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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余恨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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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余恨生
宋昱头痛欲裂,耳边一会儿是太子压抑的哽咽和隐忍的叱责,一会儿是太医重臣们的长吁短叹,一会儿又是汪顺带着一众太监宫女抽抽搭搭。
“父皇,父皇……”宋念哭得真切而克制。
“……”终究要有这样一天,原本以为会有体面的告别,絮絮叨叨的嘱托。临了,却一个字都说不出口。他为丰朝择选的继承人错不了,但他替宋念选的这条路……伯乐治马,安知马之天性,整之齐之,唯恐千里马本身亦瞧不明了,悔之晚矣。兜兜转转,为了这天下,谁又不是牲品?
优柔寡断,瞻前顾后,患得患失。这当口,只剩出气了,他居然还在这儿矫情,果然天生不是做帝王的料。宋昱不合时宜地又开始遐思,当年,坐上龙椅的若是另外一人,如今这天下,会不会也便是另一番模样?
起码,太子省了更姓风波,名正言顺许多。哦,不,那人会有自己的子嗣,或许轮不到念儿了。
“张院使,您……您,您再想想折啊!”汪顺抽噎得上气不接下气。
“陛下,老臣无能,无能啊……”呼拉拉跪倒一片。
唉,都犯不上。早两天晚两天的事儿,就算没有这一遭,他也明摆着绝活不过延平十五年的春天。不过是苟延残喘地咽气与暴毙之间的区别,真谈不上哪一种境地更为窘迫。倒霉催地从宋氏血脉传承而来的心悸之症,便是根治了,也补不回多年损耗。却一代两代,被讹传美化为天择真龙之法,荒唐透顶,可笑至极。
“侯爷,侯爷还未到吗?”太子悲声问道。
“回殿下,侯爷到了宫城,半路听说……”锦衣卫统领吞吞吐吐。
“侯爷行事自有缘由,不必吞吞吐吐。”年轻的太子亦自有威严。
“臣惶恐,殿下赎罪。”统领跪伏直言,“半路听说刺客乃前废……不,是已故雍王之暗卫,侯爷转道刑部大牢,亲自提审去了。”
好,去的好,朕咽气之前还真不想见到他。至于什么刺客暗卫,八百年的老黄历,给人家个痛快得啦。
初始,宋昱尚有闲情,忍着锤炼般的头痛尽情腹诽。毕竟,被规矩礼数牢牢捆绑了一辈子,临死前叛逆些许也是人之常情,横竖又没人听到。可随着闷痛加剧,仿佛有一把无形的利斧将他剖骨剥肉,凿碎重塑。
疼,太疼了。
其实那个刺客身手不错,该是能够一刀毙命的。奈何,他下意识的动作比本能还要快,抬手捂了捂胸口的两块玉料,阴差阳错杵偏了刀尖。以至于原本能够原地咽气,硬生生挺到了回宫。
“都怪你们!”宋昱痛得失智迁怒,手掌抓向心口。
什么情况,内里空空如也。他惊得一个弹身坐了起来,摸索着扒开里衣。
没有,什么都没有。
浑浑噩噩的痛楚渐渐散去,眼前的模糊趋于消弭。当他看清楚此时此刻自己身处何地时,一股说不清道不明,酸甜交织苦辣融合的滋味在心尖化开,膨胀漫延,生生要将人又溺毙了去。
他重生了,这里是他独自生活过的京郊小院。宋昱呆立屋中大半个时辰,终于接受了这个事实。
十岁之前,他与母亲、凤姑姑住在离京城不远的阳平县一个庄子上。当时,母亲对他说,那是获罪抄家的外祖父私藏的产业,不可声张。宋昱十四岁那年,反反复复的心悸之症折磨得少年在鬼门关前数度打转,几乎咽气蹬腿那一回,恰逢一高僧路过,施舍了个方子,虽不可根治,每半年一回按时服药,倒是真的没有再犯过。
那之后不久,母亲匆匆遣散了家中本就不多的帮佣,连凤姑姑也不曾留下。随后,带着他神神秘秘地搬进这座京郊宅院。三个月后,母亲留下一封书函不辞而别,嘱他潜心治学,考取功名之前,绝不相见。当时他尚且年少,母亲对他又一向严格到偏执,做出此种逼迫之举,倒也说得过去。至于,五年之后,宋昱秋闱高中回乡寻母,只寻到一捧寒酸的坟头,那便是后话了。
上一世生不遂人愿,死亦不由人心。重来一回,可是上天听到他心声的恩赐?恐怕未必,宋昱从不觉得自己会有此般好运。
眼下当务之急,是弄清楚,今夕何夕,他到底重生在哪一轮年份。
