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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九死一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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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住手!”宋昱疾步抢过去,慌不择路,伸手就往削铁如泥的匕首刃上抓。林北驰骤惊,手腕翻转,堪堪躲过。
不待他发问,宋昱劈头盖脸地呵斥:“林北驰,你疯了?你作甚?你……”余下的话陡然息声,憋在心口吐不出去。宋昱好似被当头砸了一闷棍,双腿一软,跌坐下去。
他适才顺着林北驰的目光将视线扫过去,只是一眼,心跳停滞,万念俱灰。
林北驰割开裤脚的右腿,踝骨上钉着一枚没顶的袖箭。血迹早已干涸,毒液顺着骨肉攀附儿上,整个小腿已然肿胀成黑色,直至膝弯。
那人便是拖着这样一条伤腿,硬生生扯着他逃到这里,不露端倪。
宋昱心如刀绞,五内俱焚。
难道,一切皆是徒劳?无论他做什么都没有任何用处,那为何还要让他重生?
兢兢业业如履薄冰为世道为天下熬干了一身骨血,重来一遭,竟然只是让他眼睁睁地重新走过,预知结局,却无力更改分毫?
贼老天,恁地残忍,这样的日子不如不要!
“非要……”宋昱上下唇打着战,急促地喘息着,问不下去。
林北驰打量着角度,重新握紧匕首,冷静道:“我还不能死。”
宋昱一瞬间的失神,这一刻,眼前沉稳果断的少年将军与上一世对敌人残酷、对自己同样狠绝的镇北王蓦地重合,浑然天成,毫无违和。
莫非重生的不止他一个?
不,不不,若那人亦是重生而来,才不会像他这般无用窘迫。
“等等,”宋昱不甘心,“再想想,有没有什么法子……”他低头颤声道,握紧的手指几乎痉挛,痛彻心扉,无能为力。
林北驰侧脸线条冷冽流畅,汗珠混着雨水从发根一路蜿蜒而下,顺着下颌骨汇至颏尖,一滴一滴沉重地坠下。
“没有解药,想保命,唯有此法。”林北驰深吸一口气,再度抬手。
“等!!!”宋昱几乎是滚爬过去阻拦。
林北驰微微蹙眉。
“等等,”宋昱挥拳狠狠砸了两下心口,急促地喘匀乎气。“解药”两个字点醒了他,他手忙脚乱地解下随身包袱,一股脑倒在地上,白色的瓷瓶骨碌碌滚了出来。
“对,对,就是它。”宋昱捡起瓶子递过去,林北驰疑惑,“你有解药?”
“不是。”宋昱摇头,“不,我不知是不是……”见那人迟疑不接,宋昱急了,“矫情什么,死马当作活马医吧!”
幸好此刻山洞中只有他二人,林北驰也并不知宋昱为人。这要是上辈子任何一个朝臣在这里,都会以为他们的皇帝被魂穿了。毕竟,宋昱维持了几十年端正雍肃谨言慎行的人设,这般放肆说话,一辈子也没有几回。不过,此刻他并未意识到,也顾不上了。
林北驰:“……”
宋昱没心思解释,实际上他也根本无从解释。这瓶莫名其妙出现的“解药”,来时路上他寻来猫狗、马匹尝试过,也寻机带去医馆求证,无色无味,亦无不妥。但能否解毒,能否就这么凑巧解了林北驰所中之毒,着实毫无把握,荒谬得很。
听天由命吧。
“这是御赐的圣药,据说可解百毒,试试吧。”昨日刚偷偷起了决断,这一世坦诚以待,不示欺瞒,今日便破了戒,诳言信手拈来。
唉!
宋昱拽开瓶口的塞子,翼翼当心地将药粉倒了一半至林北驰踝骨伤口上。剩余半瓶,递了过去,催促道:“口服。”
林北驰犹豫片刻,接过,仰头,一股脑吞了下去。
彼时宋昱未曾深想,事后后怕到战栗。此时此刻,林北驰选择信他,放弃的便是生的机会。若解药无效,错过壮士断腕的最后时机,毒素蔓延过膝,那么即使斩断,以当下条件,根本无法妥善处理创面过大的伤口,多半也会失血而亡。
只能说这个年纪的林北驰尚且于取舍间做不到极致冷静,侥幸心理犹存,总不会是基于对他的信任吧,这点自知之明宋昱还是有的。
空气仿佛凝固了,两个人,四只眼眸,一眨不眨地盯在林北驰的伤腿上。主角勉强镇定,宋昱却紧张到憋了一口闷气在心口,几欲窒息。
好在,药效显著,死马活了。
林北驰右腿淤黑肿胀逐渐消褪,宋昱重重吐出一口浊气之余,杂念横生。且不论林北驰信他与否,此解药来历可疑,似乎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背后操纵。来者何人,目的几许,毫无头绪,或许就连他的重生都没有面上看起来般简单。
眼下尚无暇细究,毒虽然解了,还有另一道难题横在眼前。
“拔出来?”宋昱问。
林北驰点了点头。
羽箭不长,根部没进脚腕,尖端钉在踝骨上。余出部位着力点不足,双手交错,最易使力。一旦首尾分离取箭不成,那便只剩切开骨肉一个法子。
林北驰单手按住伤口位置,另一只手斟酌着发力点。
宋昱沉默地打量片刻,犹豫道:“要不,我试试?”
