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一波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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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一波起
山间狂风急雨，洞中片刻平宁。
宋昱缓了几口气，起身收拾了地上的包袱。他将湿透的换洗棉袍尽量拧干水渍，叠成块状，拾起林北驰包裹火折子的油纸垫上去，勉强充作枕头，方才把靠在嶙峋崖壁上昏睡的人挪至平坦处躺下。
形骸力竭，神志极度困乏却一时难以入眠。宋昱隔着星星点点晃动的火苗，注视着近在咫尺的青葱少年。重生以来，惶惶急急恍恍惚惚，一直奔波奢求来得及阻止些什么，此刻，当终究深陷困境时，反而不合时宜地生出些实感来。
宋昱细细描摹林北驰的眉眼，上一世，他便最爱在那人睡着时凝望，冷肃阴沉的镇北王在阖上眼眸敛了寒光后，偶尔会显出些弱冠青年的平和意气。彼时，总会让他不由深信，林北驰骨子里或许真的曾是一个温柔的人，只是被世道命运磨出了一颗刀枪不入的心。
可惜，那人沉睡时少，大多浅眠辄止，草木皆兵，大概从未如此般昏沉沉地被人挪了睡姿尚且未觉。
宋昱挨近了些，视线赤裸裸地打在林北驰青涩俊美的容颜上。不期然地，他想到了一些民间逸闻中关于第一任镇北王林征的传说。
话说，林家先祖于宋氏江山存从龙之功，封定国公，世袭荫佑。且历代家主兵权在握，名将层出不穷，替大丰朝东征西讨，累世功勋，鼎食簪缨。至本家嫡长子林征出生，乱世初显，边疆纷争迭出，其父常年领兵在外，母体弱多病仅育一子，林征少时被接入宫中做皇嫡长子，即后来的秦王伴读。这二人年纪相仿，志趣相投，文武兼备，信任有加，眼瞅着便将成就又一段君臣佳话。谁知天意弄人，林征随父出战功成名就娶妻生子，而秦王却在一场入主东宫之前的亲征中薨亡。
随之而来的举国哀恸，先帝驾崩，长嫡夺位暂且不论。若干年之后，市井流传的小话本在提到此二人时，只敢着意刻画传闻中的檀郎之貌。据说秦王天生帝王相，挺拔巍然，贵极雅极，而林家少将军虽为武将，却端得斯文毓秀，郎艳独绝。
至于存世正史中，于秦王着墨极少。而自从林征封镇北王携皇幼子常驻北疆后，朝堂中亦无人敢做此般花边闲谈。一如多年后浴血归来的林北驰，浑身冷冽阴狠之气，常人与之直视尚且心虚胆怯，何人敢做其他无谓置喙。
倒是顾小侯爷有回在京中镇北王府喝多了，曾口无遮拦喋喋不休。他说林家四子，老大老二相貌肖母，周正英气但不算出众，性格随了镇北王八风不动。老三林北宁则是五五分，俊逸潇洒，动静皆宜。而老幺林北驰身姿样貌那是妥妥的与镇北王一个模子刻出来，性子却是比年轻时的王妃还要桀骜跳脱。
“小探花郎，我跟你讲，”宋昱记得彼时顾宴尚不似他登基后那般疏远仇视，也是唯一一个除了镇北王府亲信之外知晓他与林北驰暗中款曲的熟识之人。那小侯爷明明比他年纪要小，偏偏惯于讨这口头上三分便宜，乐此不疲。喝醉了大着舌头揽着他的肩膀，被林北驰一巴掌拍下去，犹自津津不绝：“我偷偷跟你讲，王妃当年便是看出来四哥野性难驯，愣是想出个法子，五六岁之前把他当姑娘家养着，扎辫子穿裙子。那小模样，啧啧啧，可惜你无缘得见，简直称得上艳冠京城……”
谁家五六岁的娃娃便“艳冠京城”？怎么听起来像是在说哪家青楼的花魁。宋昱心照不宣地觑了林北驰一眼，抿嘴偷笑。
林北驰眉心拧成麻花一言难尽，喊来贴身伺候的小厮，果断道：“林恒，送小侯爷出去，扔在街边即可。”
“欸，四哥，你不能如此重色轻友吧……我又没有胡说，林恒你给我评评理……林恒，喂，别拖，我自己会走，哎哎哎，胳膊脱臼啦……”
伴随着顾小侯爷的大呼小叫，宋昱趴到桌上乐出了声。
年轻的镇北王难得露出窘迫之色，沉默片刻，无奈道：“笑够了没有？”
