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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奔你而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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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奔你而来
“小祖宗,你,你呀你,你你你怎么敢到这个地方来。这里……这里……哪是你来的地方!”
素来伶牙俐齿的汪妈妈被宋昱气得七窍生烟,跳着脚压低声音,也顾不上礼数,平日里翻花的舌头难得不利索起来。
“无妨,”宋昱回神,平静道:“这里人来人往,不会有人在意。”在意又何妨,上一世他便是太介意旁人的目光。
“你……”汪妈妈气结,这孩子是不是对自己这张脸有什么误解。
宋昱不欲做无谓纠缠,开门见山地打断她:“您稍安勿躁,我此番前来自是事出紧急。”
“能有什么了不得的事比声名重要,”汪妈妈不以为然,“当年你娘定的规矩忘了?传个信来,我立马派人过去,就是我亲自跑一趟不也就是你一句吩咐的事儿,哪里用得着劳您大驾啊,我的大少爷!!”
宋昱摆手,“汪妈妈,您是不是有个弟弟在宫中当差?”
“啊?”这话题转得过于突兀,汪妈妈被自己口水呛得咳了半天,“啊,是啊。”
“劳烦您捎个话,我要见他。”
汪妈妈皱眉,手指朝上指了指,“少爷来我这儿,上边那位知晓?”
“嗯。”宋昱不眨眼地扯谎。那位上边的父皇哪有心思管他这些闲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一个不入流的小太监而已,你找他做什么?”汪妈妈眼珠子骨碌碌转,试探道。
蛇打七寸,宋昱也不多言,直接从怀中掏出一块出门时准备好的今年生辰襄顺帝送他的南疆贡品玉玦,递了过去,“妈妈莫要多问,我自有打算。”
汪妈妈伸手接过,抿嘴哂笑,倒也不再啰嗦。“好嘞,我这就去差人送信儿。”
这小少爷虽然性子和缓,但打小就有主意。横竖也问不出什么,她递个消息罢了,这买卖划算。
宋昱等了大半个时辰,终于等到匆匆赶来的汪顺。彼时尚是小汪公公,便混到皇城出入自由的境地,不愧是他看上的人物。
宋昱隔世触景,却无暇感慨。
前世,他是住到宫中之后方才发觉汪顺这号人才。至于其与汪妈妈的姐弟亲缘,更是偶然得知,人早已作古多年。话说当年他便曾慨叹,这姐弟俩不愧是一家子,都是狠人。一个视财如命,为了得皇家照拂,先是不惜冒着杀头的风险窝藏犯了大忌讳的私生母子,后是为表忠心把唯一的亲弟弟送进皇宫当太监供人拿捏。看似赌对了,半生风光,最终仍难逃非命。另一个审时度势倒也配合,不但不生怨怼,亦不消沉,于龙潭虎穴中如鱼得水。
宋昱最初看中汪顺,便是看中他的机灵通透。至于后来千难万险中磨炼出深厚的主仆情谊,则是不曾奢望的偏得。相处一世,熟门熟路,虽不至于和盘托出,但宋昱太明了该如何与汪顺打开局面。他不确认汪顺从他姐姐那里得到多少暗示,干脆直接挑明身份。汪顺谨慎嘴严,他不担心。情分是处出来的,强求不得,但起始处的坦荡,对方感受得到。
给予应有的尊重,不因身份而夹带有色眼神。付出优厚的报酬,所求之事虽颇费心思,但并无多大难度与风险。这一轮买卖,不亏。汪顺欣然领受,告辞回宫,没有丝毫拖泥带水。
宋昱凝望被小汪公公从外侧轻轻带上的房门,久久无语。重生一世,命运几何,他到底能改变多少,着实没数。心中如压着千斤巨石,窒闷忐忑。
算了,走一步看一步,尽力而为吧。至少,目前看来,堪称顺利。
宋昱在汪妈妈的捯饬下,以从头到脚只露出一双眼眸的古怪模样出门。
“这边,走后门。”汪妈妈回头叮嘱道。
“汪妈妈,”宋昱无奈,“我平日里也不是大门不出二门不卖的闺阁小姐,不必如此小心。”
“那怎么一样?”汪妈妈苦口婆心,“人这一辈子,打下什么名声就是什么名声。”她左右瞅瞅,低声谨慎道:“少爷,您晓得自己是什么身份,咱可高贵着呢儿,一点儿泥点子也沾不得啊。”
宋昱哭笑不得,上辈子他确实不曾来过这“倚红楼”,倒非刻意为之。
“妈妈多虑了,多少王孙贵族世家公子,不照样进进出出。”宋昱意有所指,“我看今晚人就不少。听说,京城里的公子哥都以此作为谈资……”
“我的祖宗啊,”汪妈妈痛心疾首,“咱可不能学那帮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你瞧瞧,哪个十几岁就出入风月场所的小兔崽子,将来能有大出息?”
