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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魂兮归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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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翼骑兵卷起的烟尘漫天，孙放他们这一小团人步步后撤，仍旧被呛咳得热泪盈眶。
“切，拽什么拽？”适才的愣头青边咳边抱怨，还差一点儿踩到宋昱的脚。
“住口，这里不是你放肆的地方。”孙放白了他一眼，余光方才注意到身后的宋昱，眼珠子一转搭讪道：“宋公子，你何时到的？”
“刚到不久。”宋昱客气地回答。
孙放试探：“看来宋公子亦是心系战事的有心人，夜不能寐啊。”
“彼此彼此。”宋昱滴水不漏。
“咳咳咳，到了这一步，吾等该劝谏的已言无不尽，也算不辱皇命，剩下的便看时运造化了。”孙放刻意松弛地耸了耸肩，“这里风沙大，我们回营帐再说。”
“好。”宋昱难得答应得爽快。
从京城奔赴北疆的一路上，孙放对于宋昱不冷不淡的态度颇有些不满。可但凡能捞到这个差事的，家中多少有些背景，官场低头不见抬头见，宜结交不宜结仇的道理他还是懂的。
孙放虽亦是个不折不扣的花花公子，平日里跟京城纨绔之首太子表弟——谢银天身后花天酒地，但他不好南风，是以对宋昱这般比“倚红楼”花魁还要姝丽的男子不感冒，且打心底尚有些瞧不起。不过，此刻，他又自以为机灵地起了些别的心思。镇北王府的军队铁桶一块，他试了无数条道儿，都钻不出一丁点儿缝隙来。他从小在兵部跟着混大，本事没学到多少，倒是装了一脑门歪门邪道的传言。听说常年戍边部队中条件艰苦，男人跟男人那档子事儿极为盛行。他不着痕迹地瞟着宋昱，暗自琢磨：长成这样，合该是能入了那几个莽夫将军的眼吧？到时候，找个机会偷偷推波助澜一下，不管是你情我愿还是强买强卖，总归能被他抓到把柄挑点儿事端，回京也好跟谢银天吹嘘，去太子那里邀功去。
宋昱对他骨碌碌转的眼珠子假装视而不见，毕竟这小子还有些用处。如今他们只能在后方静候战况，至少明面上，定时会有报给朝廷督军的战报，目前是他们洞悉前方战情的唯一渠道。况且，他与京中通讯的途径进不到这铜墙铁壁的军营。可孙放不同，他可以名正言顺地随时往驿站递折子，还有紧急时不拘一格放鸿雁或是单独遣信差快马加鞭的权利。出了北疆地界，再如何转途，送往何处，便自由许多。
宋昱不着痕迹地躲过孙放试图勾肩搭背的爪子，倒也和颜悦色地跟着他回了营帐。几日强忍着揍这一群呆瓜废物一顿的冲动“培养感情”，终于在第一封战报送达时，混到了可与其第一时间共同参阅的地步。
于是，接下来三月有余，度日如年。宋昱几乎将每一封前方战报上的匆匆数语掰开揉碎，细细咂摸，好似从中便能幻化出波澜壮阔却又血腥残忍的战场景象来。
“初战大捷，瓦剌联军弃营后撤……参将林北驰率先锋营追击……”
“前军截断敌方后路，主力军逼近，决战在即……参将林北驰请战夜袭……”
“东西鞑靼趁乱骚扰，瓦剌联军溃散，逐个击破，大捷……参将林北驰奔袭三百里斩苏达汗于马下……”
“苏达汗之子蒙脱请降……主力回撤，先锋驻军关外，请议和盟……”
一封封奏报送往京都，最先等来的不是主持议和的官员，亦无定盟交托。无论是孙放还是宋昱，都未曾来得及将自己心中的小九九付诸实践，便被一人一骑日夜兼程送来的口谕杀了个措手不及。
孙放独自一人在“督军”帐中接待了东厂秘史，他着实懵了，人走后，思索良久，依旧拿不出个主意来。他如困兽般逡巡，原地打转，不住口地抱怨。他爹这个兵部尚书是个摆件吗？单单算到了，他这一遭或许会赶上捡个一蹴而就的大便宜，怎么就没料到，还有被惊涛骇浪波及拖累的危险，再大的功劳，无福消受。
他悔不当初，为了不被抢风头，这一回随行的人里，连个远房的皇亲国戚也无。投鼠尚需忌器，被无所顾忌纯属活该。
孙放左思右想，将身边这几棵葱扒拉来扒拉去，最终喊了宋昱过来。
“宋公子，大事不妙，求你帮哥哥拿个主意。”他们这一根绳上的蚂蚱，谁也别想独善其身，孙放苦着脸，情真意切道：“事关咱们所有人的脑袋，那些个没出息的惯会坏事，只能靠你我二人了。”
宋昱深吸了一口气，他这颗心日日悬着吊着，总以为变数至少该在战事平定大局稳固之后，如今连个囫囵个儿的议和方向都没有便自乱阵脚，甚至从秘使启程的时日推断，他们甚至等不及战争完全结束。
荒唐，荒谬，这幅急不可耐的吃相着实难看。
