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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将军冢(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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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军冢(一)
“宋兄,宋兄?”孙放见人迟滞,扯了扯宋昱的袖子,“你不会是临阵打了退堂鼓吧?”
晦涩的过往在脑海中闪回,不过刹那光阴。宋昱回过神来,沉下心绪,含蓄地白了孙放一眼,揶揄道:“如今莫说打鼓,便是放炮仗亦来不及。”
“那你可是想好了说辞?”孙放丧兮兮地追问。
领路的亲兵重启步伐,他们俩亦步亦趋地跟着。宋昱目不斜视,孙放心虚地四下张望。
“没什么好想的,”宋昱低声敲打他,“如今实话实说,尚有一线生机。”
“哦!”孙放颓然点头叹气。其实,这点儿明摆着的局势,他还是看得清楚的。按下口谕不予传达,先甭说他有没有这个胆子,到时候一个抗旨不遵的死罪压下来,他就算跑得及,可家中上下嫡庶百十来口人往哪里逃?
至于这所谓的“口谕”为何不直接传达军中,无外乎一个理由——那根本不是什么襄顺帝的旨意。外戚当权,阉人做爪牙,凡事惯会居中寻个不大不小的替罪羊。一旦出了什么岔子,往倒霉蛋身上一推,把自己拾掇得干干净净,连史官想如实书写都抓不到由头。
当婊子还得立牌坊,无耻竖子当道,这天下活该乱成此般田地!作为被选中的倒霉蛋,孙放只敢在心里偷偷骂个过瘾。
他低头思索,照之前短暂接触来看,那林北安非是不讲理之人。此番朝廷虽说有些撕破脸地逼迫,但意在兵权,急召林家二子,最主要的恐怕还是担心其借大胜之势起兵造反。若是林北安应召,他们老老实实跟着回京,便算捡了一条命在。之后命运如何,则两不相干。
可如若镇北王府即刻反了……孙放摸了摸后颈,似有一股凉飕飕的冷风直往上蹿。
适才被音律定住了的整个驻军大营重新忙碌起来,将官军士们轻点俘虏、运送辎重,交错往来,忙而不乱。
宋昱无暇他顾,前行百米,他已然可以遥遥望到坐在高高草垛上的林北驰。那人正把玩着一片宽大的树叶,低垂着眼眸,不知在想些什么。大漠傍晚的火烧云兜头罩下一汪赤红赤红的霞光,好似与小将军身上的赤甲融为一体。乍然间抬首,世间万千星辰不若少年眸间光辉。
“小将军,来复点上一战先锋营斩获的敌首啦。”有人喊他。
“来了,来了。”林北驰一跃而下,翩然矫健。
宋昱素来知晓林北驰生得好样貌,只是前世无从揣度,十七岁时的林北驰会是此般明媚清朗,丰姿蓬勃。宋昱一时怔忡,恍若幻境。
带路的亲兵已然当先通报,林北安副将白慕亲自将二人迎了进去。帐中人不多,稀稀疏疏四五个人立于沙盘前商议着什么。待他二人进帐,大家默契地停了讨论,目光齐刷刷射过来,压迫感十足。
伸头也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孙放偷瞄了一眼宋昱,得了后者一个鼓励性的点头。他两眼一闭,睁开,硬着头皮率先道:“传陛下口谕。”
帐中一片静默,无人动作。
“咳咳,嗯嗯……”孙放尴尬地一个劲清嗓子提醒。
林北安稳步从沙盘后走出,面无表情,一撩袍角,跪得笔挺笔挺。
“臣林北安接旨。”他无波无澜道。
随后,几位将军方才不情不愿地跪了
孙放抹了一把额上冷汗,斟酌着语句,尽量挑一些温和的词汇,将所谓口谕阐述明白。然而,事便是如此这般龌龊,说辞再委婉,有个鸟用。
“初一?我去他姥姥的初一……欺人太甚,信不信老子打回……”萧时一个高蹦起来,额上青筋直跳。
林北安从容起身,一个眼刀过去,萧将军立马噤声。
“两位大人辛苦,请去营帐用些粗茶淡饭吧。”林北安遣人将宋昱、孙放两人带了出去。
没了外人,讲话也不必再顾虑。“主帅,我带十万大军,随你打回去。”萧时将适才咽回去的半句话又吐了出来。
“对,朝廷不仁在先,别怪我等不义。”手下参将、指挥使附和。
“你稍安勿躁,将军自有安排。”白慕拍了拍萧时的肩膀,将目光投向一直沉默的林北安。“北安,是要遵旨还是要抗旨,你一句话,大家绝无二心。”
林北安极慢极慢地摇了摇头,“如何抗得了?”
也是,林家主母、林北安妻儿俱在京中,恐怕这边稍有异动,京中立即有理由下黑手。况且,林家世代忠良,“造反”这条路再迫不得已,终究大逆不道,轻易走不得。
“那便自投罗网?”萧时急了,扒拉开白慕的手,激动道:“什么口谕,皇帝老儿压根儿说的不算,谁不知道是姓谢的那帮乱臣贼子假传圣旨。这是明摆着要你和小将军的命啊,咱们打回去,清君侧不行吗?再不济,杀了那两个传旨的,按兵不动,我就不信那帮沽名钓誉之辈敢下如此荒谬的明旨。总之,总之不可任人宰割。”
“任人宰割?”林北安蓦地一掌拍在沙盘边缘,坚硬的木框顿时凹下去一块。“怎会?”他目中精光内敛,沉声道:“小驰留守北疆,辛苦两位将军照应。我自带五万大军归朝,倒要看看,能耐我何?”
