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课时间到》西西芹

2、第 2 章

　　“一般地，我们把研究对象统称为元素，把一些元素组成的总体叫做集合，简称为集。”

　　“W-数学”真的在讲课，然而韩灵犀相信，在座的应该没有一个人有心思将这门数学课听下去。她的笔尖敲在数学课本上，眼睛偷偷往窗外瞟：看见外面有一棵巨大的柳树，季节原因，现在叶子已经枯黄了，散发出一种腐朽的生命力。除此之外就是蔚蓝色的天空，里面一片云都没有，干净得好像她的电脑桌面。

　　韩灵犀不知道他们现在在几楼，但可以肯定的是这里绝对不是一楼，而且外面没有任何建筑物的遮挡，估计是一片废弃的空地。如果这里还是相城的话——她不能确定自己有没有出城——她觉得自己应该是可以大致判断出他们所在的位置的。相城并不是一座大城市，而且距离现在最近的一场大规模拆迁还是一年前的桐赫门事件，房地产公司的豆腐渣工程在一次简单的居民楼失火当中暴露出来，当晚就死了几十个人，舆论风波在微博热搜都挂了好几天，政府部门立马下令将这里拆迁，房地产开发商也被勒令下岗。那个时候，韩灵犀还记得她妈唏嘘地跟她说：“还好咱们没买那儿的房子，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例如：1到10之间的所有偶数，可以构成一个集合。”

　　“W-数学”转身在黑板上写字，韩灵犀前面的两个男生趁着他转身，偷偷开始交头接耳，估计是在商量怎么逃出这个可怕的地方。没过三秒钟，随着利落的两声枪响，这两位男生也宣布“下线”。

　　冰冷的声音再度响起：“上课时间，不许说闲话、做小动作。”

　　还是那柄不认识的□□，这次却是从“W-数学”的后脑勺收了回去。韩灵犀惊讶地看到，这次死亡事件的发生，除了让在座的“同学们”将腰杆子挺得更直以外，几乎没有对他们造成什么影响。

　　——经过一次死亡的威胁，他们已经迅速地学会了冷漠。

　　韩灵犀从未像现在这样艰难地保持着沉默。她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那个视频是真的吗？她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到底为了什么她要来这个恐怖的学校活受罪？她现在只想赶紧从这里活着逃出去，没有什么比活着更重要——

　　直到自己的手被一个温暖的力量包裹住，韩灵犀才意识到自己抖得好像一个帕金森患者。

　　她的同桌，李翼飞，正用一只空余的手握着她，双眼却还一动不动注视着黑板，仿佛生怕错过一个知识点。

　　但是她甩掉了那只手，以一种非常厌恶的姿态。

　　如果她可以说话，现在应该警告他一声：“别碰我。”

　　“接下来我想问同学们一个问题：‘高中学生中的游泳能手’，这个描述能否组成一个集合呢？”

　　“W-数学”突然的转身让在座的所有人不约而同地打了个寒噤。他等了一会儿，似乎是确认没有人想要主动回答问题，于是改了口：“看来大家不是很积极，那么我们来添加一个奖惩制度：回答问题的同学，可以在平时分里添加一分，这一分也会在每周的测评成绩里有所占比。学校每周会安排一次考试，检验大家的学习成果，每次排名的后三名，会被‘强制’退学。”顿了一会儿，“W-数学”再次耐心地问道：“同学们都听明白了吗？”

　　大家迟疑着点了点头。这个时候，有一个高高瘦瘦的男生举起了手。

　　“魏子文同学，很好，请问你是要回答问题吗？”

　　“嗯……嗯。”

　　这个瘦条条的男生站起来，也就十七八岁的样子，戴着副板正的黑框眼镜，红白色调的校服套在他身上显得松松垮垮的；他看起来不像那种胆子很大的男生，回答问题的声音也很小，然而在这种情景下能够主动举手回答问题就已经很不错了，韩灵犀打心底里佩服他。

　　“不……不能，因为‘游泳能手’不满足集合当中‘确定性’的原则。”

　　“很好，加一分。魏子文同学，你可以坐下了。”

　　魏子文坐下以后，韩灵犀看见许多道羡慕的目光汇聚在他的身上；是的，从面貌上来看，这间教室里百分之七十都是已经毕业很久的成年人，经过多年现实生活的捶打，这些知识点估计早就被他们抛到九霄云外了，魏子文能够如此清晰地辨明概念，看来只要他不作死，是很有可以成为期末的“获奖”人选之一的。

　　“没有回答问题的同学也不要灰心，只要认真听课，接下来还有很多抢答的机会，大家要继续努力哦~”

　　韩灵犀忍了很久才把那股子浓重的反胃感压下去。她始终不太能接受从“W-数学”这样一个反社会机器人嘴里发出的却是那种“温柔男教师”的声音，极端的冷血和极端的人性两厢杂糅在一起，产生了一种极其让人恶心的化学反应，在韩灵犀的胃里翻江倒海。她紧紧盯着黑板上面的钟表，等着分针缓慢地走到数字“8”上。虽然她不知道下课之后又会发生什么，但在身体难受的时候渴望下课，这似乎已经成为了她的一种心理习惯。