林北驰抬头,狭长的凤眸光影闪烁,蕴着前世宋昱极其眷恋却无从挽留的宁静温柔。少年眼尾略挑了挑,“多谢。”
宋昱压下砰砰跳动的心房,拾起匕首,撩起锦袍下摆仔细擦干净,复又凑近火堆炙烤。
“金疮药有吗?”他问。
“有。”林北驰从怀中掏出来,递给他,还附带了一卷包扎伤口的麻布。宋昱接过,状似无意道:“这些,平日里你都会备着?”
林北驰唇角微勾,眉眼弯弯,安抚性地自然而然道:“有备无患,倒也没那么轻易用得上。”
可恶,谁担心你平日用不用得上?都什么境地了,不知愁吗?上辈子怎么没见你如此善解人意?
宋昱手抖,匕首在林北驰脚踝边几个来回就是下不去。蓦地,一只硬茧遍布的大手附上手背,一使力,刀尖正正扎在创口上。林北驰握着宋昱的手,稳稳当当地在箭羽入骨处划了个十字花。
“无事,”林北驰松手,哂道:“还不抵我娘揍的三分疼。”
手上乍然一空,宋昱心也跟着空了几许。他低下头,暗自翻了个白眼,兀自腹诽:谁在乎你疼与不疼!宋昱,你上辈子什么阵势没遇到过,好歹也是当了半生帝王的人,能不能有点出息?再说了,那人遍身狰狞伤痕你又不是未曾见到,眼下这处的确无足轻重。
“王妃巾帼不让须眉,举国皆知。”宋昱稳了稳心神,诚恳道。
林北驰表情略微有些一言难尽,“传言不可尽信。”
“何处不可信?”宋昱随口道。
林北驰思索片刻,“例如,世人传言,镇北王妃祖上有夷族血统便不可信,我母亲只是……呃……”随着宋昱果断发力,林北驰一声极轻极轻的闷哼,袖箭连根拔出,干脆利索。
“只是什么?”宋昱一手按住喷涌的血线,一手将浸了金疮药的布条麻利地缠上去。
林北驰微微侧首,若有所思地打量着。宋昱专注于手下动作,顾盼生辉的桃花眼低垂,浓密的眼睫轻轻颤着,如蝶翼忽闪忽闪。微弱的火光打在似羊脂白玉一般的面庞上,鬓发随意散乱着,妍丽而又疏淡。不似绝美的女人般柔媚,少年自有一番清朗矜贵的出尘之美。
半晌未听到答话,虽只是分散意志的闲扯,宋昱诧异抬头。
林北驰莫名其妙心尖发热,错开视线,略微窘迫道:“只是,只是我母亲年少时曾去往塞外学艺罢了。”他不理解,面前的少年明明尚且年少,为何那一双深不见底的秋水明眸,总是噙着与年岁不符的沉重寂寥。
“成了。”宋昱松开手中完美的绳结,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幸好全身上下早已被雨水浸透,瞧不出冷汗几何。
“多谢。”林北驰重复。
宋昱倚向身后石壁,摆了摆手,后知后觉地心力交瘁,疲惫不堪。“歇歇吧。”他无力道。
“嗯。”林北驰应了一声,随即闭眸。失血与失温交织袭来,铁打的人也经不住。待宋昱回神,身边人已陷入沉睡。
他终于可以肆无忌惮地用视线勾勒,手指不受控地凑近,再凑近。
“大哥……”林北驰皱眉低喃。
宋昱悬空的指尖倏地定住,心尖划开一道裂缝,凛冽的寒风呼啸而过。
清醒时只字不提,心底的忧虑八成一刻不曾停过。果然,是林北驰,前世今生,他皆看不透抓不住的镇北狼崽子。
宋昱心房闷痛酸涩,没着没落。
前世,终其一生,他未有一刻随心纵性。
幼时,本性胆小顽劣,硬生生被母亲修剪得规规矩矩手不释卷。
成年后,拘谨自卑,从不敢生出一丝一毫的妄念,却阴差阳错,身不由己,被绑在那冰冷萧索的龙椅上,一生苍凉。
蓦然回首,四十余载汲汲营营,唯一一回不计后果随性而为,只落了个不自量力自取其辱的下场。
林北驰,这一生,你我少时相遇,微时相扶,大不了我承了那皇位奉于你,可否换得一人心?
宋昱满口苦涩,步步为营勾心斗角了一辈子,一朝重来,怎地居然如此天真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