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未央》曼谷

40、第 40 章

　　我们这一次到的地方，是一个很繁华的市镇，夏夜尽对着马车外面的人说：“城里怎么样？”
　　我能听到外面那个人的声音：“禀报王爷，知州已经预备好了。”
　　夏夜尽突然回过头来看了看我，接着对外面的人说：“停住吧。不要进城了。派人进去通知一声，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城里的大小官员都不用出来。”
　　他说完，把帘子放下来，夏夜尽说：“就要下去了。”
　　我把自己身后的帘子也撩起来，看着外面。按照夏夜尽的说法，这里应该不是城里，可是怎么还会这么繁华？
　　路很宽，两侧也有好看的楼，人很多，都站在街道两边，看着我们。
　　我看到远处一个楼上的情形，有些惊讶。
　　是那些姑娘。
　　我对夏夜尽说：“到了前面，能不能停一停？”
　　“嗯？”
　　我有些着急：“我看到故人了。”
　　夏夜尽的眼睛一眯。
　　我解释：“是那些姑娘，以前在牧国的时候，我也见过她们，她们一点变化都没有，还是挥着手帕喊我上去玩儿。”
　　夏夜尽开始皱眉。
　　我希望他能理解我：“她们既然喊我，一定是认识我的。上次她们叫我，我就没能去。这次再不去，就很不好了。”
　　他隔着纱帘忘了一眼外面。
　　我保证：“我不会跟她们玩儿很久的，我就是想问问她们为什么认识我，还有为什么叫我。”
　　夏夜尽真是太能体谅我了，他喊：“停下！”
　　他看我一眼，然后自己下了马车。我正想跟着他下去，夏夜尽却转过身来，指着我说：“你，好好待在这里。”
　　夏夜尽的神色很严肃。我才知道他叫人停车其实并不是为了叫我去跟那些姑娘玩儿。他转身就向着那个有着很多姑娘的楼上走，我看到几个人跟在他的身后，路边的人都退让开了，夏夜尽的脚步很快，一个中年的女子对着他笑的很高兴，有几个姑娘也出来拉他。
　　我看着她们挽着夏夜尽的手，垂下眼了。
　　等我再看时，却见他身边的人都跪下了，姑娘们也不再拉他，夏夜尽的脸色很不好，说了几句什么话，接着就转身走回来。
　　他到了我面前，说：“你听到她们喊你的名字了？”
　　我摇摇头。
　　“既然她们叫的不是你的名字，那就不是叫你。是喊别人上去。”
　　我应一声，怪不得。
　　“以后，不要看她们。”夏夜尽的语气几乎是警告我，“更不要去那种地方。”
　　“嗯。”我答应着，既然她们叫的人不是我，那就不必再上去玩儿了。
　　夏夜尽转头看了一眼，对着他身边的人说：“不要再向前走了，就在这附近找地方住下。”

