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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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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映雪房间里升了火炉,可是只有一张床,他把贺映雪放到床边让他坐着,自己又去床头的柜子里抱了床被子出来。
伍辛夷全程静静地看着他,不时眨眨眼,安静得就像个瓷娃娃。
最后贺映雪站过来,跟他说:“脱衣服。”
他用了几秒钟理解贺映雪的话,然后就真的乖乖给自己解开腰带,把外衣外裤脱下来。
脱到只剩一层里衣,伍辛夷停下,还是看着贺映雪,像在等待他的下一句话。
贺映雪忍不住笑他,“是不是别人让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
伍辛夷摸着自己的膝盖,很认真地跟贺映雪摇头。
“不是。”
贺映雪怀着某种恶趣味逗弄他:“那你怎么这么听我的话?”
伍辛夷微抿着嘴唇,长长的睫毛垂下,像在努力思考这个问题。
过了一会儿,他抬头,微微笑了一下,“你……好看。”
贺映雪整理床铺的手指一顿,回望着伍辛夷,一张最纯真的笑脸,毫不避讳地说着最撩拨人心的话。
他走到伍辛夷面前,手指捧着他的脸颊端详,伍辛夷皮肤白皙,眼下还能看到贺映雪那一巴掌留下的淡红色印记。
贺映雪没头没尾地说:“我打过你。”
伍辛夷像听不懂他的话,嘴微微张开,黑眼睛有些空洞。顿了一会儿,他才自顾自地说:“不疼……二娘打的,疼……”
贺映雪愣了愣,想起这位细皮嫩肉的小少爷挨了巴掌没哭没闹,原来是这个原因吗?
许是屋里的炉火烧得太旺,贺映雪觉得胸中闷得难受,看一眼旁边的伍辛夷,小傻子还是那个安静乖巧的样子,坐在床边拿眼睛直溜溜地盯着他。
他把新拿出来的一床被子丢给伍辛夷,“盖上,睡觉。”
伍辛夷轻轻“哦”了一声,扯过来一个被角给自己盖好躺下。
贺映雪吹熄了油灯,贴着伍辛夷的被窝卷躺好。
两个人挨得太近,他连伍辛夷很轻微的呼吸声都听得清楚。
过了一会儿,贺映雪迷迷糊糊快要睡着,却又听见一个怯怯的,细小的声音。
伍辛夷在他背后,像呓语般问:“我什么时候能回家?”
贺映雪从困倦中醒来,一时间犹如梦境惊醒,这时才发现自己脑子一热做了件多可笑的事儿,绑来的小少爷竟然睡到了自己被窝里!
算了,敢做就敢当,贺映雪脸不红心不跳,“过五天就送你回去。”
紧接着背后传来窸窸窣窣声,贺映雪知道那是伍辛夷在点头,满屋的黑暗中,贺映雪无奈地笑了笑,竟从自己刚才那句话里品出了一丝哄孩子的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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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天不亮,贺映雪先被外面叮铃哐当的砸门声给吵醒,他披上件袄过去开门,昨晚当值的那个伙计喘着粗气站在他门口。
“三哥,不好了,那个傻子跑了!”
贺映雪伸手把他的帽檐往下一拽,帽子遮住眼睛,他沉静道:“现在知道怕了,昨天晚上干什么去了?”
小伙计把帽子扶好,冻得通红的一张脸上有窘迫之色,咬着牙说:“我的错,三哥。”
贺映雪把身子让开一个空,抱臂站在门口,语气轻飘飘的:“怕冻死,弄我这儿来了。”
小伙计循着他的视线往床上看,床中间一个拱起,只瞧得见一个黑发的后脑勺。
他登时长出一口气,“吓死我了,幸好没丢。”
贺映雪注视着被子裹着的小小一团,脸上看不出什么波澜。
小伙计瞧了瞧还睡着的伍辛夷,又瞧了瞧贺映雪,一时间有点为难。
他犹豫着:“三哥……我把他带走?”
贺映雪却摇头,“不用了,你回去睡吧。”
小伙计“哦”一声,愣愣地迈了步就往回走,越走越后知后觉寻思着不对劲,他三当家的就这么跟个劫来的傻子睡了一晚上? ? !
