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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生何欢死何憾 ...

  •   丰朝延平十五年春,百废渐兴,风调雨顺。街头巷尾,上了点岁数的百姓闲话家常,回忆起二三十年前的天下大乱,战火纷飞内忧外患,恍如隔世。到了末了,谁不赞一句,咱这扶大厦于将倾,避免了改朝换代的小皇帝怕不是天上的神仙下凡,救苦救难来的吧。

      “小皇帝”说的自然是即位之初,如今宋昱也已人到中年。这神仙一说,一是标榜新皇德行政绩,这其二缘由则是对他谪仙容貌的隐秘夸赞。毕竟,皇帝亲妈可是号称本朝前无古人的第一美人。宋昱也的确不辱其母声名,容颜之俊秀清丽,身姿之玉立翩然,如立尘世之外,令人见之忘俗。当年尚未澄清身世,以探花之名打马游街时,轰动京城,水泄不通的场面,至今仍是美谈。

      不过,随着其一缘由日盛,再加上谄媚之辈大殿上谏言“废先皇后,立生母”之举,被向来温和宽厚的新帝果断降职罚俸,嗅到如此明显的风向,关于那位美人的生平以及帝王容貌的吹捧迅速在政史及朝中偃旗息鼓,徒留民间逸闻传说。

      而所谓的力挽狂澜励精图治定国安邦,宋昱自己明晓,那只是两分执拗三分勤勤恳恳,加上五分运气罢了。因而,虽说近两年衰败的身体早已力不从心,太子已然及冠,但他仍旧不忍心卸下担子,总想着,再扶他一程。毕竟,半路出家,想要做一个称职的皇帝有多难,他比任何人都清楚。

      那孩子天资聪颖,宅心仁厚,但同他一样,十五岁之前从未被当做帝王来培养。

      所以,每每遥望东宫丑时仍未熄灭的灯火,宋昱偶尔会犹疑,会后悔,自己将宋念从世外竹林中带出来,囿于这方寸城墙中,是不是一个错误的决定。当然,更多的时候,他选择将心疼愧疚而生的这口锅扣到宋念那不靠谱的侯爷养父身上。明明自己世家出身,师从太傅,文武兼修,偏偏将好好一棵独苗放养散养,要不是孩子自身争气,恐怕真被养成了山里上蹿下跳的野猴子。

      罢了,这二十年与天命撕扯博弈同朝臣斗智斗勇,自认为活成了半个人精,但有些人有些事,终其一生,终究看不懂。想当年风流倜傥斗鸡遛鸟满京城潇洒的小侯爷,如今解甲归田多年,成了货真价实沉迷种竹子打铁的农民。

      他俩一向不对付,但宋昱总忍不住以帝王之尊犯贱,隔一两年,便主动寻到那九曲十八弯的山里去。

      这世上,能与他聊一两句那人的,唯剩平宁侯顾晏一人。虽说一辈子话不投机,但也只余下他们两个,在漫天稗论抹黑中,心有不甘。

      宋昱的不甘,是真的委屈、懊恼,不甘心。可他不明白,以知己兄弟的身份忍辱负重卧薪尝胆最终给予叛贼林北驰致命一击,从而扭转乾坤青史留名的丰朝大功臣顾宴,凭什么对他这个兢兢业业的帝王不待见?每每不是横眉冷对便是视而不见,偶尔两句冷嘲热讽,好像从背后捅林北驰刀子的是他一样。

      真是贼喊捉贼,没天理了。

      可看在他心情好时,不经意脱口回忆往事的三言两语上,宋昱忍了。毕竟,这两年随着身体的衰弱,记性也越来越差,甚至有些分不清,哪些是现实哪些是他一厢情愿的想象。

      那个人就像一阵席卷而过的狂风,来时呼啸肆虐,去时片甲不留。一场火,一轮清洗,冲刷掉了几乎所有的印记。

      林北驰从不曾入他梦来,一回也没有。

      “陛下,不早了,歇息吧,明日尚需晨起。”侍立在侧的司礼监提督汪顺适时的提醒,将持笔悬于半空,出神半晌的帝王唤了回来。

      宋昱轻轻叹了口气,将朱笔搁下。

      “什么时辰了?”他问。

      “回陛下,已是子时末,明日需行耕耤之礼。”

