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07 传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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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说四年前江湖大乱，楚千鹤率领魔教教众闯入人族地界，烧杀抢掠，弄得是生灵涂炭，民不聊生……”客栈边上的茶馆，一说书先生滔滔不绝。那老家伙已是满头银发，但皮肤呈健康的小麦色，鬓发梳理得干净利落，看起来便是一副文绉绉的书生模样。口头上利索得紧，手势上也丝毫不含糊，额头上几缕细纹，随着故事的起落跳动着，时而长时而短，时而深时而浅，倒是见证了些岁月的流逝。周边围着好些人，这些江湖上广为流传的故事向来是雅俗共赏的，千人口中的故事说得是各不相同。那些披金戴玉的小姐、赶集来的富商、乳臭未干的举着泥人儿的小孩、闲着没事游街的公子哥儿，抑或是把着折扇“之乎者也”的酸臭书生、身上挎着单刀赴会的江湖中人，都一个个屏息听着，四年前的人魔之战，听了千百次也不会厌烦。
“老家伙！我听说这事儿可不是这么讲的，魔教那群家伙放火把自家的林子都烧了。”只听得远远传来一个年轻人的声音，漫不经心地喊道。听客们都回身去看，却见得客栈外一张方桌，坐着个翘二郎腿的年轻人，约莫十九二十岁的模样，身上绑着一只偌大的葫芦，背负两把宝剑，手里自顾自地把玩着几只竹筷。那年轻人生得不甚高挑，面容上带了几分姑娘家的秀气，面若敷粉，柳眉杏眼，唇瓣单薄清透，甚至带着几分病美人的娇柔气质。
“急什么！还没讲到这节！”那老说书先生头也不回地答应，欲待再起个头，却已经摸不着边际，急得直挠脑袋，“哎呀，这下完蛋，我讲到哪儿了？”听众见了直摇头，一个个喝着倒彩便要转身离去。只那边上有两位披着斗篷的蒙面江湖人，一位着青衣，一位着黑衣，却纹丝不动，默默等待着。却见得在说书先生一拍脑袋，大叫一声：“呀，想起来了！不归林！我是说到不归林了！魔教的家伙们烧掉的就是不归林！”青衣的发怔，黑衣的默默扯了扯身边那人的袖口，示意听众早便对这个健忘的老家伙失去了耐心，已在逐渐散去，青衣的像是忽地回神，牵了马绳就要走。
“没烧。”那年轻人似是早便关注到这一切，淡淡地笑了一声，道，“后来望月派大公子殷归不就被遣送进去了么？不归……之林。”青衣的似是不为所动，只那攥紧缰绳的手背上渐渐显露出淡淡的青筋。黑衣的斜过脸望了他一眼，似是克制地将指尖在他肩上轻轻一抚，那青衣的便反射性一般地牵着马，毫不犹豫地向前走去。
“什么风把你这臭家伙刮到这儿破坏我生意的？”老说书先生带着几分怨责的语气，却仍是红光满面，脸上写满了慈爱。
“啧。我不来，你还真当有人要听你说书了？”年轻人挑挑眉，从袖中取出一封信函来。
“别瞧不起人了，老夫可是这么营生了四五年了，从那件事儿以后嘛……江湖不好混咯。”那老家伙叹了口气，唇上的一小撮胡子微微震颤，毫不避讳地抽出那信函，瞅了几眼。
“你去么，老家伙？”年轻人斜眯着眼，朝那墙角处瞥，嘴里道。
“退隐许多年了，有人不放过老夫。”老家伙苦笑，头也不抬，只轻描淡写道，“淮儿啊，有时候，别太聪明得好。聪明反被聪明误，赢到头来反是输。”说罢，自顾自地叠好信纸，牵起铺子边的一头斑秃的驴。
