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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7、第五十七章 ...

  •   Part 112

      大多数时间里,银月府都是晴朗明亮的,这一天也不例外,太阳煌煌悬在天上,往空气中倾倒着光芒和热浪。亚瑟身上带着未愈合的伤,这一次的恶魔已经接近禁术级别,圣徒之心起效过一次,或者两次,他记不太清楚。
      在战斗中,他佩戴着救人于濒死之境的圣器,圣器使他免于顾虑性命之忧,但不致命的伤痕却不会随着圣器起效消失,恶魔的尖爪曾从右肩往下狠狠划过他的背脊,圣器修复了他的碎骨,被划开的皮肉重新聚拢包裹住内里,此时伤口上的血已经凝固,行走的时候,亚瑟只是会感觉到皮肉黏在纱布上带起的刺痛。
      他的老师之一,悲悯骑士索菲亚在伤口上用上了圣光治愈术,因为黑暗能量的影响,离治愈术生效还有一段时间。
      此时亚瑟很希望能随便找一个静谧安全的地方,睡过时不时涌上的痛楚,顺便把死亡残余的阴影抛诸脑后。可他在离开之前答应罗莎,只要回来就会第一时间去找她。
      这一年亚瑟十六岁,即使心中的信仰并不坚定,但他接受了大多数应许的命运。他不相信会有魔王从哪个街角蹦出来让他一剑捅上心口,但他相信自己总有一天会配得上“将有圣称”的名号,不是因为天使预言,而是因为他自身的实力,所以他也接受罗莎成为他未来的妻子,他们一同长大,彼此熟悉。他们因为预言被牵连在一起,也许他们的感情不会像游吟诗人的歌谣里那么轰轰烈烈,他也比不上明珠公主的众多追求者——他没有闲暇在冬日里亲手为她送上能铺满整座花园的玫瑰,但在任务不那么艰难的时候,在看到能配得上她的鲜花的时候,他会为她摘下。
      他会给出他能拿出的敬重与爱意。
      亚瑟拖着疲惫的身躯朝花园走去,日光煊赫,花园正中的位置站着一位深色头发的陌生少女。亚瑟不认识这个人,明珠公主有不少使女,他似乎见过几个,对眼前的人却没有一点熟悉感。侍卫通报过他的造访,罗莎知道他会到这里来。
      这里不应该有别人。
      也许罗莎有不方便的地方,亚瑟没有多想,他站在花丛旁边,开口问道:“公主让你向我传话吗?”
      深发的少女转过身来,有些怯生生地看着他,行礼问安,说了一些寒暄的话。亚瑟无力应付她,只是重复了自己的问题。
      “公主让我来迎接大人。”她的手不太自然地攀缘上了他的手臂,她仍在继续靠近,透露出过分亲昵的信息。亚瑟很累,但他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出于礼节和责任感,他让自己僵在原地,可是,在这一刻,他只想狠狠地甩开陌生人的手臂,即使它们温暖又柔软,还带着少女的香气。
      可他不能这样做,他尚且不是称职的圣骑士,但他的力量也比普通的少女要大得多。他的职责是保护民众,不是在自己无法忍耐苦痛之时用他们撒气,他有些笨拙地抽出手,动作带动了背上的伤,泛起新一轮的疼。
      亚瑟拉开了他和深发少女的距离,继续僵在那里。他不知道该怎么做,或者怎么想。罗斯玛丽出现了,满发的珠宝,衣襟上一左一右挂着教廷和皇室的徽章,妥帖又得体。