事实是贺映雪一晚上并没怎么睡着,伍辛夷受了冻,一躺下更是咳个不停,贺映雪不是什么好脾气的人,期间几次想把伍辛夷拎起来直接丢回小草房。
他摸着黑将手碰上伍辛夷额头,指尖灼人的热度却让他心生一丝怜悯,拿被子把伍辛夷捂了个严严实实,指望他就算病也得全乎着撑到有人来赎他。
小伙计走了以后,贺映雪又眯了一会儿,然后起床洗漱吃饭。等他回来的时候伍辛夷也醒了,穿好了衣服抱着被子一动不动地坐在床上,还是那身月牙色长袍,一头齐耳黑发因刚睡醒而微微凌乱,脸颊隐隐透着一丝绯红。
见贺映雪进来,他眼珠动了一下,想叫人,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叫,于是只能微张开口,短促地“啊”了一声。
贺映雪把端来的一碗粥放到桌上,叫伍辛夷,“过来吃饭。”
伍辛夷看了他一眼,赤着脚跳下床就往这边跑,
贺映雪在旁边淡淡瞥了他一眼。
伍辛夷站在桌边,他的吃相很斯文,拿勺子的神情专注到过于认真,一小口一小口地往嘴里送,只看这副文气样子,就像一个真正的,俊秀儒雅的文弱少爷。
或许是真的饿了,也或许是根本尝不出来好坏,伍辛夷并没嫌弃贺映雪端来的那碗粗碴子苞米粥。
他就跟一只供人逗弄的宠物一般,因为无知所以无条件接受人给予他的一切,好的,坏的,并因为无知显得无畏,贺映雪到现在都并未见过他真正害怕的样子。
粥喝了快一半,屋子外面传来乱哄哄的吵嚷声,一群汉子咋咋呼呼,你呼我喊的热闹劲儿十足,却依然盖不住猪的惨嗷。
快过年了,寨子里杀猪是件大事儿,从老到少都巴不得凑过去看看。伍辛夷没听过这动静,眼下连粥也不吃了,颇好奇地竖着耳朵听了一会儿,然后问贺映雪:“什么?”
贺映雪懒懒散散靠在铺着鹿皮暖垫的椅背上,支着一条腿,正擦着一把带穗的弯刀。他的手指骨节分明,苍白却透着股说不出来的韧劲,握着一张绢丝手绢在寒光凛凛的刀刃上慢慢拂过,姿态有种漫不经心的好看。
伍辛夷问他,他连头都懒得抬,冷冷蹦出来两个字:“杀猪。”
伍辛夷不知听懂了没有,傻乎乎捏着勺子从门缝里往声音的来处瞧。过了一会儿,他把勺子“当啷”扔回碗里,走到床前坐下开始自己给自己套鞋袜。
贺映雪就在他对面继续擦着自己的刀,既不拦他也不帮他。
等伍辛夷穿好了,他有点赧似的,踱到贺映雪面前扯他衣袖,“我能出去看吗?”
贺映雪抬眸,正对上伍辛夷也望向他,四目相对间,贺映雪再度感觉那种莫名的烦躁涌上心头,只不过这次比之前分明了些,他分辨出自己心里执念不过还是这样清俊标致的皮囊怎会是个话都说不利索的傻子。
贺映雪没吭声,冷漠地转身推开门走了出去。
伍辛夷却仿佛并不受贺映雪对他置之不理的影响,他像习惯了那般,很快反应过来,跟在贺映雪身后出了屋门。
雪还没停,北风呼呼地直往人衣服里灌,贺映雪就顶着风雪站在屋门不远的位置,也不知道是在等谁。
身后响起那略显笨拙的嘎吱嘎吱踩雪声,贺映雪就开始闷头往寨子东面走。寨子小,东面有个祠堂,杀猪祭祖都在那儿。
祠堂外面里里外外围着一圈人,大当家的和几个伙计在最中间,将一头肥硕的猪五花大绑在门板上,杀猪匠上身只穿一件羊毛马甲,赤着两条粗黑的胳膊,手里磨着刀和长刺。猪临死前的尖利嚎叫在上空经久不息。
贺映雪和伍辛夷站在最外头,这时开始有人注意到他们,一个下巴长痣的黑脸伙计见伍辛夷踮着脚往里看的痴样,忍不住不老实地打趣他:“小少爷,待会儿见了血,你可怕不怕?”
伍辛夷很懵懂地眨了眨眼,然后摇了摇头。
“呦,”他旁边另一个伙计似乎不信,拿手比划着往伍辛夷肚子上戳了戳,“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你真不怕?”
伍辛夷是不怕,但不喜欢别人动手动脚,所以他往贺映雪身后缩了缩。
这时候大当家的从人堆里瞧见了他们俩,大声呦呵着问贺映雪:“老三,你咋把他带出来了?”
贺映雪施施然一笑,“怎么,大哥还怕他跑了?”
大当家的一副听了笑话的样子,眼睛追着大半个身子缩在贺映雪后面的小傻子,“就算他是个脑子好使的,咱弟兄们也绝对让他出不了这个寨门!”
周围爆发出一阵笑声,怀着某种说不出来的恶趣味,他们盯着这位衣冠楚楚的傻子少爷,眼里闪烁着不明意味的亮光。
白茫茫的天地间,寨子里的人清一色穿或黑或灰的粗布棉袄,只有伍辛夷穿着月牙色长袍立于风雪中,袍角被风撩起再放下,这样的清洁高雅,这样的格格不入。
这样一位人物,既让人想狠狠欺侮他,可他拿那双不谙世事的眸望向你,又会让人想疼惜他,为自己的罪恶念头而产生负罪感。
于是有胆大的边笑边将矛头瞄准了伍辛夷,“小少爷,”他对着他吹了声口哨,用一种油腔滑调的语气,“我要是现在放了你,你跑不跑得回家去?”