少年怔了怔，莞尔一笑，如那些提着花灯在街坊间乱窜的小姑娘一般，活蹦乱跳地跟了上去，眸子里光芒闪闪，卖乖似的贴在老家伙身侧，笑道：“师父的徒儿哪能不聪明呢，这让徒儿好生为难。”
“一边儿去。老夫什么都没教你，别蹬鼻子上脸地叫人家师父，被你爹知道了看怎么治你！”老家伙想要摆出一副怒态，却实在挤眉弄眼得可笑，都得那少年直乐呵。
“我爹是君子，早嫌我作风□□，把我逐出家门了。我只有师父一个人疼了……”
“少恶心人了！谁是你师父，谁要疼你了？”老家伙骂骂咧咧，骑了驴儿就走。两人一路斗嘴个不停，那少年咯咯的笑声回荡在路上。
那墙角处缓缓踱出两人两马来，正是那先前披着斗篷的人物。“一丘之貉。”青衣的背对着同伴，瞧着那少年远去的背影，嘴里不知所云地骂道，可那嘴角却颤巍巍的，像是在努力遏制上扬的趋势。
“若弦哥哥料得真准，那边的人果然把信送出去了，我们定然不虚此行。“玄衣的露出半颗虎牙笑。
“少废话。”青衣的“唷”了一声，那马便载着人跑了起来。心里头一万句咒骂：“你难道没料到吗……油嘴滑舌，总有一天要给你点颜色看看！”
玄衣的看着前者慢慢泛红的耳垂，眼里抑制不住笑意，抿抿嘴，用那指尖在下唇上轻轻一扫，心里像吃了蜜一样。
这是沈秋霜来这钟灵山，当马驻足于山脚下时，她仰头，眼帘中冲撞来一片柔软的绿意，不老山，常绿叶，没有初春的寒意，这里四季都是暖春。面前有蜿蜒着铺向山巅的青灰色花岗石台阶，表面曾被打磨得平滑，每一级都雕刻上武林的宝器图案及其持有者的姓氏，从百年前的御龙宝刀，到约莫四年前雕上的当代豪杰的宝器，再往上走，便只剩下荒废了的平滑台阶，多年来无人问津。钟灵山被世人遗弃，依旧常青，但那阶缝间已然窜出青苔数许，武林盛极一时之际修建的殿堂已然因积灰而暗淡。沈秋霜多年前未曾料到，不愿跟随养父来赴会的那一回，她错过了武林的最后一个盛世，于是只能在此时，在繁华谢去之后，凭借这一丝一毫的幻影，去怀想那个时代，一个过去了就不会再回来的时代。
阶边有生满杂草的沟壑，江知年说，这里曾是水渠，人们将山上的毓琇湖水沿着自然的溪流引下，开凿了人工的渠道，但大概是多年无人疏浚，枯枝落叶造成了堵塞，水渠也便干涸了。“过去，每回武林大会之前数月，都会有帮派驻扎于此，进行修缮，如今算来，距离上一回的武林大会，已经足足有七个年头了。”江知年拍拍沈秋霜的肩，感叹道，“七年，对造物者而言算不了什么，但一朝陨落，破碎了多少少年侠士的武林怀想。一片死寂的武林，难免让人失望啊。”沈秋霜点头，她明白，不是这个时代的武林没有英雄，只是，无尽的黑暗中，摸不着光亮的英雄们，再也不敢做英雄了。像她，像江阙，像身边正摸索着前辈们足迹的董洵，未尝不想重新修建一座殿宇，重新振奋武林，但大概，七年太长太过于煎熬，四年太短，不够他们成长，终归还是熬到了这个年头，才看到了微妙的转机。
“武林大会，毕竟还是召开了。”董洵在上头的台阶上回身，笑着道。阳光透过林间的叶隙，洒落在他面颊上，董洵大概是那种生来就充溢着凛然正气的男儿，轮廓分明的面颊上没有丝毫杂色，只有七分赤诚，三分稚气。四个人都笑。
“伤春什么悲秋呢？咱老家伙是这样，你们娃娃就别光顾着煽情了。看，没见过吧，好好瞧瞧，这是前殿，再往前走，那是中殿，到了山巅上，就是咱最大的正殿了！”董连山用那剑鞘指向前方的建筑。殿堂没有围墙，也没有想象中皇家宫殿一般的金碧辉煌，但古朴大气，青瓦白墙。两侧连廊中陈列着白玉雕像，容貌各异，各自持着宝器，刀工之下，那些人像似是已注入元神中的十分功力，欲待迎敌。