宋昱理直气壮：“没有。”
林北驰：“……”
宋昱愈加放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林北驰仰天长叹，“休听那混小子胡言乱语，我母亲纯粹是想要生个女儿不得，消遣执念而已。”
“哦~~~”宋昱憋笑点头。
“不信？”林北驰扶额。
“信……”宋昱皓面飞霞，借着微醺醉意，潋滟眸光直勾勾地盯在人家脸上。
林北驰错开视线，无言以对。
“王爷，”宋昱酒壮色胆，“小侯爷笑下官无缘得见，不若……”
……
摸捋虎须是要付出代价的，于是，那一晚，平宁侯顾宴被镇北王府扫地出门，而侥幸留宿府中的新晋翰林院侍读学士——向来勤勉自律的小宋大人，翌晨，破天荒地称病告假三日。
遐思神游中，宋昱竟不知不觉睡了过去，梦中，口边带着一抹若有似无的淡笑。夜色朦胧中，他是被冻醒的。原本打算值夜看守的火堆早在不知何时便已熄灭，宋昱恼恨地拍了拍混混僵僵的额头。
雨已停，看天色，时辰尚早，林北驰未醒。宋昱轻手轻脚地爬起来，把昨日未及收捡的枯枝败叶拢了拢，将火苗续上。山洞虽遮风挡雨，架不住冬夜霜凉，即使燃着火堆，依然冻得人发抖。他想将身上棉袍脱下来盖在林北驰身上，却担心湿哒哒的袍子徒增湿寒。
重生而来的一国之君有些微茫然无措，历经一世风云，运筹决策识人断谋皆难不倒他，但于这荒郊野岭皆无用处，因而日常杂务的短处便显得尤为令人沮丧。宋昱啊宋昱，你是真不会照顾人啊！他后知后觉地去摸林北驰衣衫，意外地发现居然大致干爽。宋昱松了一口气，侥幸感慨，习武少年果然火力旺。
他匆匆脱下自己身上最外层的棉质夹袍，举在火堆上方炙烤，若是来得及烤干，便打算再给人盖上一层。
手忙脚乱地舞弄半晌，狭窄的洞口逐渐泄入清朗晨曦。不多时，天光大亮。宋昱擎着半干的袍子向林北驰望去，心尖蓦地一紧。他撂下手中衫袍疾步靠近，下意识伸手欲捋平少年蹙紧的眉心。甫一触碰，指尖火烧火燎，宋昱陡然察觉，林北驰哪里是沉睡，显然已高热昏厥。
灭顶的懊丧恐慌袭来，却容不得他无谓消耗。此刻，宋昱反而冷静。他仔细翻找林北驰随身携带的物件，并无金疮药以外的伤病药物，亦无水囊。也是，本就是大半日路程，无装备齐全的必要，聊胜于无，已然不易。而水囊，他记得该是挂在马鞍上。
宋昱环顾一瞬，即刻决断。他飞快地除尽林北驰和自己身上的全部衣衫，毫无迟疑地将人拥紧，用他冰凉寒颤的身体为之降温。林北驰无声无息亦无半点反应，若非耳畔微弱的吐气灼烫着，宋昱甚至无从判断怀中人是否仍在呼吸。
不多时，抱着火炉的宋昱体肤温热，鬓角涔汗。他弹起身，直扑洞外，于冰天雪地中滚了几个来回，狼狈地冲回来循环往复。如此这般，周而复始四五趟，方才渐渐奏效。林北驰体温略降，不再骇人般滚烫。
宋昱焦灼稍定，先替林北驰衣衫穿戴齐整，自己胡乱扎了把松散的发丝，将中衣搭在少年身上。他裹着外袍走出山洞，于山坡上寻了几把野草枝杈，堪堪将狭窄的洞口自然遮挡住，方才放心下山。
久病成医，前世最后那数载岁月，宋昱残破不堪的身躯甚至扛不住一缕春风夏露，风寒高热乃是家常便饭。太医们整日于龙榻前轮值，汤水不断，念念有词，最常唠叨的一句便是“积热瘀延，最忌脱水”。当时病中的帝王耳朵磨出了茧子，心中嫌弃，面上还不得不装出一副龙颜和蔼，圣心甚慰的样子。
如今派上用场，那些罪过，便算没白白遭一趟。
宋昱揣着空置的瓷瓶，顺着山路去寻干净水源。他不敢走出太远，免得迷路。幸好，只绕过一个岔道，便寻到一处石壁滴滴答答淌着融化的雪水。凑合吧，该是强过积在浅洼中的雨水。宋昱举起瓷瓶接满，返回的路上又顺手摘了几棵挂着霜的野果。
他满心牵挂，步履匆匆，岔路前，卒然停步。
身后悉悉嗦嗦声响，绝非错觉。宋昱深吸一口气，毅然决然地踏上相反的方向。
想来，他终究是回不去了。
作者有话说
第13章 一波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