　　——还有20分钟。

　　教室里的“学生们”都在聚精会神地听课，从他们的眼神里韩灵犀可以看出来：大家的心态已经从方才的恐惧变成了一种跃跃欲试，毕竟谁都不想成为“W-数学”口中那个被“强制退学”的人，所以趁着现在学习的知识点还比较简单，大家都想趁早多回答几个问题。其实如果忽略“W-数学”身上的诡异感和他偶尔的“发疯”以外，他所讲述的知识点都通俗易懂，只要认真听，应该没几个人会听不懂。

　　“接下来我们尝试用列举法表示以下几个集合，会做的同学请积极举手回答问题：第一题，小于10的所有自然数组成的集合。”

　　这次，举手的人数已经从魏子文一个人、扩大到了三四个人。见到事情正在往他想要的方向发展，不知道是不是韩灵犀的错觉——她觉得“W-数学”的语气似乎变得更轻快了。

　　“周妍同学，你来回答一下。”

　　站起来的是一位中年妇女，烫着过时的大波浪，脸上搽的是廉价化妆品，说起话来却口齿清晰，韩灵犀觉得她的声音和她妈妈喜欢的一个电台主持人很像。

　　“A等于……大括号下的，1、2、3、4、5、6、7、8、9。”

　　“很好，加一分。同学们要加油了哦。”

　　……

　　接下来，回答问题的人越来越多，短短十分钟时间，举手的人几乎已经过半。韩灵犀甚至有些怀疑这些人是不是全都失了智，对死亡的恐惧居然也能转化成对于学习的渴望，这在她所熟悉的现实生活当中，是一件无比疯狂的事。

　　然而，疯狂归疯狂，为了活下去，疯一次又算什么？

　　终于，她开始不断地翻动课本，试图将早已经丢失四年的高中知识回忆起来。其实她听母亲说过自己高中的成绩很好，还拿过年纪前四，可是不知道为什么，那段记忆对于她而言非常陌生，像有人拿橡皮将她脑子里的那三年擦掉似的，一点都记不起来。然而韩灵犀已经没有心思去回忆那些，她只希望自己的智商没有受影响，还看得懂高一的数学书，能够回答几个简单的问题。

　　“‘方程X的二次方等于X的所有实数根组成的集合’，有人知道这个问题应该怎么答吗？”

　　“B等于括号下的0和1。”

　　这次回答问题的是李翼飞，他的声音不紧不慢，游刃有余。韩灵犀开始羡慕他作为一个数学老师的职业身份了。

　　“下一道题，不等式X减7小于3的解集。”

　　这道题刚刚看到过！

　　韩灵犀几乎是想也不想就举起了手。她不想被人落在后面！

　　然而被“W-数学”叫起来的时候，她的脑子却宛如断了线一般，脑子里的血仿佛都随着重力流到了别处，韩灵犀站在原地，突然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

　　“W-数学”在讲台上看着她，一双机械的大眼睛是充满了耐心的样子。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韩灵犀能够感受到来自全班的目光；这里面有呆滞、有惋惜、有庆幸、有嘲讽……她闭上眼睛努力回忆她见过的那种题型，想努力把周围这些干扰她思考的目光过滤掉，嘴唇咬得都快破皮了，却依然说不出一个字来。

　　这个时候，有人扯了扯她的衣角。

　　韩灵犀睁开眼睛，看到李翼飞放在桌兜里的小纸条。

　　上面的内容写得非常简洁：“X＜10”

　　于是不知怎么，韩灵犀就直接脱口而出了：“X＜10！”

　　空气安静了五秒钟，回答她的是“W-数学”平静而干脆的声音：“回答错误。”

　　那一刻韩灵犀觉得自己浑身的血都被抽走了，她似乎呼出了肺里所有的空气，手脚冰凉地站在原地，目光空洞，等待着回答错误的惩罚——

　　“扣一分。韩灵犀同学，你可以坐下了。”

　　“……？”

　　什、什么？

　　只是扣一分而已吗？

　　韩灵犀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站在原地愣了一下，直到再一次被身边的人扯了扯衣袖，她才懵懵懂懂地坐下。

　　被大家凝视的感觉一过去，韩灵犀立马松了口气，大脑也开始缓慢地恢复活动。她平静了一下自己的呼吸，重新开始思考“W-数学”刚刚的那道题，才想明白，李翼飞给她写的纸条是对的，只是由于紧张，忘记打上集合的符号，而她自己当时又失去了思考能力，这才导致她失去那一分。

　　没关系，能活着就很不错了。

　　她余光瞟了眼身边的李翼飞，他依然一动不动地盯着黑板看。这个男人冒着被发现的危险给她传纸条，到底是出于什么心理？当意识到只要不触及学校的基本规则就不会产生生命危险的时候，韩灵犀偷偷舒展了一下自己的拳头。她的手套底下全都是汗，蛰得她有点难受。

　　这个时候，她心心念念的分针终于走到了“8”。

　　下课铃声随即响起，方才全神贯注的所有人此时都把目光投向教室右上角的广播：

　　又是那个脆生生的儿童音：“下课时间到了，老师，你们辛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