“这是青城山祖师，喏，这是衔云山前代掌门，这是……”董连山带着小辈们介绍着，待到离殿堂最近的一座玉像时，顿住了。连廊中的玉像都是等身的。这尊雕像约莫九尺长，一位十八九岁的少年，剑眉凌厉，眼眸狭长，却似乎带了几分不谙世事的纯真与温柔，鼻梁高挺，鼻翼微鼓，唇瓣丰润，雕出了几分柔软的质感。少年两手各自只出两指，轻轻夹住两支无柄长刃，说是长刃，在旁人看来，不过是两片与长剑等长的金属薄片，薄如发丝，柔软如水却又削铁如泥。少年长衣翩跹，双刃出手，足尖轻点，不同于周边舞重锤、操大刀的虎背熊腰的大汉，他身形单薄轻逸，宛如天上飞仙。
“殷沂殷掌门。”江知年怔怔地望着，沉吟道。董连山与陈秋水也颇为震撼地面面相觑。
“难道说……当年其实尚未来得及立像？”董洵向来聪颖，“或是，其实已经被……”
“四年前不归林之乱后，被偏激的武林人士摧毁了。这尊像，和原来的不同。”董连山答道。
他没继续往下说，但江知年和陈秋水都知道，过去的那尊像和周边前代武林盟主的雕像相近，描摹的是殷沂三十岁时孤身力战魔教教众的场景，雕工下的殷沂强悍凌厉、英气勃发，眼眸中尽是杀尽魔教的孤决斗志。但，那不像殷沂。相较于人们普世价值中的豪放英雄形象，殷沂更应该被认作是武林的春风化雨，脉脉柔情中怀一点仁者心肠，在腥风血雨中仍透露着芳草之香。江知年并未真正与殷沂结交，但，大概在淡如水的情谊里，他在不经意间觉察到的这种有别于人的气质，在仰望这尊来历不明的玉像时真正变得立体起来。他见过十七八岁时意气风发的殷沂，而雕刻这座玉像的人，大概是一个真正爱慕过那个少年的人，江知年如是感念，眼眸中忍不住泛起点点波光。
三十九年前，江湖少侠集会千寻塔，呼唤一件据说沉没于塔前万壑潭中的宝器。熙攘的人潮在潭边蹿蹙，一双双手伸出，呼唤出身体内潜藏的元神，那些焰火夹带着烟雾，在潭上盘踞，沉积，最后却纷纷失落于潭水之中，不见踪迹。少侠们叹息、懊恼，人们控诉着受到了欺骗而悻悻离去。
“万壑潭底的浣月双刃五百年方现世一次，只为寻觅一位主人。如今看来，时运不齐啊。”年少的江知年听闻师父金陵散人捋须叹息。那年，他和董连山也出现在那里，拼劲气力企图佐证自己就是浣月双刃渴求的知音，但和千万少侠一般，终失落地意识到，这种生来的幸运似乎并不会在他们凡人身上降临。
直至那神话般降临的素衣少年翩跹而来，十指轻拢，雾蓝色的荧光从指缝间流溢而出，银河般向大地倾泻。流光扑朔，奔向潭底，那清透而晃动着波痕的潭水，乍现出空旷草原上方的星空独有的色彩，那种轻盈而不沉寂的蓝，夹带着跃动却不□□的火光，荡漾在每个人的眼帘中。半晌，相伴着四散的轻逸浪花，蓝光托起两件物事，在自然的光照下熠熠闪光。那种宣告着武林大事的光芒冲撞进每个人的胸膛，肋骨间温热的器官澎湃起来，呼吸在刹那间停滞于鼻腔，身体内每一分子的精灵都在惊叹着那个瞬间————那少年单薄的脊背挺住潭中涌起的潮浪，纤细的手指是那样从容地握在了两片轻薄的无柄之刃上，毫发无伤。那时，刀刃上反射的光芒勾勒出他温润的嘴角，描摹出他挺拔的鼻梁，从那张白皙透亮的面庞上，看不到傲人的眉眼，只有那眼尾微长的眸子中荡出的如同月色般的盈盈柔光。
“所以，有些人注定是天选之子吧。”江知年觉得，人们大概很难再把目光从这位坠入凡尘的仙人身上移开了。那时，他觉察到好友董连山的手落在他的肩上，带着一种像是羡慕又好像是怅然的语气，不痛不痒地说了一句，就溶进了那些被定义为凡夫俗子的少侠们的人流之中。
作者有话说
第7章 007 传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