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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当年月明(回忆章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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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大人,偌大一个鸿胪寺,养的皆是些空吃皇粮的废物吗?”
“太子殿下息怒,老臣这就去安排。只是,只是……”
“吞吞吐吐成何体统?”伫立于左手边上位的太子宋晟满面寒霜,“莫非,吾朝堂堂嫡公主尚配不起他区区一个边疆名王?”
“殿下赎罪,”颤颤巍巍的安大人噗通一声跪倒,“懿佳公主金枝玉叶,可聘天下,自然配得起配得起。”老大人头磕得咚咚响,“非也非也,老朽愚钝,岂止配得起,是他们蛮夷之辈高攀了。这全天下的王侯枭雄,哪个公主都配得起。”
好,要的就是这一句。
宋晟重重地冷哼一声,直面右手边第一位,即使坐在四轮车上依然气势不减的苍白青年,赤裸裸道:“这可未必,咱们镇北王便瞧不上。”
林北驰眼皮都没抬一下,波澜不惊道:“微臣病体残躯,不敢误了公主。”拉拢威逼不成,便用下三滥下药的手段,要么让自己生米煮成熟饭从了,要么扣个亵渎公主的帽子,就算没本事将他下狱,但名声也坏了。军中立威,最讲究一身正气。真是好算计,功亏一篑可惜了。
如今还有脸拿出来说道,一国储君卑劣至此,国之将亡,一点儿也不冤枉。
他扫了一眼日日坐在龙椅上昏昏欲睡不发一言的襄顺帝宋晗,又环视一周殿内重臣,原本就上梁不正下梁歪外戚专权人才凋敝多年,如今群虫失了马首是瞻的对象谢国舅,更如一团烂泥,没有几个糊得上墙。一轮动乱加上一场瘟疫,彻底蛀空了这泱泱大国的根本。
昏君无道,国将不国,身为臣子又该何去何从?
但他们无情,他却不可无义。哪怕是太子主动挑衅,就算被倒打一耙,也做不出和盘托出鱼死网破的事。毕竟,事关女子声誉。无论是一国公主,或是小家碧玉,未出嫁或是已婚配,清誉重于一切。
林北驰轻描淡写地盖过,便是退了一步,不欲追究的姿态。输赢进退,大局为重。
奈何宋晟咄咄逼人,一副不借这个话题达到目的誓不罢休的架势。
“王爷此言差矣,作为本朝唯一的世袭异姓王,别说只是废了条腿,恐怕你就是躺在床上动不了,想做王妃的高门贵女照样能围皇城绕三圈有余。”
“世袭”?说的可真好听。当年压着林北安硬不册封,还不都是天阶上的一句话。
林北驰闻言,眉心微微蹙起。宋晟虽然本质上不是个好性子,但作为襄顺帝明面上唯一的子嗣,打小便是由外祖宗谢老太傅亲手调教,至少基本的礼数和气度还是有的,不提背后手段如何龌龊,朝堂之上该不至于如此失礼才对。往日里针锋相对以牙还牙的较量多如牛毛,也未见他失态至此。
今日太子宋晟浑身上下好似有一股怨气堵在肺腑遍体萦遍,讲话既酸且恶,毫无分寸。
林北驰不欲与他一般见识,狭长的眸子微微下垂,自有一番铁血战争中锻造出的冷肃之气蔓延开来。
“地上寒凉,安大人起来说话吧,太子体恤,谅来不会怪罪。”林北驰四两拨千斤,不做口舌之争。
“殿下此话亦是差矣,”林北驰本人大度,不代表他身后的武将能够咽下这口气。宋氏三代只出了一个短命的秦王骁勇善战果断,余下皆是扶不起的阿斗,早已失了军心民意。站在林北驰身后,忍无可忍的赵老将军开口:“恕老臣倚老卖老讲句肺腑之言,公主固然金枝玉叶,镇北王就算位高权重,然这婚配嫁娶亦非一蹴而就之事。民间百姓在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前头,尚还都讲究个你情我愿。强人所难,非大国气度,君子行径。”
