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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君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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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曦微熹。
华仪宫的窗依次打开,欲吹散积了一夜的汤药味。皇后单穿着中衣,埋在锦被里,清瘦的脸庞苍白黯淡。
司礼昭一身明黄九蟒袍,十岁的身量站得笔直。
“昨日母亲安排的课业都完成放在案上了。”年少的嫡长子恭敬道。他从礼院升到国书院本能歇息几日,但母亲额外安排的课业却一日不能落下。
皇后点点头,脸上没什么神色,沁茹上前把皇后扶起来,给她披上外衣。皇后伸手,让皇子坐到自己身边来,拉住他的手道:“今后,你就要走出这华仪宫,见见世面了。你要开始认识宫外的人,要去自己做决定。”
“可我不是还住在华仪宫么?”司礼昭不解,“母亲为何说我要离开呢?”
皇后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她笑了一下,露出少见的爱恋神色:“今日是书郎的择选日。也是你难得能见到父皇的日子,打起精神,可不能错了礼数。”
司礼昭有些紧张,他在脑子默默回忆仪式的流程,有些忧心道:“母亲,父皇为何要定苏家书郎于我?苏铎是大胜兹兰的将军,父皇还是觉得我是兹兰人吗,故意派苏家人来看着我吗?”
皇后没有说话,她半眯起眼睛看着阳光中翻腾的灰尘。张绾趁机走上来道:“时辰差不多,老奴这就带皇子去麟才院了。”
皇后又躺了回去,闭上眼,点了点头。
司礼昭走出华仪宫,春阳零落在青石板上。
屋里真凉啊。他想。
今年招收书郎的总共有四位皇子,是第六,七,八,九皇子,年龄最大十四岁,最小十岁,均是正宫所出。参选书郎的有十余位皇亲贵戚以及朝中股肱大臣的子弟。虽说名义上是公平参选,但其实四位皇子的书郎都早已内定。不过因为参选书郎进宫前,要在大学府培训考校四学六艺和宫中礼仪,教习老师均是举国闻名之大儒,更不乏当朝内阁大学士,是故贵胄多愿意送自家孩子参选,当不得书郎,也能见见世面。
苏云适在这批书郎中虽然最为年幼,因其安静老成,自幼好学,在各项考校中都十分突出。所以即便他是侧室所出,母妃身份卑微,身边也吸引了一批子弟拥簇。其中为首的便是左岿松大学士嫡孙左明川。
这天是最后一场骑射的考校,苏云适跑马瞄靶,连失齐发,众人一片叫好,他虽纤弱,也是将门之子,这些都是从小跟哥哥们玩到大的游戏,在军营沙场上虽被哥哥压着打,到这群贵胄子弟里却是赢得绰绰有余。但是,没曾想在今日考校最后一圈跑马时,苏云适却被司祈寿的青头大马撞得趔趄,只跑了第二。
司祈寿是亲平王二嫡子。母亲白氏。有两个姐姐,一嫁于内书阁五大学士之一的侯家,一嫁于淮平王。宫中淑贵妃也是白氏。是这批书郎里出身最显贵的。
所有考校结束,司祈寿、苏云适和左明川都在甲等里,其实也就是内定的几位书郎了。众人心照不宣,听完念榜便四散去洗沐休息。司祈寿故意朝苏云适走来,经过时嗤笑一声:“将门之子,不过如此。”
左明川在一旁哼道:“也不知谁手段下作,胜之不武。”
司祈寿正要发作,苏云适笑道:“明日就要上殿,甲等站首排,我们都早些歇息养养精神吧。”
司祈寿冷哼一声转身离开了。
见着司祈寿离开,监察院丞史筠之子史煜溜了过来。史煜和左明川自出生起就相伴长大,十分交好。因左明川与苏云适亲近,三人便常凑一处。
史煜笑笑着对左明川说:“有什么好吵的?这种旧贵最好面子的,你偏折他面子。”
左明川道:“他看不起人不是一天两天了。有什么可了不起的。他也不过是去当二子书郎罢了。”
据左明川说,司祈寿早定好为淑贵妃第二子七皇子司礼朔的书郎,他自己则要去给左氏扶持的琳贵嫔之子九皇子司礼殊当书郎。史煜并未被安排当书郎,但他因为是史老太后最疼爱的家中小辈,自幼便常出入宫闱,对宫中之事比谁都熟悉。
史煜道:“那你还当个贵嫔书郎呢?进宫伺候人,我真替你不值。宫里规矩可是很严的,和宫女姐姐都只能偷偷说话。那些皇子读书天没亮就要起床,月到中天才能休息,你都得陪着,太辛苦了。”
左明川说道:“贵嫔书郎也好过八皇子书郎啊。阿适,你可才是最倒霉的。”
苏云适道:“便做好分内事,无他。”
史煜道:“我可听说,那皇后和嫡子性格十分古怪,连长相都和我们不一样。”
左明川道:“怎么不一样?”
