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未央》曼谷

46、第 46 章

　　我没有料到夏夜尽会来的这么快。
　　以前母妃教给了我一些东地的字，她在的时候，我每天都是要练一练的，自从她走了，我就荒废学业。现今我就像飘着一样，没有什么着落，练练字也可以打发时日。夏夜尽就是在我写字的时候来的。
　　我没有注意，只听到他的声音在我后面传过来：
　　“这是什么？”
　　我吓得大喊了一声。以往虽然也有自己深夜待在冷宫里的时候，可是好歹没有什么声响，没有声响就不至于害怕。现在平地里冒出声音来，我的心脏顿时就要跳出来。
　　见到是他，我的脑子里就如同打雷一般，记起自己跪在母妃面前发誓的情形，赶快又低下头，说：“我在写字。”
　　夏夜尽走近了一些，我只看着他伸出手，将桌上的一幅字拿起来，接着他问：“这是你们那里的字？”
　　我低着头说：“嗯。”
　　夏夜尽没有说话，我尽量不叫自己看他，只说：“你还有事吗？”
　　他的声音似乎有些诧异：“嗯？”
　　“除了看字，还有事吗？没有事就先回去休息吧。夜深了。”
　　他最好早些走，我也最好不见到他。那样既能叫我自己少一些伤心，也能不违背自己的誓言。
　　夏夜尽静了静，问我：“你是在赶我走？”
　　我不能不赶你走。
　　但是我委婉的说：“我不是那个意思，因为夜深了，人会觉得困。困了最好就是入睡。”
　　他却换了一件事说：“听侍女说你身子不舒服？”
　　“没有这回事。”我迅速的回答他。
　　夏夜尽最好对我坏一些，这样类似关心的话，也最好一句都不要对我说。他说了，只会叫我放不下他。
　　夏夜尽不知道我的心意，他知道了也不会在意，我什么样对他没有影响，可是对我自己，就不一样。我会受折磨。
　　想着一个没有希望与他在一起的人，会很难过。
　　“怎么没有用膳？”他接着问我。
　　“嗯。我不饿。”我总这样低着头，脖子疼。
　　“抬头。”夏夜尽的声音无喜无怒的。
　　我抬起头来，望着他身后的一个花瓶。
　　他站在我面前，离得我这样近，可是却不能知道我心里的难过。隔得这样近，又能怎么样呢？
　　“看着我。”他又说。
　　我望着他的衣襟，上面绣着龙，并不明显，但是张牙舞爪的，我赶忙又把自己的视线移开，望着他的衣裳上没有绣龙的地方。
　　我不喜欢龙。它会叫我想起龙和凤来。
　　它们能生世相守，而我和哥哥连一世都不能有。
　　夏夜尽忽然抬着手捏住了我的下巴，我有些疼，不得不看着他的脸。
　　“是秦楚吗？”
　　我不明白他这句话的意思。
　　“半路上逃跑，是为了秦楚吗？”他盯着我，“手下说是你自己跑出去的，是不是看到了秦楚？还是，他给你留了什么消息？”
　　我咬着自己的嘴唇，不打算交代。
　　夏夜尽失去了母亲，一定很生我的气。倘若我说出来那天跑出去是因为看到了哥哥，他说不定就会迁怒于哥哥的，新仇加上就恨，我怕哥哥会又有什么危险。
　　“你可以什么都不说，我会叫人查清楚。我还可以顺便告诉你，现在已经有了眉目。”
　　我赶忙说：“不是，是我自己要逃跑。”
　　夏夜尽笑了一声：“你是要逃跑——可是，除了秦楚，我想不到谁还能让你不顾牧国俘虏的几百条命跑出去——对了，你不想看在牧国俘虏的份儿上老实交代吗？”
　　他说俘虏。
　　“我已经不会再跑了——你不要杀他们，他们也没有犯什么错，你不应该……”
　　“怎么处理他们，那是我的事。”夏夜尽打断我，“但是，只要你继续跟秦楚暗中联系着，你就能为他们尽快被处死尽一份力。”
　　我震惊的看着他，冰冷的感觉从身体里慢慢的渗出来。
　　他的眼神似乎要把我的心思看穿了：“我不用瞒着你，皇兄在牧国灭国的时候命令不准伤害秦楚，我做到了——但是他在以后出什么事，我可就说不准了。”
　　我说不出话来，手抖的厉害。
　　“朝廷里的事，恐怕你不是太明白，不过为了不叫你在以后犯什么叫我忍不了的错误，我还是跟你解释清楚。”他微一抿嘴，接着说：“皇兄是当初跟秦楚达成协议，下令不伤他，也是表面上的承诺——表面上的事跟真正的事可不一样，我本来，也不打算放过他，更何况，你现在是我的……药，待在夏王府里，万一你不小心跟他联系了，万一你再不小心把王府里的情况告诉了外人，万一你叫他做出什么不该做的事来，比如进来抢你——你觉得，到时候，你们会是什么下场？”
　　我本来是站在夏夜尽面前，还被他捏着下巴的，可是他越说，我就越觉得像那天一样，浑身冰冷，被冻住了，只有慢慢的蹲下。
　　夏夜尽把我扯起来，问：“你听清楚了吗？！”
　　我很难受，眼里都是泪，也看不清楚他，只应了一声：“嗯、听清楚了……”
　　太冷了。
　　他放开我，很快就离开了。
　　我想走到床边，可是迈不动步子，腿一直发抖，整个人都忍不住抖，夏夜尽的话一直在我耳边响着，他的冰冷的声音，冷漠的神情，还有他说的哥哥的事……
　　过了一会儿，我就只能坐在地上了，这样也没有好一些，我越来越觉得冷，总想着能盖上棉被，暖和一些，我试了一会儿，想走到床榻边，可是没有办法站起来，一点儿力气都没有，我只有再躺下。
　　躺下就好了很多。
　　因为我看到哥哥了。