伍辛夷手指缠着贺映雪的衣带,无措地站在人群当中,好多双眼睛在盯着他,盯得他害怕,他不自觉把手里那截衣带攥得更紧了些,傻傻地摇头。
周围众人再次爆笑,笑得极为畅快,笑这金玉般仪表的小少爷,内里实则也不过是一团败絮。
伍辛夷觉得这笑声让他很不舒服,他看了一眼贺映雪,贺映雪没笑,却也没什么表示。伍辛夷握着贺映雪衣带的手松开,转身想走。
等他走出去挺远了,手腕忽然被人攥住。贺映雪不知道什么时候跟过来的,拉住他不让他走。
贺映雪手掌很大,掌心有一层薄茧,带着温热的气息,伍辛夷挣了两下,发现甩不开,只好用眼死死地瞪着他。
他发现贺映雪脸上这时才有一点想笑的神色,贺映雪问他:“生气了?”
他抿着嘴唇不说话,用力瞪着贺映雪,像要把贺映雪瞪出一个窟窿来。
贺映雪没想到他居然会发这么大脾气,饶有趣味地往伍辛夷脸颊肉上掐一把,装作无辜道:“我怎么你了,为什么生我的气?”
伍辛夷依旧是不错眼珠地瞪着他,墨黑色的瞳眸在雪色里显得更加深沉,瞪得久了,那目光软化了一点,变成一种受了伤似的疼痛的目光。
他一字一字的,“你也嫌我傻。”
贺映雪脸上淡淡的笑忽然僵住了,伍辛夷说“也”,一个“也”字足以说明他在他心里有了和旁人不同的位置,仅仅是一个夜晚的时间,贺映雪想,哪怕一只小猫小狗都不会这么快认熟主人,可伍辛夷,这个小傻子,却已经在心里把一个土匪划到了可以信赖的领域。
他垂下手指,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沉默一会儿后才说,“……我没嫌弃你。”
伍辛夷这次却不再信他,甩开贺映雪的手要往屋里走,进门的时候还耍小脾气那般,故意将门“呯”地大力关上,震落门框上的残雪。
贺映雪站在风雪里好一会儿,竟兀自低低笑了一声,随后才随伍辛夷进屋,看到伍辛夷又是那个缩成一团的姿势,抱膝坐在床边,听到贺映雪进来也执拗地偏着头,一个眼神也不给他。
贺映雪隔着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停下,话中带笑:“生我的气还要进我的屋子?”
伍辛夷愣了愣,又忽然猛地抬起头来,眸光一闪,跳下床气呼呼就要往屋外走。走到贺映雪旁边,却被他一把抓住手腕拢在胸前,连人都快被拽到他怀里来。伍辛夷惊慌地小小“啊”了一声,可抓住他的人并没有下一步行动,他继而反应过来这个人是又在捉弄他。
贺映雪眼看着那双如水般柔软湿润的黑眼睛变了,变得充满攻击性,就像一头幼狼的眼睛。果不其然,下一秒伍辛夷微张开嘴,朝他的手腕处恶狠狠地咬了过来。
不过这次伍辛夷并没得逞,贺映雪松开他的手腕,转而钳制住他的下巴,眼疾手快地将一个东西投入他口中。
伍辛夷害怕地往后缩了一下,作势要吐出来,贺映雪却将手盖在他的唇上捂住他嘴巴。
“别吐,是糖。”
伍辛夷将信将疑,用舌头轻轻在那块物什上扫过,蜜糖在舌尖微微融化,伍辛夷尝到了甜的滋味。
晦暗的屋内光线中,伍辛夷含着那块糖,终于放下了防备的姿态。
贺映雪看着他又回到原来那个安静的痴傻样子,静了一会儿,突然见他又伸出手来,摸索着探着贺映雪的衣袖,一寸一寸的,格外轻柔又格外仔细,最后他摸到贺映雪的手,将自己的手掌贴过去,切切地握住。
“你……嫌弃我吗?”他像是很费力才说出这句话,几乎不敢看贺映雪的眼睛。
贺映雪看了他一会儿,没有回答,反而问道:“有谁嫌弃你?”
伍辛夷终于彻底把头垂下,手指在贺映雪掌心中拼命绞着。
“很多人。”他声音小小的。
贺映雪追问:“都有谁?”
“爹,二娘,大哥,奶娘……”他很轻地抽一口气,“他们不喜欢我,因为我是个傻子。”
话音落下,屋内静了很久,只能偶尔听到几声炉火燃烧爆出的哔啵声。
不知过了多久,伍辛夷感到自己牵着的那只手掌微微施力,同样温温地回握住了他。
贺映雪没有继续刚才那个话题,只是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他几乎整个人偎在贺映雪胸前,不明所以,但还是乖乖回答。
“伍辛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