      “还早,不急,你先下去歇着吧。”宋昱揉了揉眉心,淡声道。

      虽坐龙椅二十载,但他始终改不了重情大于重位的性子。先不论其姐那一层关联,单是汪顺在这陌生的皇城中陪了他二十多年,功劳苦劳无可计数,早已超越主仆情谊。即便封了提督之位,名义上掌管司礼监,兼辖东厂、锦衣卫,实际在宋昱刻意的打压削弱下,此三处衙门已今非昔比,徒留了个虚名而已,他多少是有些歉疚的。好在这一回他没看走眼,汪顺懂他顺他,也没什么野心,贴身伺候着便知足常乐。

      “老奴一身贱骨尚且硬实着呢。”汪顺无奈笑答。

      “你这是在含沙射影啊。”宋昱摇头自嘲,“你不老,老的是朕。”

      “陛下正值当打春秋……”

      “得啦,”宋昱摆手,“太医们成日哄骗朕也便罢了,你怎地也跟着粉饰。”他深吸一口气,平静道:“差不多到时日了,朕自己心中有数。”

      汪顺苦涩颤声,“陛下!”

      宋昱起身,搭着汪顺的胳膊稳了稳单薄的身形。“走吧,回寝殿。对了,明日祀礼过后,朕随太子亲耕。”

      自五年前宋念正式册封太子,他便移交了部分繁礼俗务,算起来,许久不曾出宫了。据钦天监推衍,今年或将是个难得的丰登之岁。他便借春耕之际,再最后瞧一瞧这太平天下,市井烟火吧。

      汪顺脚步一顿,背躬得更低了些,半晌,应声道:“陛下宽心,奴才去安排。”

      宋昱平静地躺在宽大的雕花黄梨木龙榻之上,睁眼到天明。如此这般整夜无眠,有些时日了。太医院的院使院判带着一屋子花白胡子的老御医绞尽脑汁开了五花八门的方子,收效甚微。案几上染着的安神香,青烟袅袅,蔓延开来,不过聊胜于无的些许心下安慰罢了。

      宫影静谧,庭院深深,心绪却不似往日宁静。似乎有太多常年压抑的影影绰绰走马灯一般在脑海中闪现,每一幕都很模糊。也分不清到底是记忆的衰退,还是打心底里就不敢不忍回首。

      夜半,汪顺蹑手蹑脚地进来换过一回香。皇上近日起得晚了点儿,都琢磨是这玩意多少起了些用处,宋昱亦不曾点破。只是,这一日晨雾浓重,顺着窗棂缝儿飘进来些许,混着新燃的烟香,颇为熏人眼仁儿。以至于,本就“老眼昏花”的皇帝,视线更加模糊。

      直到汪顺估计是实在拖不起了,带着小太监们鱼贯而入,“陛下,该起了。”

      居然天明了,他眼前依旧模糊一片。

      “人老眼花,鹰老爪钝。”古人诚不欺我,宋昱暗自腹诽。维持了一辈子清风明月谨言慎行的人设,这种磕牙话,他曾短暂地放飞自我,脱口过几回。但那都是二十年前的事了,如今突兀的冒出来,连他自己都违和地愣怔了片刻。

      “陛下……”汪公公有些急了。

      “听到了。”宋昱恹恹地回应,小太监顺势撩起幔帐,伺候他起身。

      宋昱缓慢地坐起身来,又鬼使神差地俯身回去,艰难地从枕下摸挲出两块长方形的糙玉胚子,宝贝似的贴身放置。又拍了拍,方才心安。话本上常说,天将降不测于你,人其实是会预知感应的。只是此刻,宋昱并未深究,且随心而为。

      想要揣着,便揣着了,反正无需交代,亦无人置喙。

      做帝王千重艰难,万般辛苦,但也总有些旁人得不着的便利。尤其是一个拖着病弱残躯的皇帝,得到的侍候照拂,何止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简直几乎要细致到骨头缝里。因而,他即使头晕眼花,目视仅能辨别近处朦胧的影像,倒也并未耽误什么大事。

      只不过,在一时兴起凑近围观春耕的人群时,连近在咫尺的刺客面容都瞧不真切而已。

      看不清也好,记他作甚。这一世跌宕起伏不由本心,因他而生因他而死的性命如过江之鲫,记住了,下辈子便还能遇到吗?

      宋昱不信神佛不盼轮回,遑论前世今生,生命的尽头,他只是禁不住奢望,如若重来一回……他只想说一句,“林北驰,你敢不敢晚死几年,我把这狗屁皇位让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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