还有更难看，更荒谬，更不堪入目的，不足一盏茶的工夫之后，宋昱便会绝望地洞察，这从上到下一片昏庸无德的朝堂，总能一再给予他颠覆想象的丑陋。上一世如此，此生亦然。
“孙兄请讲。”他尽量平静道。
孙放下意识地向四周扫了扫，压低声音凑过来六神无主地交代：“适才京里来的秘使你看到了吧，那是东厂提督的干儿子，‘东厂’！”他刻意挤眉弄眼地重复道。
现下，东厂是当朝国舅爷谢太师的势力。那可是权倾朝野，万人之上的人物，若不是太子是他亲外甥，恐怕这半人之下也委屈了他。这位谢太师究竟猖狂到什么程度？当年，自家管束严格的父亲谢老太傅刚刚去世，他便如野马脱缰，一辈子没上过战场的人，硬是厚脸皮地给自己讨了个“镇国公”的爵位世袭罔替。可真当实权在握多年后，这国公的名号反而摆那放着，不准人叫。倒是嫡子谢银天，世子爷的称号“誉满京城”，无人不晓。
孙放强调“东厂”，生怕宋昱领会不到精髓。
“皇后娘娘有何懿旨，还是国舅爷下了吩咐？”宋昱没有闲情逸致听他拐弯抹角，直截了当道。
这小子到底什么身份，讲话如此没有顾忌？孙放一边腹诽，一边抱怨道：“若是二者其一，毕竟差了一层，倒还不至于火烧眉毛。坏就坏在，人家捎的是‘皇上口谕’。”
无论是皇后还是谢国舅，传令边军到底名不正言不顺。但皇命就不一样了，被架空的襄顺帝宋晗是个绝佳的幌子。至于“口谕”这玩意，说他有他就有，说他没有他就没有。
“口谕？”宋昱皱眉。
“可不是，就是道口谕。你说我是遵旨，还是遵旨，还是遵旨啊？”孙放抖着多余的机灵。
宋昱冷冷地瞥了他一眼，孙放莫名地脊骨发凉。赶忙不待人追问，主动解释道：“口谕说，皇上近期龙体违和，适逢边疆大捷，方才有所好转，圣心大慰。下月初一是新任国师测算的黄道吉日，需得林将军兄弟二人携杀伐镇边之气归京与圣上共同祭天，方才可保国泰民安，龙体康顺。”
“一派胡言！”宋昱断喝，垂在身侧的拳心抖得厉害。
“宋公子慎言。”孙放微怔，这人怎么比他还激动。他嘴上劝着，心里也想骂娘。
话说，这理由的确荒谬得可笑，偏偏屡试不爽。
林北安抗旨不遵吧，误了吉时，那到时不仅是居功自傲违抗皇命的大帽子压下来，江山社稷龙须龙颜有个丁点儿的差池，都可以往这上边赖。说句不好听的，下个黑手直接结果了襄顺帝的性命，再往这上边一推，一石二鸟，太子就该登基了。若是从了，便需至多带一百人上路，否则便是逾矩，意图造反的锅说扣就扣。而这一路上，倘若发生意外，那么这道所谓的“口谕”有还是没有，空口白牙，谁又说得准呢？
简直是赤裸裸无道德无底线完全豁出脸皮地坑害，可古往今来，多少抛头颅洒热血保家卫国的栋梁之将，皆被逼死在此般无比低劣的魑魅伎俩之中。无非拿捏他们重情，重名，甚于重命。
一下就要人家兄弟二人，真是斩草除根不留余地啊！而他，就是个无足轻重的祭品。孙放绝望地嘟囔，“我若是如实传达口谕，会不会没命走出赤甲军营？可我哪来的胆子抗旨不传？”
宋昱沉吟片刻，果断道：“宋某不才，愿与孙兄同往。”
孙放莫名有些感动，虽然这是个死局，他只不过是个恰好倒霉地站在这个位置上的棋子，传与不传，大不了换个人而已。而此行与他同来的其他人，恐怕无人能够独善其身，他前脚被赤甲军砍了泄愤，这些人后脚也得跟来。但晚几天被灭口，说不定会有转机，人总是愿意抱着不切实际的幻象。因而，宋昱此刻的坚定，弥足珍贵，甚至令人产生了前景或许也并非死路一条的憧憬。
“宋公子可有应对之策？”
宋昱不置可否，只是补充道：“我有条件。”
好吧，是他想多了，感动早了。孙放恹恹道：“但凡我能做到，尽管提。”
“我要用你传私讯的通路。”
“……”以为自己瞒天过海的孙公子叹了口长气，“好。”
宋昱催着孙放即刻出发，两人两骑在一队赤甲军铁骑的护卫下奔赴前线战场。他们于次日黄昏抵达驻军营地，值守的军吏通报过后，有人带着他们向主帅营帐走去。穿梭于忙忙碌碌的战后拾整的队伍，不期然传来一缕幽幽淡淡的旋律，与肃杀的战场格格不入却又绵延不绝。音律顺着微风，传遍整片焦褐的土地。
一瞬间，所有人停下手中的营生，静了下来。前方带路的军士停步，宋昱与孙放也随之站定。
“这是？”孙放诧异，没听说过这种仪式。
“嘘。”年轻的赤甲军士兵示意他安静。
不长的一曲吹奏过后，方才稍作释义：“这是蒙古族的古调，据说能够安魂，也能招魂。每战过后，小将军都要奏上一轮。”
“原来如此。”孙放恍然大悟状。战争过后，安魂不难理解。至于招魂，怕是执念吧。
宋昱突兀地质疑道：“你说适才吹奏的是谁？”
“我们小将军啊。”
“小将军？林北驰？你确定？”
“当然。”这人真是奇怪。
“他用的是何乐器？”
“唉，行军打仗哪来的乐器，小将军惯用树叶。”
“好……真好！”宋昱咬牙切齿，能将一片叶子吹得感天动地的小将军，请问当年是如何在他面前用一把上好的玉笛奏出鸡鸣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