“妈妈拿人钱财,好歹也口下留情啊。”宋昱失笑。
汪妈妈将人领到后门口,翻了个不甚明显的白眼儿,“做生意,钱货两讫你情我愿,如何说不得。”她凑到宋昱耳边,神秘兮兮道:“贵人自有分寸,管那国公爷家的小世子如何勾搭,太子便从不曾来过。”
太子……他那个同父异母的太子哥哥,宋昱生前许多年不曾想起过。最后一回听人提及,好像还是在他遇刺弥留之际。
宋昱倏忽晃神,未及答言。
汪妈妈对他若有所思的表情很是满意,语重心长地嘱托,“少爷,真的只此一回,今后就是出了天大的岔子您也得给老婆子跑到您那儿的空暇。想想当年,在外边生活几多艰难,夫人为何咬牙硬挨?每回我遣人过去,也要多绕好几个圈子的路。为点儿啥,还不是一星半寸的污浊也舍不得往您身上沾?我就不送您出去了,路上当心。”
“嗯,妈妈放心。”宋昱摘下头上身上的遮盖,不容置喙地塞了回去,摆了摆手,快步走出街巷。
天边月凉如水,春寒料峭的夜风直往人骨头缝里吹。出了这条巷道,直通北城贫民聚居的破落街市。数墙之隔,繁华落尽,纸糊的窗子吱呀作响,靡靡之音和着冷风吹进破败的民宅。
朱门酒肉臭,寒舍遍疮痍。
宋昱在北城的街巷中穿梭,直奔尽头的城门。这里是他继位之后,最早治理的辖区之一,曾亲赴数趟,轻车熟路。适才汪顺带来的片刻顺意在满目破落颓靡中消散殆尽,一片看不见摸不着挥不散的黑雾笼罩心头。
皇位无论谁坐,这天下,他肩上终归有一份卸不下的责任。
当下,京城尚未执行宵禁,出入颇为便利。宋昱上了等在城门口的马车,一路回返。如今宅子里的管家和工人是宋晗身边的大太监夏公公择选的,与他虽不亲近,但胜在规矩分寸拿捏得当。平日里无人多言多语,也合了他清冷的性子。
回到宅院,遣散守夜的仆众,宋昱独自回返内院卧房。简单漱洗过后,距天明尚有个把时辰。他思忖着,少则一两日,多则三五日,便该上路了,现下,能歇几个时辰算几个时辰。
宋昱扯开铺放整齐的锦被,躬身上榻,脑袋甫一沾到枕头,便被硌了一下。他起身,将枕头下边的物件摸了出来,借着微弱的烛光细细打量。
那是一个窄口宽肚的普通白瓷瓶子,不起眼,上边用朱红的颜料标注“解药”二字。恐怕书写时颇为匆忙,字迹龙飞凤舞。
宋昱端详许久,理不出头绪。宅中亦有巡夜的家丁,何人有本事潜入内院卧房而无人觉察,要么身手该是了得,要么便是家贼。
此举何意?