　　夏夜尽还是怀疑哥哥会来抢我，就依然叫我待在他的房里。到了晚膳的时辰，他叫人送来了好多饭菜。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对我这么和蔼了，也跟我说话，也肯看我。
　　夏夜尽变得对我好了，我固然是高兴。但是我也担心。就像我之前做的那个很好的梦一样，梦醒了之后，他就又很讨厌我了。
　　他问我：“不快用膳，皱着眉想什么呢？还记挂着那些姑娘？”
　　我于是就低头吃碗里的米饭。
　　可是，这次跟上次一样。我刚吃了一口，就感到难受，说不出是哪里，就是忍不住的想再吐出来。
　　等我吐够了，夏夜尽才问我：“究竟是怎么回事？不是好了吗？”
　　我摇摇头。
　　他叫人去找郎中，过不了一炷香的时间，郎中就来了。我躺在榻上，夏夜尽把床幔都放下来，有一根红色的丝线系在我手上，我能模模糊糊的看到，线的另一端连着换了好多人，他们每一个都对着夏夜尽摇头。
　　他开始的时候是坐在另一侧的木椅上的，在几个人都接连摇头之后，夏夜尽站起身来，在房里来回的快步走着，到了最后，他干脆吼了一声，把那些人都吓跑了。
　　夏夜尽的样子很是烦躁。
　　我就说：“我已经好了。”
　　他走过来，坐到我身边，看了我一会儿，才说：“颠簸了一天，你也累了，睡吧。”
　　我问：“那你呢？这里是你的房间。”
　　夏夜尽说：“还有很多房间。”
　　我就闭上眼。过了很久，身边都没有什么动静，我能感觉到夏夜尽还坐在我身边。
　　到了后来，我睡着了，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我好像突然过完了十几年的岁月，因为这天夜里我梦到了过去几乎所有的事。
　　梦到我哥哥。
　　母妃的样子依旧很美，哑姑对我静静的笑，哥哥皱着眉想什么事，我坐在他的身边，心不在焉的看着自己手里的书，一只眼睛瞄着他的神情。
　　过去总是这么好。过去总是最好。
　　我醒来的时候，房里很暗，我忍不住哭出声来。
　　我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吃不下米饭。
　　我哥哥。
　　我哥哥喜欢吃米饭。
　　这是他喜欢的东西，我不能碰了。
　　一切跟他有关的东西，我以后，都不能碰了。他的狭长的眼睛，他的疲惫的神色，他的黑袍子，他随手从衣袖里掏出的好看的珠子，都好像一种毒，我只要碰了，所有过去的时间，所有的有他的时候，就能像水一样涌上来，把我淹过去。
　　我一直都只是过着一种生活，不管饭菜是好了还是坏了，不管是住在安宁的冷宫还是待在慌乱的战场，不管是只有他一个人还是有成群的军队在我身边经过，我都只过着一种一模一样、一直都没有变过的生活，就是有他的生活。他出了远门也好，他打仗不归也好，他差点死在我的面前也好，我总归还是有他的。
　　哥哥犯什么样的错误都行，为了报仇把我交出来，我心里怎样难过、伤心、生气，我的伤心难过和生气都不能盖过我想跟他在一起的愿望。天上下了雨，天上变成了黑的，天还总是天，一个人的头顶上，只要还有一片天就好了，他就能过下去。我哥哥做了什么错事，失败的怎样狼狈，他还总是我哥哥，只要我有他就好了。有他我就也能很好的过下去。
　　问题只是，我没有他了。
　　我总是看不到他。我可能永远都没有办法再看到他。
　　即使是夏夜尽，也不能弥补。
　　没有人能弥补。

　　后来，可能是我哭的太厉害了，房里亮起了一盏灯。
　　我看到夏夜尽就坐在我身边，他把刚点起的灯放在一旁的木桌上，靠近了我一些，问：“怎么了？”
　　我没有料到他会在这里。
　　我没有料到他会守着我。
　　他看着我：“怎么哭了？是身子不舒服吗？”
　　我低头，看到他的手，覆在我的手上。很热。
　　这不是一个梦，这是真的夏夜尽。
　　我看着他的下巴，低声说：“我做噩梦了。”

　　如果一个人，开始的时候吃了好多甜的东西，可是到了后来，他只能吃苦，那么，对这个人来说，苦不是噩梦，甜才是。
　　如果一个人，年轻的时候身体很健康，可是到了老了，他被疾病缠身，那么，对这个人来说，疾病不是噩梦，健康才是。
　　我就是那个吃着甜的东西，健康的过了很多年的人，现在我再也不能吃到甜了，我也再不能健康。
　　在我心里存着的那个美好的过去，就是噩梦。如果没有它，我也不会觉得现在这样难熬。
　　叫我觉得自己漂泊的，不是牧国没了，不是离开冷宫，而是他不在我身边。叫我觉得伤心的，不是看人脸色，不是这样小心翼翼的活着，而是他送走了我。叫我害怕的，不是不知道会发生什么的未来，不是那个大的可怕的夏国，而是那个一直站在我身后的，对着我伸出手来的人，终于还是跟我分开了。
　　我想到龙凤。
　　那个时候，我还告诉哥哥，我羡慕那种生生世世相守的生活，觉得我们这样一同过一辈子是远远不够的。
　　我没有想到，连一辈子都是奢求。
　　何谈生生世世。

　　“别哭了，只是梦。”夏夜尽的声音很生硬。
　　我止不住。
　　过了一会儿，他又说了一遍：“只是梦，不用害怕。”
　　这次夏夜尽的声音变得很有耐心，像以前对我说话的语气。
　　我于是哭的更厉害。
　　他拍着我的背，像是叹气：“究竟有多少事会叫你害怕……”
　　我鬼使神差的说：“其实你也算一个的……”
　　这句话一说出口，夏夜尽愣住了，我自己也愣住了，不知道如何弥补。
　　他望了我一会儿，才低声说：“所以，你当时为什么要让我生气呢……如果我不生气，就不会说那些吓唬你的话了……”
　　夏夜尽说完这句话，突然抱住了我。
　　我都忘了哭了，我可能都跟着忘了叫自己的心继续跳了。
　　他说：“好在，我还是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