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9、009 笨蛋不会做噩梦 ...

  •   夜间沉默在黑暗中的客栈屋舍。沉闷的一声声粗气。“哈,呼……”一个黑影趔趄着擦着了火折,点起蜡烛。昏暗的烛光下,半明半暗着一张原本俊俏却在此时因痛苦而扭曲的面庞,那如若桃花般温存的双眸紧闭着,僵硬而颤抖着的手狠狠地按在胸口。江阙。
      “江阙!开门!开门!”木门传来被重重锤击的呻吟。
      “别……”门牙狠狠地窜进下唇瓣里,血,一点点渗了出来。想吐,江阙觉得,五脏六腑都在被无形的手蹂躏,几近晕厥。不想,不想被殷离看到。他侥幸地对木门怀揣着那么一丝念想,可以庇佑他,躲过一切。他甚至企图强撑着,让声音不那么颤抖,用全部的元神和这突如其来的痛苦抗衡,从牙缝间挤出一句安慰:“我……我好得……”
      “狗日的!”伴随着一声“砰”,江阙惊呆了,那降临于他身侧的仙人颤抖着手,手背上如溪流般蔓延着无数流淌的血,那与门上铁链抗衡的痕迹。一句粗话,还有那太阳穴上暴起的青筋,那一时之间无法平静下去的几乎要流淌出泪水的眼眸。
      “我……”江阙觉得自己并不矫情,他喜欢若弦,喜欢他对自己好,不管出于什么目的,所以他乖乖地受了。惨白的唇上淌着骇人的血,微微向上扬了扬,便自行舒展开了。他就这样顺势往急匆匆冲进门来的殷离怀里一靠。殷离是冰冰凉凉的,大概会露出一种很不情愿的神情吧,但还是硬着头皮接住了,就像儿时照看他一样,把这只闹事的小兔崽子丢在床上。很嫌恶的表情,但手上很温柔。
      “你……十八了。”殷离的指尖略不自然地掠过江阙的前额,抚去那些被冷汗沾湿而黏在皮肤上的碎发。江阙枕在他膝上,胸腔还是一样有种要被人扼死的痛楚,周围的空气凝滞着,沉闷,难以呼吸,五脏六腑都在滚动、倒腾,快要死掉了。但他痴笑,不舍得动弹,哪怕痛楚快要让他从地表跃起千丈高……
      “还没……我……”江阙开口。他想说,他不是这个时候生辰,还有六十来天呢……是以前没告诉他吗?还是若弦哥哥忘了?没关系,他可以说很多遍……他还想问,十八了又怎么了,为什么会这么疼啊?怎么治呢?若弦哥哥对他好,什么病痛都会好起来吧。这个笨蛋脑子里闪动着殷离那浅绿色琉璃一般的眼瞳,那种淡淡的怜惜和恐惧,微微的震颤,隐隐发红的眼眶和鼻尖,很着急的样子。好可爱啊,想再看一次。哥哥,给再看一次嘛!别管我,死不掉的……江阙有很多很多想说的话,黏糊糊的。但是说不出来,疼得张不开嘴。
      殷离只是冷着一张脸,长长的睫毛笼在面颊上,沾了些汗,一缕一缕的,很好看。他也不理会江阙,两指飞速地跳跃着,封了这害病的傻玩意儿的穴位,再将两掌缓缓地覆上江阙冒汗的手心。江阙合上眼,那冰冰凉凉如玉石般的手传递来的,是殷离元神的力量,携带着碧绿溪流一般的汩汩温柔,从肌体的每一寸透入体内,仿佛化作那碧波荡漾的春水,闪动着夏虫的荧光,抚去肝肠的疼痛,亲吻他体味着苦楚的心脏。不知怎地,一行湿漉漉的液体从眼角涌出,缓缓地流过那仿佛在承受锤击的太阳穴,润湿了鬓发。江阙只觉得舒服了,很安心,便失去了知觉。
      “喂……”殷离低声叫唤。没有回应。瞥见江阙面颊上那两道泪痕,他隐隐晃神。有些人就是这样,他记得哥哥说过,他们笑得最温柔,为人最好,他们从不埋怨,从不说丧气话,他们把所有的苦楚和委屈全部咽下去,藏起来,不给他们爱的人知道,不叫他们担心。于是,他们活成世界上最没有痕迹的人,完美到没有痕迹,不被人记得,不被人同情,他们爱的人也不在乎他们,因为,他们不会哭。殷离知道自己很残忍。可以一直残忍下去。应该一直残忍下去。但是现在,他不知道怎么办了。
      像儿时保有那最纯粹的情谊一样,他抚上江阙渐渐舒展的面庞,那桃花瓣儿一般的颜色。湿润的薄唇,小心翼翼地碰了碰那面颊,小心翼翼地移开了。“傻瓜,我不会……让你变成那样的。”那双琉璃般孤傲的眸子里,像是第一次地落入了一个人的眉眼,那枕在他膝上的沉睡之人,随着烟波一点点晃动着。殷离微微蹙起的眉震颤着,微鼓的鼻翼舒张着,胸膛里————像是殷离身上唯一温热的东西————跃动着,有一种像是摆在心底的糕点被人偷吃了一块的感觉。像是没说够,他仍是要再说一句的,像是对眼眸里的人说,又像是在对自己说:“我都知道。别怕。”————他顿了顿,红晕漫上了耳垂,————“我在。”好羞耻。说罢,他如是觉得。于是,这人缓缓地把熟睡的笨蛋放在床榻上,盖上被褥,吹熄了蜡烛。这样就看不见了。不羞耻了。掩耳盗铃的把戏。