“老将军这话说的亦有不妥之处,”林北驰有后援,太子也不是孤家寡人一个。户部尚书陈大人操着多年未改的乡音慢悠悠道,“在家国大义面前,莫说王孙公主,便是一国之君亦不敢轻言己愿。若是朝中有堪配公主之良人,何苦让北疆蛮子占此番便宜。”老大人趁势出列半步,朝长阶尽头的龙椅跪拜下去。“老臣斗胆妄言,请陛下赎罪。”
原本交头接耳窃窃私语的朝堂瞬间落针可闻,毕竟皇帝再不像个皇帝,表面功夫依然要做足。只不过,臣子们做得再入戏,架不住上头那位不接招。襄顺帝宋晗单手撑着半边面颊,脑袋一点一点,也不知是真睡还是装睡。侍立一旁的夏公公朝阶下微微摇了摇头,爱莫能助。
陈老尚书还跪着呢,起也不是,不起也不是。
片刻之后,有人解围道:“陈尚书直言,何罪之有。起身吧,咱们都一把老骨头了,若是还想着为这江山社稷多卖几年命,自己个儿的身子骨也且得保养着呢。”
这两句话措辞着实有些僭越,但配上那人的身份,便也顺理成章。
上辈子,有两人宋昱终其一生未曾看懂,其一为顾宴,其二便是这秦老太傅。
秦老太傅是当今天子宋晗与早逝的秦王共同的启蒙恩师,多年前便已辞官回乡颐养天年。三年前,恰逢镇北王府剧变,老太傅归京。朝堂上下都以为老爷子是来给自己亲家硕果仅存的独苗撑腰来的,结果,人家根本不讲旧情,果断退婚,把林北驰这个倒霉的准孙女婿彻底推入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泥潭。京城乃至整个丰朝的百姓莫不知晓:镇北王府满门冤死,剩下一个可怜见儿的残疾小将军任人欺辱,简直惨绝人寰。
去岁,朝臣大半死于那场直逼皇城的动乱以及随之而来的瘟疫,其中亦包括秦老太傅独子——刑部尚书秦彦书。往日朝堂虽说被谢氏一族搞得乌烟瘴气,但陡然间失了头狼,更加一落千丈今不如昔。秦老太傅忍着丧子之痛,强撑着老迈身躯,辅佐太子,收拾残局。这一出山,便拖到了如今。
因而,每日早朝,皆有一个离群独处,端坐梨花木大宽椅上的岣嵝身影。从未缺席,但甚少言语。
“老太傅言之有理,陈大人请起。”宋晟顺势道。
陈尚书倒也见惯不怪,不慌不忙地站了起来,从容地拂了拂官服下摆,反正他原本那几句话也不是讲给皇帝老儿听的。
话说,当年林北驰最落魄凄惨的境地下被秦府退了婚,如今人家军权在握呼风唤雨,按理说,这婚娶之事,秦老太傅该避嫌不多言语才对。心眼儿比头发丝还要多的陈尚书与太子对视一瞬,笑眯眯地试探道:“多谢太傅体谅,我这把老骨头管的便是人头帐。唉!操心了一辈子,言多必失,招人絮烦。”
秦太傅半阖着眼眸,慢条斯理道:“陈大人多虑了,公主婚嫁,往大了说事关皇家尊严社稷安稳,往小了说,那便是宗室私务,自有咱们皇上与太子殿下操心。”老人家轻咳两声作为停顿,话锋一转,“不过,镇北王业已及冠,家中也没个长辈操持大事,合该大人多费些心思张罗。老朽觍颜,替老王爷王妃谢尚书好意。”
“哪里哪里,”陈尚书喜上眉梢,太子一党本就打算一计不成再生一计,这话由秦太傅出口,那便相当于甫一打瞌睡就有人递枕头,还是个货真价实沉甸甸的黄金枕呢。“老朽却之不恭,定效犬马之力,尽快为王爷寻得佳偶,方不负太傅重托。”
不娶公主,那就再给你找一个!
林北驰微愕,不着痕迹地向秦太傅那边觑过余光,片刻,他平静拒绝:“不敢劳烦陈大人。”
赵老将军在军中德高望重,但论资排辈也矮了秦太傅一筹,他清了清嗓子,硬着头皮帮衬道:“尚书大人久居朝中,不了解我们这些军营中的大老粗喜好,不如……”
“赵将军忘了,”陈尚书打断他,“咱们小王爷当年可是京中世家公子楷模,六艺俱佳,翩翩脱俗。”
“那都是哪辈子的老黄历了?”