　　这是我还在冷宫里的时候，他穿着厚重的黑袍子，刚从外面回来，抬手把披风解下来，我伸出手接过来，搭在一旁的木椅上。哥哥看了我一眼，接着走到书案前，把手里的折子随手一扔，坐下了。
　　我站着，生怕他看出什么迹象来。
　　因为我刚才出去玩儿雪了。在雪地里扑腾了好大一阵子。他在清晨离开之前就嘱咐我了：“怕是要下雪，你好好在殿里待着。出去要染上风寒的。”
　　我只是点头。
　　母妃早说了，东地人寻常时是不会生病的。哥哥就是喜欢白担心。
　　他一走，我等了大约不到一炷香的时辰，就跑到外面玩儿了。
　　但是现在叫哥哥看出来，他就要批我了。哥哥有一种眼神十分可怕，一晃不晃的盯着人，微微眯着，像是随时都能过来把我吃到肚子里去。
　　幸亏我掩饰的好，因为哥哥没有怀疑什么，他把一个折子打开，如往常般看起来了。
　　我慢慢的走到他旁边坐下，装模作样的拿着哥哥平时看的一本书看。
　　哥哥望了我手里的书一眼，问：“你不是不喜欢这样的书吗？今天怎么看起来了？”
　　“嗯、那个，我今天喜欢一些了……”
　　他继续又看着自己的折子：“不喜欢就不要看了，把所有的书看完了，也有很多事，是你永远不会能知道的。”
　　我是一个很骄傲的人，不喜欢哥哥小看了我，就说：“那不可能，我在书里学了好多东西呢。”
　　哥哥瞟了我一眼，笑着说：“未央，你信口胡说的样子很好看。”
　　我有些激动了：“我不是信口胡说，我真的知道好多事。”
　　他放下折子，专心的想了想，问道：“你知道春天的时候鸟为什么往夏国飞吗？”
　　我不知道这件事。我见到鸟的时候都是它们向着我飞，书里也没有说过这件事，我答不上来，丢脸极了。
　　“因为夏国在北面，春天暖和了，鸟是飞回北方去的。”他看都不看我。
　　我辩驳：“我平日了只待在冷宫里，又不能看到那么多鸟向北飞的情形，答不出来也是合理的。”
　　哥哥勉强同意了我的说法：“好，我再问你一个，你平时能看到的。”
　　我信心百倍。
　　他说：“冬天的时候，河里有鱼吗？”
　　我笃定的摇头：“没有，河里都是冰。”
　　“错了，鱼在冰下面，有人曾经把冰凿开，把鱼取出来了。”
　　连着两个问题都不能答出来，我很没有面子，有些急了：“我是懂的很多东西的，可是你总是问我奇怪的问题，这不怪我。”
　　“好好好，”哥哥有些不耐烦，却还笑着：“再问一个。最后一个了，如果你答不出来，就说明你方才的话是胡说了。”
　　我点点头。
　　“这个问题还是冬天的——如果一个人在雪地里冻伤了，要想救他，就只能再用雪搓洗他的身体，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哥哥似乎认定我答不出来，轻蔑的看着我。
　　我终于可以扬眉吐气了，不要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我的确是一个聪明的人，我朗声说：“因为碰雪的时间久了，就不冷了，会重新热起来。”
　　哥哥一眯眼。
　　我问：“怎么？无话可说了吧？我就是聪明的，不要小看我！”
　　“说的好。”他用一种微微带着笑意的神情看着我，但是那种笑意只会叫人觉得冷，“你是在外面待了多久，才叫自己的手变得热起来的？”
　　我不是很清楚，随口说：“你走了之后——”
　　我闭上嘴。
　　“你站起来，对，就站在这里，站好了，”哥哥微仰着头，看着我，问：“我嘱咐过你了？你当时答应我了？”
　　我点点头。
　　“然后在我回来之后装作一副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这是什么，你知道吗？”
　　我低声说：“我知道。这是骗你。”
　　“对，很好。”他用那种可怕的眼神望着我：“我在外面看到脚印，就知道了。进来之后，我还等了一会儿，指望着你能主动承认，但是你居然还跟着我看起书来了。”
　　我说：“我忘了脚印。”
　　“你这是在反悔做错了事还是在后悔没抹平脚印？”
　　哥哥就是这样的，不管我说什么谎话，他都能一点一点的叫我自己承认了，我要切记教训，以后一定什么都如实说，于是就回答他：“我是在后悔没有抹平脚印。”
　　他点点头：“很诚实。”
　　这是在夸我。可见哥哥不生气了。
　　但是，下一刻，他就变脸了：“该诚实的时候跟我撒谎，该撒谎的时候跟我诚实，”哥哥不急不慢的摆弄着书案上的镇纸，“你真是聪明极了。”
　　我不大满意：“你既然知道了，为什么不直接说，还拐弯抹角的问了我这么多问题？我答不上来的时候可是很丢脸的。”
　　他斜斜的看我一眼：“我就是希望你知道，我的办法实在是多的不行了，每天用在你身上，不带重样也够处置你几辈子了。”

　　我很想大声的对着他哭，我很想喊，你来看看我。哥哥。你来这里看看我吧。
　　可是，这个梦境里，只是有条不紊的闪现着那年冬天的事，一丝一毫都没有改变。就好像，时间倒着流了一次，一切都重演了。
　　我没有变，哥哥也没有变。
　　这样很好。哥哥永远都只是这样的。没有背叛，没有伤害，没有分离。
　　他跟我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