左右尚无旁的线索,只得暂且放下,静观其变。他将瓶子收入白日整拾妥当的随行包袱中,重回床榻,规规矩矩地平置而卧。
许是筹谋奔波劳心劳力,着实耗费体力神识,重生的第一夜,宋昱竟然颇为顺利地入睡。对于上辈子被失眠之症折磨许久的病患来说,足感慰藉。
出乎意料的快,第二日一大早,他等的旨意竟然便到了。给了几个时辰的休整时间,晌午禁军派人将他接到京郊大营,与这一批增派赴北疆“督军”的钦差队伍汇合,即刻出发。
腐化的帝国朝代,处处透着欲盖弥彰的荒唐,这所谓的“督军”便是其中一桩。
起先,无非是朝中当权派既怀疑忌惮边疆守军,又不得不倚仗人家,从而催生的添堵策略,人员构成以东厂、锦衣卫的探子为主。后续,不知是哪家哪户的大智慧,居然从中挖掘出另一层用途。
反正由已逝的镇北王一手打造的赤甲军几乎战无不胜,甚少败绩,那么自然也有“督军”十手所指的一份“功劳”。于是,这千里迢迢奔赴边疆的队伍渐渐壮大,混入一茬又一茬“捞军功”的世家子弟官宦亲眷。毕竟,辛苦跑这一趟,便能捞到升官加爵的实绩,比起真刀真枪地上战场不知划算多少。
此股不要脸的歪风邪气,宋昱亦花费多年筹划瓦解,方才彻底斩断。彼时,正是这笔买卖红火的日子,甚至“督军”行列的名额不够卖,只好前一批尚未返回,接班的队伍已然出发。
前赴后继,无穷尽也。
虽然襄顺帝宋晗没什么实权,但好在对宋昱几乎有求必应,安排一个外调官宦家子弟的身份塞进队伍里,不算什么难事。
这一趟,带队的是兵部孙尚书家刚刚入仕的小儿子孙放。破格领了锦衣卫指挥佥事之职仍不满足,迫不及待走这捷径,继而青云直上。
一路上,宋昱颇为低调,奈何容貌过于出众,免不了引人瞩目。好在孙放好大揽功,这一趟带的人少之又少,而他又是个极其自我的话痨,恨不得除了睡觉的时间,所有人都只围着他,听他滔滔不绝夸夸其谈,倒是替宋昱拦了绝大部分人的好奇心,免了不少麻烦。他不远不近不冷不淡地随大流相处着,倒也一直相安无事。
只不过,这孙放为了吹嘘夸口,狐假虎威,漫漫途中不厌其烦地讲了无数遍他是如何被谢国公家的小世子看重,向太子引荐,而他又是如何八面玲珑,哄得世子玩什么遛鸟斗鸡都带着他的“丰功伟绩”。
宋昱听得耳蜗生茧,暗自腹诽:这么大的个子,不知羞。
看在这孙公子急于返京,马不停蹄的行进速度上,其他的,暂且忍忍。
原本月余日程,快马加鞭,二十日便到了。
上有昏招,下有对策。边疆军营对于京都源源不断不靠谱的“督军”,自有应对之道。他们一行到了镇北王府,被好吃好喝地晾了三日,才在孙放的强烈要求下,带往大营。
宋昱心急如焚,却也无可奈何。毕竟,这里是军纪严明的镇北大营,他以个人之力,根本无法靠近核心。况且,他只是模糊的知晓,林北驰人生的转折点便发生在这场战事结束前后。具体是战中受伤致残,或是传闻中的国公联合太子偷下黑手,一切细节云里雾里讳莫如深,终其一世都如盲人摸象,屡撞南墙。
匆匆忙忙奔赴而来,可他能做的事着实太少。铺天盖地的无力感兜头袭来,直要将人压垮。
饶是顶着“钦差”的名头,他们依然被安排在驻地边缘的营帐中,倒是行动自由无人限制,挑不出毛病,但距离中军大帐甚远,得到讯息凑过去的工夫,人家一早便议事结束。
现任赤甲军主帅林北安以军务繁忙为名,愣是连个面都未露,气得孙家公子一个劲儿跳脚,却不敢骂娘,失了嚣张的底气。
诚然,置身其中方才后知后觉,猎猎战旗与铮铮铁甲的威慑,非凡人堪抵挡。
这里是丰朝疆域的最北端,与瓦剌始于三年前的这场漫长战争已进入末尾。整个赤甲军主力倾巢而出,却驻扎在此,按兵不动。虽不知详情,但宋昱猜测,他们在等一个契机。
这支队伍如铁桶般密不透风,打探不到分毫讯息。
最关键的是,到这里一旬有余,他尚不知林北驰身在何处。
日日煎熬,却不可轻举妄动。
转机出现得猝不及防。
是日午夜,宋昱浅眠,夜半被忙而不乱的整军响动惊醒。他一骨碌爬起来,冲出营帐。
他顺着营地外沿向队伍最前端一路疾跑过去,一排身披标志性赤红色盔甲的将领骑在高头战马上,齐齐向边境线的方向凝望。
远处,缓缓升起的朝曦一瞬间挣脱地平线的束缚,腾空而跃,霞光万丈。
缕缕金光中,一人一骑,绝尘而来。
宋昱一瞬间愣住了,脑海中只闪现一句话:“他不是林北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