“三岁看老,话说王爷在军中年岁尚且不抵京都半数。”陈大人笑里藏刀,“况且,老朽也不单单为王爷忙活,朝中青年俊杰人人有份,譬如——沈大人。”
陈尚书回首,慈眉善目地朝翰林院学士沈池阁含笑颔首,倒真有点儿媒婆的架势。
被其点名的沈池阁算得上这浑浆浆朝堂上的一朵奇葩,他出身贫寒,多年前以志学年岁状元及第堪称丰朝百年来头一遭。入朝之后不攀附不结党,倒也稳扎稳打步步高升,担得起清流之名。入仕之处,其曾辗转外放多处贫苦之地,在百姓中声名遐迩。年纪轻轻,为天下文人学子精神领袖之势已然初显。
除了亦是多年孤家寡人之外,身上寻不到任何可指摘之处。
沈池阁无波无澜地回道:“谢大人好意,下官德薄才疏,怎可与王爷相提并论。”
“哈哈,沈大人过谦了,”陈尚书摇头晃脑,“不过老朽懂得轻重,自然以王爷之事为先。”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好似已成定局。
自适才宋晟提到公主婚事起,伫立于大殿后方的宋昱便微微有些出神。襄顺帝子嗣单薄,明面上只有太子与懿佳公主两位皇嗣。太子身担重任,自不可过于骄纵,而外戚谢府这一辈亦无嫡女。据说从小到大,皇室与谢家的疼宠,便都赋予公主一身,可谓万千钟爱,天之娇女。
奈何,一朝母亡舅丧,父孱弱兄无情,几日前方逃险境,今日便议亲外邦。
对于这位同父异母妹妹的命运,宋昱不可谓不唏嘘愁虑。当然,他即位多年之后,因着后宫空虚无人,被民间编排了无数小话本,其中最为畅销款之一便是那本《公主苦恋探花郎,奈何血脉相通遭天遣》,这便是后话了。
直至陈尚书点了沈池阁的名,宋昱方才堪堪回神。他只听了两句,足以融会贯通。宋昱内心短暂挣扎片刻,骂了自己三遍没出息,终是忍不住,跨出半步。
“陈大人莫急,下官有一事启奏。”宋昱端端正正一揖,正色道。
众人目光齐刷刷投过来,除去纹丝不动入定了一般的林北驰。
关于宋昱身世的传说自他入朝以来,甚嚣尘上。也难怪,如此惊艳的相貌神秘的背景,很难不引人遐思。许多事,原本经不起探查推敲。而随着宋昱入仕,朝臣心态慢慢生了变数,方才一点点酿成如今两股势力针锋相对的局面。
只是,宋昱与林北驰的关系却令众人看不懂。明明朝堂之上政见相似默契十足,偏偏私下里横眉冷对尚且不如陌生人。便是明确站林北驰一边的军中势力,亦无从分辨。壮着胆子问过,只得了一句:“道不同不相为谋。”
宋昱开口,陈尚书自然不敢怠慢,客气道:“宋大人请讲。”
宋昱煞有其事道:“昨日下官与陛下对弈,偶遇国师出关,据说近来星象异动,宜诸事小心。无论是公主议亲还是王爷大婚,均乃国之重务,不若请方监正汇同国师登坛问天,再做定夺。”
“咳,”钦天监监正方泓出列,向太子方向恭敬行礼,及时帮腔道:“昨日,臣在场,亦有耳闻。事关重大,正待寻机与国师详议。”
宋昱嘴上说的有鼻子有眼,心中无奈自我唾弃。那个神神叨叨的国师他属实不待见,但当下情形,拿来用用快刀斩乱麻,倒也顾忌不了那么多了。
“这……”陈尚书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宋昱这番说辞恁地滑头,竟无从反驳。他向宋晟投去求援的目光,却猝不及防等到了龙椅上襄顺帝的回应:“朕与国师期巳时初讲经论道,今日便退朝吧。”
“吾皇万岁。”赵将军踩着皇帝话音的尾巴高声恭送。
襄顺帝起身而去,并无雅兴聆听朝臣犹犹豫豫的附声。
宋昱瞅着这满朝庸碌虚伪之辈心灰意冷,旋即转身离开。他步履匆匆,一路捡着偏僻游廊穿梭,却始终摆脱不掉身后吱吱呀呀车轮轧地的声响。
一个逃,一个追,林北驰不出声,身后推车的小厮也彷如哑巴。
行至皇城墙边无人处,宋昱蓦地停步,身后一声急停摩擦的刺啦响。随后,小厮退开。
……
……
难耐的沉默与尴尬,宋昱再次抬脚之前,林北驰终于出声:“你……”
你什么你,我没有名字吗?宋昱迈步。
“宋昱!”林北驰急了,“等等,我有话说。”
废话,没话说你追来做什么。
宋昱深吸一口气,保持着背对的姿势,“王爷请讲。”
静默片刻,林北驰轻叹,“我行动不便,可否辛苦你转过身来?”
装可怜!无耻!这人惯会拿捏他。
回身做什么,有什么可瞧的,他不想看林北驰那张万年冰山脸,更不愿面对他那足以将人一颗心刺得千疮百孔的眸光。
宋昱缓缓回身,不受控制没出息地红了眼眶。
林北驰一怔,乍然失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