史煜道:“他们的眼珠子——
——是灰色的。”
天未亮,便有宫里的主事内监招集好入选的书郎,按甲乙丙排成数排带往麟才殿。到了麟才殿,由大太监先领到偏殿训导规矩:“尔等进了殿,圣上就在主位坐着,会一位位问尔等家室和所学。尔等心中做好准备,万不可慌乱,给自家现眼。
等圣上问完了,各位娘娘带着皇子上殿,你们要一位位皇子上去递诏本,之后皇子会翻阅诏本选定书郎。待四位皇子都选定后,就可行诏习大礼。诏习大礼皇子会有三问:一问汝等可愿做我习书侍郎?你等有心辅佐,便上前一步答:吾愿忠心侍奉殿下;二问汝等为何愿意?汝等备好各自答词;三问若汝父有异心汝当奈何?此问万莫答错……”
“与父断绝,忠心不改。”司祈寿朗声道。
苏云适心中一凛。
內监颔首继续道:“待三问礼毕,尔等便可与皇子交换诏佩,书郎礼成。”
麟才殿不算大殿,却也十分高阔,尤其对于一群十岁左右的孩童来说。他们高高地抬起腿,买过膝盖高的门槛,又轻轻落下,让脚步尽量地无声。
殿里真凉啊。苏云适想。
圣上高坐中央,皇子们由太监领着站在阶上,待选书郎们低头立在阶下,纱幕后面是宫中众妃嫔,皇子们的母亲。纱幕只有一个位置空着,就在皇上右侧,难以忽视。空位前的皇子身着明黄九蟒袍,低头看着殿下的书郎,并不因为自己母妃缺席而有任何气馁。
苏云适知道那就是自己今后要侍奉的八皇子了。
随着宣礼太监的奸细嗓音,书郎开始依次接受圣上的考问。哪怕是高傲的司礼寿也不免有些结巴紧张。
到苏云适了。
行礼。
司礼昭听到苏姓,心中一动,仔细看去却觉得奇怪。将门之子,他本想着是粗壮高大,眼前却是个雪肤纤体,女娃娃般的男孩子。
“苏家庶季子云适见过圣上,诸皇子娘娘。”苏云适心里有些紧张,但话是烂熟于心的,不必动脑便顺畅地一句句说完了。
苏云适说完,殿中刹那沉默。圣上本应按礼回应几句肯定和嘱托。这次却没说什么话。苏云适心里咚咚直跳,想不出自己有何错漏。
圣上终于开口了,听不出什么不快,问道:“书郎之职责,汝可悉知?”
苏云适定了定心神,朗声道:“书郎之职,但诚,勤,忠,礼四字。”
圣上接着问:“何为首?”