“归京武将不得带百人以上,否则按谋逆论处,这不是自送把柄吗?”萧将军疑惑道。
“论处?”林北安不屑,“他们最好有那个胆量和本事。”在真正的铁甲面前,十个京郊大营加禁军也不值一提。林北安本无反心,但被猜忌陷害至此,焉有束手就戮之礼。林家血脉他要保,因而林北驰不可犯险。母亲妻儿亦需护,他豁出去,万死骂名不辞。
“妙哉!”白慕眼眸一转,哈哈大笑道:“非常之时行非常之道。既然皇上龙体违和,需得杀伐镇边之气护佑,自然多多益善,人越多越好。咱们这是为陛下为国运考虑,情有可原,不必拘泥。”
“噗嗤。”沉不住气的参将笑出了声。
林北驰无奈摇头,“还是白将军足智多谋。”
“别以为就他们长了一个脑袋一张嘴,师出有名,留个回寰余地总是好的。”白慕苦笑,“你打算何时出发?”
“越快越好。”至亲尚在龙潭虎穴,哪怕没有这一遭,林北安早已寝食难安。
“好,那我等即刻清点整装。”萧时得了林北驰点头,带着手下参将一涌而出。
帐中只剩林北驰与白慕。
“白将军尚有交代?”林北安捏着眉心,温声问道。白慕与萧时皆是他父亲带出来的副将,他向来尊重。
白将军绕着沙盘走了一圈,“我在想,他们既然玩这种见不得光的把戏,咱们不如便釜底抽薪,将一切翻到明面上来。”
“你的意思是……”
白慕站定,慢条斯理道:“咱们把这封口谕的内容写到战报中,派得力的人逐级递送,到时天下皆知,就算走到最后一步,公道自在人心。”
林北安沉吟片刻,“好,明日我先行回返大营,以赤甲军主帅军印封签北疆战报,分别递送兵部、留都应天府、南疆沐王府,沿途公示留存。”
“对,一不做二不休,不学他们蛇鼠之辈,藏头缩尾。”
“嗯,大营留守后军及先行遣返的右翼我带走,压境主力尽量不动,至少要等到议和结束。苦战这些年,无论如何也要对得起将士们流的血丧的命,保北疆百姓安居平宁。”林北驰长长地叹了口气,交代道。
“小将军的先锋营你带着吧。”白慕劝道。
这支队伍虽说人数少,但个顶个是林北驰手把手带出来的精锐,刀枪剑戟擒拿追踪枭水爆破皆不在话下,说是以一敌百亦不为过。林家这位四公子也是个人物,与三位兄长年岁相差颇大,少时未曾从军,一直养在京中王妃身边。早些年书本上自学的兵法,在这三年摸爬滚打实践中方才融会贯通。但那一身童子功与奇门遁甲江湖手段完全得了王妃真传,对阵互相熟知的宿敌时出其不意屡建奇功。
果然是虎母无犬子,毕竟,王妃那当年可是货真价实的“山大王”出身。
“还是不带了吧,”林北安婉拒,“辛苦将军替我喊小驰进来。”
林北安看似温和,实则外柔内刚,不然也镇不住他爹留下的这几十万铿锵边军。他决定的事,几乎无可转圜。白慕亦不再啰嗦,应了声,掀帐而出。
“孟谦兄,”林北安在背后喊他,“抱歉。”
白慕与萧时等原本就是北疆的驻军不同,他是襄顺帝登基那一年,随镇北王林征自请戍边的京营指挥使出身。与瓦剌这场决战,林征带着打了四年,林北安又三年,加上之前轮值,白慕已然十年未曾归京。虽说其父母早亡,家中唯一庶弟也在秦王抗倭一战中殒命,但终归尚有亲眷,根在京都。林北安能够深切地体会到这种感受,毕竟林家在镇北王林征这一代之前,也未曾举家男丁戍边,骨肉分离。
原本打算待形势稳定,便遣其押送战俘先行返京。如今,又成泡影。
白孟谦步履稍顿,背对着林北按摆手笑道:“嗐,光棍一条,无妨。”
不大一会儿,林北驰一阵风似地跑了进来。
“大哥,我与你同去。”林北驰呼哧带喘道。
“多大的人了,可否稳当些?”林北安起身迎上来,习惯性地揉弟弟发顶,语气中带着显而易见的宠溺。
“别打岔。”林北驰一晃脑袋,不让摸。“让我陪你回京。”
“不行。”林北驰面色一沉,严肃道。
“我想母亲。”
“想母亲?”林北安长臂一抡,拍在狼崽子的后脑上。“那想不想母亲揍你的棒子?”
“欸,轻点儿。”林北驰揉着后脑勺跳开,“那我还想大嫂做的酱牛骨、蒸鲈鱼、云纹糕。”
“啧,就知道吃。”林北安斜睨他一眼。
林北驰吐舌头:“我要见小侄子,给他做的那些个玩意儿都要生锈了。”
“……”林北安无奈轻笑,“让你用木头做,偏不听。”
“木制机甲不够灵活。”林北驰梗着脖子狡辩。
林北安沉默稍许,缓声道:“你尚有重任,忘了?”
“没忘,”林北驰站定,认真道:“那不是还有朱大叔在吗,母亲的本事好多都是他传授的,比我靠谱。大哥,我就要随你回京,你不准我就偷偷跟着。”
“反了你了!”不待小崽子继续耍赖,林北安重重地叹了一声,幽幽道:“小驰,父亲他们等得太久了。”
林北驰瞬间哑声,晶亮的星眸泛起一圈血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