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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当年月明(回忆章二) ...


  •   到此刻为止,那事已过去三轮日夜,整整四十多个时辰。可宋昱夜夜难寐。但凡阖眸,眼前便是那触目惊心的一片猩红。

      你怪自己去得太晚,又庆幸尚且未造成不可挽回的局面。

      襄顺帝借故拖住懿佳公主,继而遣人通知他前往救场时,已然迟了。对方见公主姗姗不至,铤而走险,临时绑了两个宫女塞进去。林北驰被无色无味的催情香折磨得摧心剖肝神识浑噩,偏偏行动不便,逃生呼救皆不可得。凭着残留的一丝清明,用随身的匕首在手臂上刻下一道又一道深可见骨的伤痕,殷红炙热的血液染红了整片如意天华锦绒毯,两个倒霉的宫女像鹌鹑一样吓得蹲在墙角瑟瑟发抖。

      宋昱推门而入时,见到的便是披头散发摔在地上,口中发出类似濒死困兽般呜鸣的林北驰。若是再迟一步,这狠人下一刀不仅会自断腕脉,恐怕整个腕骨不保。

      接下来发生的事,宋昱不愿去回想。林北驰神志已失,可他清醒尚在。林北驰动不了逃不得,他有手有脚,门外还站着汪顺网罗到东厂为己用的江湖人士。林北驰一时大意无计可施,他有不止一个选择。

      他骗得了别人,敷衍得了林北驰,可他欺瞒不了自己的心。一切,都是他宋昱宋长风心甘情愿,死生无怨。

      所以,他不该奢望,无由自艾,更没资格娘们兮兮的委屈。

      可他就是忘不掉!

      忘不掉林北驰压抑的低喘,忘不掉他滚烫的汗珠,忘不掉第一次亲眼所见那人齐膝而断的右腿。

      忘不掉做到最后之前,是稍稍回神的林北驰主动退拒。

      忘不掉发泄过后,清明克复的瞬间,那人一言难尽的眼神。

      太伤人,太卑微,太无地自容了。

      而就是在那一瞬间,一切的不可理喻归结出清晰无比的结论,他无法再自欺欺人。

      他对林北驰动了心。

      在别有所图的接近时,在身不由己的好奇里,在朝堂上不约而同的默契下,不知不觉,动了心。

      当初,襄顺帝宋晗悲哀又无奈地对宋昱倾诉,他作为一个傀儡帝王是如何身不由己力所不及,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少时玩伴国之柱石在为国捐躯之后,妻儿遭外戚坑害,几乎灭门。懦弱的皇帝在嘱托这个私生子尽其所能与镇北王府遗孤互相帮衬之时,恐怕未曾料到林北驰会在三年之内逆风翻盘,更绝对想不到,会至此般荒唐局面。

      毕竟,宋昱本人,亦始料未及。

      此刻,便如一个轮回,宋昱艰难平复的情绪轻易地在林北驰面前崩塌,无所遁形。明明幼时便在母亲的高压下早早学会了喜怒不形于色,为何屡屡犯禁?

      他狠狠咬住下唇,侧过脸庞,欲盖弥彰。

      “……”林北驰千斟万酌的词句烟消云散,脑中空白,唇齿苦涩。他微微垂首,掩下眸中复杂难言的光影,沉吟许久,开口道:“为何躲我?”

      宋昱抿着僵硬的唇线,强逼水雾在他潋滟的桃花眸中渐渐消散。缓缓回头,冷淡道:“王爷误会了,下官愚钝,忙于公务,无暇他顾而已。”

      “咳,咳,”林北驰猝不及防被堵了个严严实实,他尴尬地咳了两声,老实道:“这几日,下了朝便赶不上你。”

      冰冷阴郁的林北驰宋昱看久了也便习惯了,但这人一旦稍稍软下来那么极其不明显的一点点,他即刻无力招架。后来,宋昱无数次回想,林北驰这样聪慧敏锐的人,如何会不知该如何拿捏他。而他就像一只偶然得了一根肉骨头,就开始幻想残羹冷炙的狗,贪婪又愚蠢。才会被人掌握在股掌之间,自作多情泥足深陷。

      只是当下这一刻,他尚且连根骨头渣还未得到,且傻着呢。

      宋昱绷着雪白的小脸,语气不自觉收敛三分,但言辞仍旧疏远:“恕下官迟钝,并未觉察王爷召唤。”