      习惯疼痛有时候是好事。在足够重要的时刻,习惯疼痛的人就有能力不被它激怒了。亚瑟理解明珠公主的做法。厌恶、委屈,但是理解。他维持着几位老师教导出来的样子,同样稳妥而得体地解释:“我没有背叛你,罗莎。”
      明珠公主露出了一个笑容:“你需要一个乌发的情人。”
      如果他身上没有背负着更大的命运,他很想像所有在这个冲动而腼腆的年纪里的少年一样,让“我只会爱你一个”脱口而出。但他不能说谎,他不能做出无法保证的承诺。因为在这个疲惫的时刻,如果预言中出现一个新的、黑色头发的公主,他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她而不是罗莎,哪怕这只是这一刻的赌气。
      亚瑟想说,“你把预言太当真了。”可随后他发现他不能对罗莎说这样的话。他们是因为预言在一起的。如果不是这一则天使预言,她完全不需要为自己的未婚夫安排乌发的情人,她本来值得更好的人。所以“没有预言我也会爱你”这一类话同样不能说出口,明珠公主本人就是天使预言的拥趸。
      她和我不一样,这个念头盘亘在亚瑟心里,在这一瞬间,他孤独极了。
      这并不是明珠公主最后一次为亚瑟安排“偶遇”。在一次又一次地拒绝之后,亚瑟觉得罗莎变得有些像自己的母亲,不是容貌,是一种更深的、让他想要逃离的东西。他记得神选之名最初落到他身上的时候,新派的父亲并不想要接受这种“荣誉”,但母亲说不可以。
      当她十分坚持的时候,父亲也会有些怕她。
      她的做法似乎完全出于信仰,可信仰本不该是让人感到那么冰冷的东西。在同罗莎艰难的解释和摩擦中,她表示自己的做法是出于爱意,可爱意也应该让人感到温暖,像一个怀抱,或者乱烘烘皱在床上的羽毛被。
      罗莎希望预言中的情人能够早一些昙花一现地出现在他们的人生里,然后迅速被忘却,这个人的头发将成为他们婚礼上的装饰品,被借来的旧物。她保证过,这个人的名字都不会留下来,教廷和皇室的记录里,她都会只是“乌发”。
      亚瑟觉得罗莎的想法很幼稚,或者说偏执。她很可爱,像她这样可爱又高贵的人,即使是偏执,也只能说是“有一些天真”。她质问过他,你为什么不选择那些我能够掌控的人呢?你不需要爱上任何人,你只要接受一个情人。
      就好像,只要亚瑟服从她的安排,预言就会像遥远的河水一样,只在远处和他们的生活并行,互不相侵。
      偶遇过形形色色的少年少女之后,亚瑟发现自己很难不倒向新派,在他和父亲的朋友接触的时候,至少他不再处于什么安排之中。他仍在天使预言的河流里,只是这些人会承认亚瑟是个溺水的人,他们用新派的政治术语为他重新描述了这条河流,它不再是天命,没有那么浓的宗教色彩,他们同时递出了一只手,不足以帮他上岸,但至少可以在有限的时间里让他借力。
      亚瑟明白新派有自己的目的。他不是很在乎。即使是和死亡相关的事情,经历多了也会让人麻木。在踏上通往陌生的小镇的道路上的时候,他自暴自弃地想,如果预言是假的,那么他所做的没有什么大不了,如果预言是真的……那么预言会自己安排好道路的,它其实是最和他无关的东西了。

