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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将军冢(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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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军冢(二)
此番北疆大军主力驻扎之地名为察哈湖,南北两侧山川密林遍布,中间是浩瀚广袤的沙土平原。四周干涸的土地围绕,横空出世一汪狭长的湖泊,从山脉北缘贯通至南端谷地,百里长,十几丈宽,深不见底。
两月前一场遭遇战,瓦剌首领苏达汗在混战中被林北驰长枪刺中右肩,虽不致命,但一直伤重难愈。一代枭雄,与镇北王斗了大半辈子的蒙古族军事奇才无奈英雄迟暮,瓦剌联军逐渐内乱,颓势一发而不可收拾。苏达汗曾派人不止一次地表达停战意愿,均被林北安果断拒绝。
之所以一定要打到察哈湖,是战略,亦是执念。
三年前,镇北王府二公子林北行与三公子林北宁率左右翼大军汇合于此,突遇火药埋伏,瓦剌大军以不可思议的火药储备火炮压制,将赤甲军两翼先锋围堵于察哈湖畔。镇北王林征闻讯,急召归京养伤的长子返疆,同时,亲率一万骑兵精锐奔袭支援。双方于此地苦战半月,在瓦剌军队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火药火器攻势下,赤甲军全军覆没,将士骸骨尽数沉湖,生生将碧蓝色的湖水染至腥褐殷红。
三年后,林北安率领的赤甲军越过低温冰封的湖面,同样将瓦剌联军主力大半剿灭于这片土地上,边疆防线北端前推数百里。杀疯了的林北驰一人一马冲入溃逃的敌军队伍,直挑勉强应战的苏达汗于马下,一刀斩首,以绝后患。
“小驰,父亲他们等得太久了。”林北安黯然道。
林北驰侧首,狠狠抹了抹通红的眼角,执拗道:“总要先看顾活着的人,这是父亲当年教我的,二哥三哥能理解。”
“是以,我们更要尽早挖出京都通敌卖国那条线,否则,不仅数万将士死不瞑目,三年前的悲剧随时可能重演。”林北安将弟弟按坐到帐中草垫上,自己也盘腿坐到对面。他陡然间发现,挺拔的少年不知何时蹿得已然高出他半寸有余。林北安欣慰之中,掺杂苦涩。
其实,这个最小的弟弟幼时与他并不亲近,毕竟年纪相差十岁有余,林北驰三四岁时,他已随林征驻守北疆。每年,只在年节前后,方才举家团圆数日。往往赶上北疆异动,三两年不见亦是平常。是以,林北安对林北驰的印象一直停留于被母亲扎了两个小辫子当姑娘养的粉雕玉砌的“瓷娃娃”。直到林北驰十二岁那年,林北安亲眼目睹他家眉清目秀的“假丫头”单枪匹马带着被欺负得鼻青脸肿的顾小侯爷寻仇,将太子屁股后头七八个绣花枕头揍得哭爹喊娘,要不是他拦下来,估计连太子也得遭殃。
这哪里是弱质公子,简直就是只狼崽子。那一年回返北疆,路上,他与林北行、林北宁二人说起此事。多瞅了林北驰几年的二人相视苦笑,二弟林北行一个劲摇头,三弟林北宁毒舌道:“也不看看小驰是谁带出来的,不说养儿子,咱娘就算是养女娃,那也得是金刚葫芦娃。”
“大哥,”林北驰被兄长瞧得一头雾水,“你想什么呢?”
林北安哑然失笑,“想你也不小了,该成亲了。”
“大哥慎言,”林北驰错愕,“母亲不都说了,那婚约只是权宜之计。”
“你又没见过人家,说不定喜欢呢?”
“大哥!”林北驰恼了,“你别转移话柄,说正事!”
“好,说正事。”林北安敛了笑容,直视林北驰,郑重道:“小驰,当年的血债,整个赤甲军上下未有一刻忘怀。三年前,若不是一股脑地掐断各条明里暗里的通商道路,你我二人也不过重蹈覆辙。如今,只是稍稍放开些许,便有那魑魅魍魉坐不住。不连根拔起,怎对得起这些年的血战忍辱。”
“忍了这许久,好不容易空出手来,自然要老账新账一起算。”林北驰恨声道,“但不急在这一时,朱大叔也说,眼下冰面冻得结实,若要下水详探,尚需等些时日。另外,当年暗通瓦剌,输送火器火药的卖国贼,与当下蠢蠢欲动之辈,未必同源。”
“火药火器民间难成规模,官家的制造坊再隐蔽行事,总归有迹可循。眼前,朝中已有些眉目,只待实证。三年前那一战,血染方圆百里,总会留下踪迹。说不定瓦剌军中,亦有剩余线索。待先锋营陆上搜寻一番,也该到了春暖融冰之季。”
“大哥,说来道去,你就是要把我留在这儿。”林北驰双拳握紧,闷声道:“当初父亲要我留在京中,现下你又让我留在北疆。为何总是这样,我也是林家儿郎,不是需要人护着的软柿子。”
“休得胡吣!”林北安抬手弹在他额头上,“如今谁敢小瞧咱们千军万马中取敌帅首级的‘小将军’?”