      其实,他比林北驰要年长上一岁有余。但一个是探花出身的文官,身姿飘逸,绝色容颜中透着超脱俗世的清丽,另一个是多年征伐,明枪暗箭中滚过来,铁腕铁血的将军,墨黑中泛蓝的眼眸永远压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深远算计。两相较之,此消彼长,反而宋昱更像年少赌气的那一个。

      人家连一个字都不肯多问,林北驰无从切入,微微有些泄气。

      意外发生过后,他身边最核心的同僚旋即筹谋应对。先是将丧心病狂的太子一党骂得狗血喷头,随后一致认为这一切不过是个合围的圈,太子一方无耻陷害,宋昱一方顺势招揽,毕竟镇北王与襄顺帝私生子同气连枝一说只是外人猜测,实际上林北驰并未站任何一边。

      “看不出来,那向来矜持清贵得跟朵高岭之花似的宋大人,倒真豁得出去。”众人散去之后,顾宴凑到林北驰耳边阴阳怪气道。当日之事,林北驰只是模糊地叙述了大致过程,承认是自己大意了。至于宋昱赶去救人之后如何解决药性,林北驰未曾细说,也不会有人没眼力价地追问。这种事,大家心知肚明,无外乎搭上两个无足轻重的婢女罢了。只要不是太子的人,无后患即可。只有顾宴,嗅出了不一样的味道。

      林北驰不置可否,顾小侯爷倒也点到即止,留下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撇了撇嘴潇洒而去。

      对于众人的结论,林北驰亦认可。他肩上千斤担,身后万人命,不准他行差踏错半步。此般疏漏,不可再有。

      此事于公自有一番算计,而于私他无论如何也做不到无动于衷。三日前那一遭,他实实在在欠了人家的。过往他能带兵打仗,如今朝堂诡谲算计亦不在话下。但遇到此般羞耻难言之事,照旧跋前疐后,一筹莫展。

      不管对方有心也好,无意也罢,终究是自己承了情蒙了恩,亵渎了人家。而宋昱又不是女子,他属实不知该如何报答。

      两番开口无果,林北驰双手交叠磨着指尖,略有些无措。

      又是相对沉默,宋昱后退几步,避免林北驰需得仰视的距离,无奈道:“王爷有何交代,请讲。若是无事,下官尚有公务,便失礼告辞了。”

      “抱歉。”林北驰欲言又止,“那日……”他本不是能言善辩之人,这种事更是难以启齿。

      “王爷多虑了。”宋昱自嘲般摇了摇头,尽量平静道,“那日事急从权而已,是下官僭越了。”

      “非也。”林北驰拧着挺秀的眉峰,词不达意:“是本王亵渎大人,无以为报。”

      宋昱:“王爷言重了。”

      林北驰:“……不重。”

      宋昱:“因而……”

      林北驰:“因而……”

      “…………!!!”宋昱彻底无语,破罐子破摔,哂笑道:“放心吧,无需王爷以身相许。”随后转身,“恕下官俗务缠身,便不陪王爷闲话了。”

      “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林北驰懊恼,“宋昱,我是真心谢你,但不知如何回报。”

      宋昱顿步,苦笑低语,“林北驰,吾亦不知……”

      “嘘。”林北驰突兀地打断他,“百步外禁军巡防,此处不宜久留。今日子时,在下可否拜访大人府上?”

      宋昱微微侧首,“寒门陋室不便,还是下官拜候镇北王府,如何?”

      “好。”林北驰痛快应了。

      宋昱点了点头,疾步离开。

      是夜子时初,宋昱如约来访,王府亲兵在隔了两条街道必经的巷口等候。护送宋昱至西北侧门,由林北驰贴身伺候的小厮林恒带进府内。

      这林恒是林府老管家的孙子,人长得水灵俊秀,奈何性格古板无聊,时时僵着一张脸,一日说不上半句话。常被顾小侯爷调侃,莫不是被林北驰施了法,怎得跟主子一样无趣。

      无趣的林恒默默地带着宋昱在古朴庄重的王府中穿行,抵达内院林北驰书房。通报过后,安安静静地退下。

      宋昱到时,林北驰正在写字。看到宋昱进来,即刻放下手中狼毫。

      “王爷好雅兴。”宋昱尚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拧巴。

      林北驰微笑摇头,双手慢慢地推动车轮,将四轮车挪至茶台的过程中,实话实说道:“府中修缮,尚有几处匾额损毁待补。自己动手,不过为了省些银两,让大人见笑了。”他生疏且认真地斟了两盏茶,示意宋昱,“请坐。”