众书郎都不安地偷偷互相交换着眼神,大学府只教了诚勤忠礼,并没有说何为首啊。
苏云适忍不住看了右侧的皇子一眼,他正低头看着他,神色有些不安,似乎在为自己担忧。但离得远,看不见他是不是真的有灰色瞳仁。
圣上为难自己,是因为自己要去当八皇子书郎,还是因为自己是苏家人?
他道:“忠为首。”
圣上似乎很满意,他点点头,示意下一个。
司礼昭目送着这纤细的小人儿走到大殿一侧,已无心再听旁人。心中只有满意欢欣。
递诏书的时候,苏云适忍不住抬头,两人四目相对。司礼昭努力笑了一下,他不常笑,宫里也没人跟他说话。他一个人在漂浮着药味的宫中读书,找不到向人展示亲和的机会。他想他大概笑得很差,苏云适的神色显出轻微惊讶。但很快他意识到,苏云适注意的是他灰色的瞳仁,与宫中所有人视线所落之处别无二致。
他赶紧垂下眼帘。
礼仪变得冗长枯燥,四位书郎也按照内定选出,只待行诏习大礼。
苏云适再次站到司礼昭面前,他们相对站立,第一次有时间仔细地端详彼此。司礼昭比他高一个头,浓眉入鬓,眼窝偏深,鼻梁挺直,一双眼睛垂着眸子,稍遮住那浅色的眸子。并不只是简单的灰色,还有些淡淡的蓝光随着眼眸转动流转。他盯得久,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发现自己的影子此刻正枕在皇嫡长子的蟒袍上。
他这么尊贵。苏云适想,看起来这么尊贵。
司礼昭低头看着矮他一头的将门之子。他看起来纤弱,但考武的成绩也很好。眉色偏淡,圆圆的眼睛宛如猫目,睫毛很长。纤鼻小口,唇色浅淡,脸上有些红晕。
好可爱,像画上的人。司礼昭想,怪不得要送来当书郎,可不能上阵杀敌的。
第一问。
“汝可愿做我习书侍郎?”
第一答。
苏云适向前一步,跪下,行礼,道:“吾愿忠心侍奉殿下。”
礼官大太监喊出声来:“甲等,安平王庶季子苏云适,应接——”
第二问。
“汝为何愿意?”
第二答。
苏云适抬起头,看向司礼昭。余光里,司礼昭下摆上的一条绣蟒正好盘过自己影子的前额。
“殿下尊贵聪颖,臣愿追随殿下,荣我东土,安我万民。”苏云适一叩于地,恭敬道。
第三问。
“汝父有异心汝当奈何?”
第三答。
“与父断绝,忠心不改。”少年清音朗朗。
“礼毕——交换诏佩——”
随着大太监最后一声。司礼昭依着礼数,上前把苏云适扶起来,他拉住了他的手。
那只手,又软又凉。
那只手,手心出了好多汗。
随礼太监递来诏佩,是一黑一白两个半圆,嵌合成一个整圆。
司礼昭把羊脂玉白的那一半递到苏云适手里。
礼成。
此后经年,无论他们是否相处愉快,无论他们是否荣辱与共,生死相关甚或相左,都将形影不离,彼此相伴至二十岁加冠。
仪式结束,两人四目交接,都带了笑。司礼昭也觉得自己的脸终于不那么僵硬,浑身松快起来。今天自己来到这殿里,就是为了见对面这人。来前忐忐忑忑,见着了便心下踏实。这笑意对两人来说都难得而新奇。
后来司礼昭问云适最后为什么笑了,云适就又笑着说:“看你神色变来变去的,一会儿不高兴,一会儿又假装庄严,又一会儿又不知想到什么不好意思似的。觉得好笑。”
“有那么明显吗?”
“不明显,但看眼睛就知道了。”
“我最讨厌别人盯着我眼睛看。”
“为什么?它们好漂亮。让人转不开眼。”
司礼昭诧异地看向云适,随后不好意思地看向别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