      “不能让他变成容器。”坐在床边的蒲团上,枕在床沿,殷离摊开手,尽管不见五指,逐渐席卷的睡意使他意识模糊,甚至有一种错觉,此时,殷沂的手大概就这样放在他的手心上,那带着双刃磨砺而出的茧痕的温热的手指,在他的手背上轻轻地摩挲,那时候,父亲这么说,“他是个好孩子,和那个人小时候一样。他没犯事,他是无辜的。”平日里高速运作的大脑不知为何罢工了,他抱着一丝片刻后便会醒来的侥幸心理,在床沿边曲肱而枕之,昏昏沉沉地睡去。
      笨蛋是不会做噩梦的,但我不是。殷离熬过许多个噩梦连篇的夜,这么安慰自己。于是,这天夜里,他做了个噩梦。
      他梦见江阙举着一把乌黑而散发着紫色光斑的长剑,指向他。梦里,江阙的面孔狰狞、扭曲,一股暗紫色的烈焰在他的眸子里时明时暗,他握着剑的手时紧时松,嘴里含糊不清地呜咽着:“若……若弦……不……不要……”梦境中的自己颤抖着,企图夺过那把长剑,却惊诧地听闻,从那个熟悉的少年口中,吐露出一种决然不同的声音,是粗犷的、厌世的、毒枭一般的热烈的狂笑,他怔住了,跌坐在地上,双腿发软,无法动弹。
      那个黑影倾轧过来,屠去无数英杰生命的长剑,刺透他的胸膛。他错愕,他惊惧,他听闻血水奔涌的狂响,他洞察到骨骼的破碎,疼痛到失去知觉,碎掉了,他的性命被践踏在剑下,就要消逝了。剑,猛地从他的身体内拔出,他发出像是不属于自己的几乎脱力的哀嚎,那些粘稠的、散发出腥味的液体,如同刚被凿开的泉水一般奔涌而出,撕心裂肺。
      这是梦境,快让我醒来!殷离企图呼唤自己的理智。但没有,他感受到自己被江阙扑倒,那狂热的紫色烈焰一点点从那双桃花般动情的眸子里消逝,取而代之的,是奔涌的热泪,顺着少年的面颊淌下,坠落在他的胸膛,融进他的血水。视野模糊不清了。但他可以隐约听到那撕心裂肺的痛哭,看见逐渐靠近的面庞,感受到那因携带着泪水而显得咸涩的吻,江阙在近乎暴虐地吮吸着,一次又一次,像是向日葵般炽热的温柔,但是依旧在竭尽所能地克制,用那温热的唇紧紧包着齿。
      大概是第一次地,殷离努力很温柔地扬起嘴角,给那琉璃般的眸子注入一丝光芒,望着他。会永远原谅他。哪怕死掉。
      江阙只是哭,只是吻。他不愿意伤他的。他不要若弦哥哥走。殷离知道那个笨蛋想说什么,但是他再也听不到了。
      因为他醒了。殷离睡眼惺忪地醒过来的时候,已将近凌晨了。窗外,淡淡的微光在天际间缓缓浮起。他狠狠地摔在地上了,揉揉胸膛,真……怪不得这么疼。殷离几近狼狈地从地上爬了起来,耳垂生生地发烫,真是活见鬼了……果然,笨蛋是不会做梦的。看着那小兔崽子没事人儿一样端端正正地平躺在床上,被褥分毫不差地就这么盖在身上,甚至于荣光满面,嘴角微微扬起,时不时略带蛊惑性地抿抿嘴唇,殷离习惯性地做了个抚额的动作,然后灰溜溜地逃回了自己的房间。

      枣红色的马在大道上奔驰,身着青衣的“殷离”缓缓抹去面颊上的脂粉,显现而出的却是一个姑娘略显相似的面容,一样琉璃一般死寂的双眸,不一样的,是那丰润的红唇,透着淡淡的水光————魏满。只见她面不改色地将前人斗篷的一角微微一扯,那乌黑的斗篷便随风飘逝而去,斗篷之下,是一位与江阙身段相近,但又略显单薄的身影,看起来很轻盈,修行轻功的样子。那是一位少年,面颊稍显狭长,眸似点漆,那与衣着一样乌黑的眼瞳中,甚至不见一丝光亮,同样是一片死寂的黑,黑得彻底,黑到极致。五官都生得精致,一种雕塑般的质感,完美至极,几乎挑不出毛病,以至于显得有些呆板而不真实。面容上不是与那少女一般的冷漠,而是一种诡异的呆滞,似乎五官生来就不会动,除却有节奏的眨巴眼睛以及那自然而然从鼻翼间进出循环的空气,似乎与人偶无异。在额前,距离那些飘零的碎发约莫两寸的位置,对称地生着两块小小的三棱锥形状的黑色犄角,给这张面孔增添了几分诡谲。魔族。纯正的魔族血统。
      “不要怪主子。他挺可怜的。”沉寂了许久,魏满很机械地说。
      “遵命。”少年很机械地回答。魏满的眸子隐隐闪动了一下,嘴唇动了动,像是要说些什么,最后,只是低低地叹了口气,缄默。
      少年的马术大概很好,这匹枣红马在他的驾驭下跑得很快,却不显得颠簸。他们离开钟灵山已经有几百里路了,以防万一的做法,糊弄人的做法。周围稀稀落落的房舍在余光处倒退,那些成片的荒原,在早春吐出一丝新芽却仍旧略显光秃的树逃窜着,她觉得全世界都在扭曲、变形,她伸手掠过那些流窜过指尖的空气,它们也在逃亡。人们在追寻什么。她不明白。魏满从来只需要弄清自己应该做什么就行,她没有想做的事。喻尧也是。她注视着眼前少年的背脊,那是单薄的,却仍被刺客的服饰束缚得死死的,几乎要望见那干涸的骨架的少年的背脊。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9章 009 笨蛋不会做噩梦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