“少爷,少爷大喜!”随着晨曦攀升金光普照,锣鼓声与管家略显浮夸的声调交错在一起,聒噪得直往人耳朵眼儿里钻。
得,不用猜测打探了,这是他十九岁,乡试中举那一年。
终归是晚了……倒也不算晚得彻底。宋昱前世三大遗恨:其一,生母不明不白身亡,如今已过五年,扭转无望。其三,当年叛乱方定,满目疮痍,他忙着拆东墙补西墙,焦头烂额,一时失查,他那谨小慎微好脾气没主见一辈子的父皇竟荒唐沉迷丹药,中毒而不自知,骤然暴毙,算算年份,距今尚早。
那便唯剩其二,与那人关联的丝丝缕缕桩桩件件,皆余抱憾。二十年来不敢细细思虑,直至
临终,方觉抱憾终生。
宋昱迅速在脑海中搜索,上一世他也曾努力过,但因未亲历且无史可查导致线索模糊,关于他不曾参与的林北驰二十岁之前的生平过往,几乎无法串联起清晰的时间线。但有些人有些事,哪怕刻意抹去所有的文字记载官家辑录,哪怕知晓内情之人或消殒殆尽或三缄其口,总有斩不净磨不灭的传奇轶闻流传于民间市井,渊源流传,生生不息。即使被有意也好无心也罢,篡改得面目全非,亦可抽丝剥茧,寻得端倪。毕竟,那桩往事过于惊天动地般震撼,以至于整个京城,乃至大半个丰朝土地上的百姓,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所以,宋昱确信,便是这一年,万般恩怨始于此。
当下是秋闱放榜的日子,那么距离边疆变故尚有不足一月的时日。他快马加鞭,或许来得及阻止。哪怕拼了命仍旧力所不逮,至少,这一回,他不要再被摒弃,不要置身事外。
“少爷,您高中啦!”管家在门外高声道。
唉!宋昱颇为无奈地在心中叹了口气。上一世的今朝,他的欢喜雀跃是打心底里真情流露,如今,再要装出那般情状,着实有些强人所难。尤其是做了大半辈子皇帝,累死累活,胸襟眼界心神智趣皆与少时大相径庭,心态更是天壤之别。就好比一瓶土里起出来的经年陈酿倒入刚出窑的酒盏,多多少少,不是味道。
好在,他一向少年老成张弛有度,喜怒并不急形于色,勉强装一装,该是能够糊弄过去的吧。
“莫要生张,”他装腔作势:“乡试罢了,让人听到笑话。”宋昱推开房门,朝管家点了点头,熟练地吩咐道:“取些银两交予信使,再给府中上下封个红包。我即刻休书一封,辛苦替我快马加鞭报与父亲。”
“是,少爷。”管家低头应道,看不到表情。不过猜也猜到了,准是偷偷笑话这小少爷沉不住气。
无心纠缠,宋昱交代一番,便独自去了书房。重重叠叠的书架子,上好的笔墨纸砚,一切都是记忆中的样子,但他并不留恋。这所院子之所以在他印象中一直是自己独居,倒不是真的没有旁人,至少打理宅院的管家、进出细软的帐房以及侍候日常的小厮厨子都是有的。只不过没有亲人,匮乏烟火气罢了。
因而,母亲离开后的岁月,只有每每当那个与他容貌上无半分相似,气质情态却又无处不神似的父亲到来时,这冰冷孤寂的小院才会勃发生机。
血脉真是个神奇的存在,宋昱在见到丰朝第十四位君主襄顺帝宋晗第一眼时便明白了,母亲并未欺骗他,他果真是有父亲的。当然,宋晗也不曾刻意隐瞒。宋昱问了,他便认。至于身份,则是在循序渐进中,慢慢潜移默化地渗透、引导、默认。
即便如此,私生皇子的身份也并没有那么良于接受。前世,宋昱曾因此彷徨失落许久。这顶硕大的帽子扣下来,带给他的有惊恐,有迷茫,有不甘,亦有自卑。独独无借势,无特权,他从未主动争取奢求过什么。
上一世,他也算为了本朝本代鞠躬尽瘁了一辈子,没白占这名头丝毫便宜。眼下重生,讨点儿彩头,心安理得。况且,无论朝臣怎样轻视,百姓如何评说,宋晗的的确确没有胜任帝王的资质。可至少,他是个慈父。在宋昱的记忆中,哪怕力所不及,对于他或是他同母异父的兄长,宋晗像普通人家懦弱又宽和的父亲一般,纵容满足。
是以,信中所求并不难,合该如愿。
宋昱斟词酌句,言简意赅,着人将书信送了出去。简单用了早膳,又将自己关在屋中细细思量,娓娓筹谋,连午饭都省了。终于熬到时辰,他匆匆更衣出门。马车将他送到城门口便被遣返,宋昱步行入城。
无暇赏析京都繁华,穿过喧嚣的街巷,他驻足于城中闹市一座铺张煊奢的楼宇门前。透过恨不得占了整条街,张灯结彩的浮夸外饰,“倚红楼”三个大字映入眼帘。
宋昱来不及迈步,环肥燕瘦的姐姐们携着香风扑面而来,将其团团围住,重生的万岁爷差点儿被熏了个跟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