林北驰抬手格挡,“你甭哄我。”
林北安柔声道:“父亲只是想你替他护佑陪伴母亲。”
“咱娘什么脾气你们不知?当年她把我踢出门时说了,林家的男儿若是死光了,下一个披甲上阵的便是她!”
“嗯,”林北安一言难尽,“是咱娘说的话。赤甲军的着色她定的,当年咱爹的第一副甲也是娘亲手打的,她还有一件相配的一直收在家中。”
林北驰据理力争,“大哥,现下边疆大局已定,白萧两位将军足以看顾。暗线那边,有朱大叔带着先锋营精锐跟进,早晚会有眉目。你就让我随你回京吧,路上有个照应,不然我待在这儿,必定日日忧心,寝食难安。”
“那便忧心着,”林北安忽地面沉似水,训诫道:“大丈夫不可一日无忧,蒿目而忧世之患长存,若你尚是不知疾苦忧思的少年,我怎放心将北境几十万将士与百姓交托于你?”
“大哥……”林北驰颤声。
“小驰,朝堂阴诡自有我去应付,母亲家人为兄必竭尽所能守护。”林北安起身,按着弟弟肩头,重愈千斤道:“而赤甲军与北疆,我只敢托付你手。”
林北驰被压弯了脊背,半晌,轻轻点了点头。旋即,又不甘心道:“那明日我与你同返大营送行。”
林北安如释重负,不由自主纵容道:“好。”
傍晚,林北安亲兵来到偏帐,通知“监军”一行,明日一同返回北疆大营,择日启程赴京。孙放吊在嗓子眼儿的心终于揣了回去,这第一关算暂时过了,终于能睡个囫囵觉,不一会儿鼾声大作。
宋昱则辗转反侧,夜不成寐。
重生至今,一切如狗撵兔子,容不得他喘息。原本他打算先行来到北疆,寻机提示林北驰祸乱将至。如今看来,不必多此一举。形势明摆着,林家兄弟理当比他期望的更为谨慎小心。
归京一路必不太平,谢家祖籍徽州婺源,势力绵延周边郡县。那里山踞□□,风云绵密,极利于设伏。宋昱已用孙放的私路传讯汪顺,着他寻当地江湖帮派先行撒网探查,沿途其他关口亦不可松懈。乱世多枭雄,眼下各地颇有些可用之能人异士。前世,他在削减东厂锦衣卫势力时,亦曾短暂的倚仗过。这辈子提前寻来,谅来可堪一用。
宋昱被孙放的鼾声吵得心烦,干脆趁夜色,溜达了出去。军中夜晚静肃有序,三步岗五步哨,走到哪都有巡查,但也并未限制他行动。宋昱思虑万千,边走边想,不期然走至栓养参将以上军官坐骑的马厩附近。
一道熟悉又陌生的身影立于月下,高扎的马尾随风飞扬,少年将军与赤红色的战马并排而立。
林北驰听到脚步声抬头,打眼一瞅,微微怔住。不待他发问,宋昱突兀地主动开口道:“在下宋昱,字长风,从京都而来,乃监军孙大人随行文侍一名。”他急促地说完这几句话,暗自在心中长出一口气。加上前世,自己足足比眼前少年年长了好几十岁,岂能又失了先机。如若说上一世初始时的遮遮掩掩别有用心便注定了狼狈不堪的结局,那么这辈子至少从这一刻开始,说出口的每一个字,尽量坦荡。
在一切尚来得及时,坦诚相见。
况且,宋姓自古乃大宗,本朝虽为国姓,百姓属之者甚众,不值多虑。
林北驰借着月色,将这个偶遇的眉目如画的青年上下打量一番,他把那人刻意压制的心潮澎湃、略微躲避的目光与促急的语调误解为忐忑难安。也是,原本只是哪家养尊处优打算跟着捞一趟便宜的小少爷,莫名赶上池鱼之殃,换谁谁不怕?
林北驰转头栓系好赤羽,洒脱地大踏步上前,拍了拍宋昱肩膀,豪迈道:“别怕,路上跟着我,会尽量护着你的。夜深了,早点歇息吧。”
“……”宋昱僵在原地,茫然目送少年潇洒离去,直至背影消失在无边夜色里。
上一世背地里被称作冷面阎王的林北驰,在这个年岁,也是如此热情心软且同情心泛滥的吗?
次日清晨,浓雾盘绕,阴沉得很。
未惊动大军,免了送行,林北安携数十亲卫启程回营。他与林北驰并骑当先,亲卫随后,孙放与宋昱缀于队尾。大半日纵马前行,即至察哈湖北岸。三年前血染的湖水,色泽再未化开。现下冰冻三尺的湖面乌酡酡一片,静静地反射着乌云缝隙中坠下的微弱晨光。
林北安一马当先踏冰而行,林北驰紧随其后。眼瞅着身前战马奔腾,宋昱没来由地心尖一颤,突然下意识勒马驻于湖边。他使力过大,引得□□坐骑一阵嘶鸣。林北驰如有感应般回头,见状微笑,似是想起昨夜允诺,随即打马回头接他。
宋昱一错不错地盯着林北驰一点点迫近,直至一个身位的距离。蓦地,冰河爆裂,无数□□从脚下一连串炸开,将湖面上的人马掀翻至高空坠下,落水的落水,炸碎的炸碎。
一时间,又是乌泱泱的血红遍布。
原来,有些事,已然来不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