      之所以修缮屋舍,皆因三年前镇北王府一夜大火,人去楼毁。而修了这么久,无外乎穷。林北驰是真的穷,俸禄庄银皆填了军中三不五时的窟窿。宋昱心中五味杂陈,一时鼻酸语塞,只得乖乖坐下,品茶遮掩。

      林北驰在府中颇为随性,他卸下嚣张的御赐蟒袍,除去厚重虎毯,只着一件天青色常服,下摆自然地顺垂着,不暴露也未刻意遮掩。未束冠,浓密的略带棕褐的发丝用一根深色发带随意高高地扎起,露出整张棱角分明的俊美面容。少了朝堂上的阴沉冷肃,多了几分贴合年岁的温和洒脱。月色下,琅琅似明玉,熠熠如星斗,令人怦然心动。

      “长风,”林北驰不再拐弯抹角,这个只在初识时称过的字此刻脱口也并不生分,“当日之事,我心中有愧,实不知该如何补偿。你若有所需,但说无妨。”

      宋昱指尖轻点茶盏边缘,若有所思道:“万事皆可?”

      林北驰点头,“不违律法,不悖人伦,必赴汤蹈火竭力以报。”

      “那……”宋昱嘴角无奈下落,如黛峨眉却微微扬起,他轻笑两声,手指向墙面一指,“在下求王爷亲奏一曲,不知可否如愿?”

      “这,这,”林北驰错愕,“这算何回报,你再好好想想。”

      “王爷该一言九鼎。”宋昱坚持。

      “你确认?”

      “确认。”

      “好。”

      宋昱起身,替林北驰取了高置的碧玉笛子,递了过去。

      林北驰接过,细细抚触良久,方才递至唇边,悠悠送气。

      顷刻间,宋昱便后悔了。好不容易挨过一曲,他贴心地取回笛子,放归原处。

      宋昱在心里将顾宴骂了三百多个来回,什么世家公子六艺绝佳,无脑夸张吹捧可不可以着点边际?

      林北驰一派泰然自若,宋昱都要怀疑是不是自己聋了。

      他认命般抚额轻笑,“王爷,咱们钱货两讫。”这是汪妈妈最常挂在嘴边的话,宋昱脱口而出方才意识到,不禁陡然怅惘。他起身,后退着向书房门口磨蹭,“那日之事便算过了,不必放在心上。”

      林北驰困惑,无奈苦笑,“可我还是觉得亏欠于你。”

      不知是适才糟糕透顶的音律打破了两人间的隔膜,还是如水月色涤荡心绪。林北驰这话略微失寸,宋昱不假思索地进尺,“那,日后在下可否夜访镇北王府?”

      宋昱退至门边停驻,意识到自己刚刚说了什么,旋即捂唇,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如瀑银辉从他背后拢下来,衬得他红霞似的面庞如神祗似精魄,仿佛本不属于这污浊人间,一个不小心,便会随风而逝,抓握不住。

      而这样的仙君,曾甘愿在他身下,笨拙又无畏地雌伏。若不是他一丝理智尚存,便真的做出禽兽之行。彼时,他庆幸后怕,如今,他却不得不直面心底无可遏制的怨恨后悔。无法宣之于口的真切欲望,从胸腔喷薄而出,滚烫地流向四肢百骸。

      他突然感同身受了那一年,安南地牢中,小哥眼中难以言喻的悲哀寂寥。

      失智时尚且退拒,今朝清醒反而沉沦。

      林北驰被蛊惑了,鬼使神差地应允,“好。”

      这尘世,万般开头难。一旦那层窗户纸裂了道缝隙,初尝云雨的凡俗之人,如何耐得住。王爷也好,皇子也罢,皆难免俗。

      只是,一个不过纵了欲,另一个却痴傻地以为生了情。

      终其一生,宋昱都想不明白,在最初最初的那一刻,林北驰是否有过深谋远虑步步为营之外的,哪怕一点点悸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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