      Part 113

      在亚瑟第一次踏进耶索城的土地上时,他不知道自己会在这个地方留下那么多的回忆。这并不是他心目中最理想的选择,但已经是他能得到的最好的东西了。他并不是没有想念罗莎,他们之间大多数不愉快停留在了银月府。离开之后,亚瑟仍然必须执行几位老师计划中的任务,在任务结束之后,他还是会第一时间去见罗莎。
      亚瑟并不总能见到她。她是他未来的妻子,可先于这个身份,她更是帝国的公主。她年岁渐长,参政的机会增多,他们之间的分歧越来越大。极偶尔的时候,他看她的目光里会带着一点儿被压抑的嫉妒。她周围有太多的人,众星拱月,帝国明珠。她不再是少年时带着点儿羞涩的少女,甚至不再是他离开之前那个还会为婚姻与爱情患得患失的小女孩,野心在她身上的痕迹越来越重,藤蔓一样缠绕在她的衣裙和珠宝上,成为她最昂贵也最美丽的装饰。
      “你去找你的情人,我去找我的。”她不再和亚瑟争吵,也不再为他送去深色头发的少年少女。她不再畅想他们“有瑕疵”的婚礼,或者是“被借来的旧物”。
      亚瑟的喉口泛起一阵苦味:“我会去解除婚约。”
      她珊瑚色的唇上翻着珍珠般的光泽。明珠公主在这一刻似乎成为了亚瑟的老师之一,她的话语是柔软的,也充满着教导意味。“别傻了,亚瑟。”她露出了一个得体的微笑,亚瑟突然发现,他生活中所有人的笑容都如出一辙,“你有你的自由,我有我的,这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婚姻了。”
      她说,你会回来的。
      这不是亚瑟想要的自由。新派的人没有将预言比作河流,他们给出了另一个意象。预言是一颗小雪球,在最开始的时候,它并不是什么庞大的存在,哪怕是一个小孩子握住它,也能轻易地让它变成手心里的一抹泥。但在它滚动起来之后,当它裹挟起各方的利益,它会把沿途遇到的所有人都卷在一起,一路往下。
      沃尔特·奎格梅尔就是这样说服亚瑟的:“相信我,孩子,你绝对不想被它碾碎。”
      所以亚瑟站在了耶索城驻地的训练台上,满目都是陌生的面孔。“自由”是令他惶惑的。他知道怎样训练骑士,他知道如何与人相处,但他一时不知道要从哪里开始生活。走在路上,他可以选择任何人交谈,深色头发的、浅色头发的、有头发的、没有头发的,什么都可以。
      亚瑟看到埃里克·罗兰的那一天,耶索城格外晴朗,可以这样说,几乎和银月府大部分时间一样晴朗。准确地讲,那不是亚瑟第一次“看到”他,他们的目光交汇过很多次,但那是他第一次注意到他,有些时候,你得花很长的时间才会真正把一个人看到眼里。
      亚瑟最先看到的是埃里克的背影,匀称而矫健的身体,站在最后一排,某一刻突然躲进院墙的阴影下。
      少年本来在朝另一个方向张望,敏锐地感觉到了身后的注视,警惕地转过身来,神情有些冷淡。看到亚瑟的时候,他脸上没有下意识的讨好或者恐慌,他刻意舒展身体,摆出来的姿势惬意又漂亮。他的目光甚至有些放肆,亚瑟觉得,如果他们不在这个场合,或者不是训练官和预备役的身份,少年将会做出十分“不合时宜”的举动。
      一切都写在了他的脸上。
      即使不是在银月府,也没人敢这样对待亚瑟。亚瑟听到过这里的骑士预备役对自己的评价。那群小伙子并不知道他刚好站在院墙的那一头。“诺斯大人总是带着微笑。他不吓人……但在他面前的时候,我总是忍不住去想我是不是犯了什么错。”
      此时此刻,真正犯了错的人靠着墙看着自己,大大方方地逃避日光,毫无悔意。不知道为什么,亚瑟露出了一个僵硬的、他自己都不太习惯的笑容,它浮现在他脸上,又快速消失,即将转化为亚瑟更熟悉的、能让他感觉到安全的东西。
      在变化来临之前,在很短的、都不够眨眼的时间里,穿着训练衣的少年突然有了动作,他站直了一点,不知道是否出于困倦,头低下又抬起。在那一刹那,就是那一刹,少年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眼神突然变得灵动,像是微风吹过,湖面上细碎的日光随风荡进涟漪里,他懒洋洋地加深了那个寒暄的笑容。
      那是亚瑟想要抓住的笑容。
      在亚瑟想明白自己应该做些处置之前,少年已经站回队列中了。
      在这一天结束很久之后,在他知道了埃里克名字之后,在少年蓬勃地长成男人之后,在他们几次并肩作战之后,在他踏着恶魔的尸骨、把他从寒冷的山谷里抱出去的时候,亚瑟突然注意到埃里克的发色。
      此前他似乎从没有想过相关的事情。
      一种悸动在亚瑟迈出某一步时从他心头涌了出来,他本来只是想探寻一下原因。星光之下,铠甲在行进中碰出声响,怀中人的乌发融进了夜色里……是的,乌发。应许的惶惑并没有落在亚瑟的头上,他的步伐仍然稳健,甚至还抬了抬手,让埃里克能把姿势调整地更舒服一些。
      在接受了这一点之后,其余的事情开始模糊起来。亚瑟还是没有想好要不要接受埃里克。埃里克的眼神炙热到像是随时都会冲上来表白。亚瑟会悄悄地幻想埃里克会在什么时候这样做,解散后的训练场,或者擦肩而过的转角,各种私密的、公开的地方。他通常会继续幻想如何拒绝他以弥补罪过,尽管这样会让酸涩感钻到他的四肢里去。
      在夜晚的营门,埃里克慌张地出现,理智告诉亚瑟他应该询问清楚,可是他撞了过来,唇舌胡乱地往他脸上凑,好像生怕别人不能看出他很心虚一样。在无数次的预演里,这就是他拒绝埃里克的时候了。这是他们第一次接吻,如果这是他们最后一次接吻,至少应该更加正式一些。
      亚瑟并没有意识到这种对仪式感的要求通常属于初恋的少女。他同样没有意识到,只要这个吻落下去,它不会代表分别。只要它落下去,它就会变成一种沉重又让人轻松无比的希冀。
      “接吻不是这样的,罗兰。”
      他先看到了这个人,先于乌发,先于秘密。这或许和预言有关,或许没有,或许他们已经在疯狂的雪崩中粉身碎骨,如今留下的只是生命的余音。这或许是新生,或许是对新生的否定。
      或许吧,亚瑟想,但是我没有办法。

      他吻上了他。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57章 第五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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