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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清河篇(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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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迟晏睡得很沉,梦里却并不安稳。
她口干舌燥,趴在水缸边上舀水,但怎么也盛不上来。心里气急,一巴掌拍在缸边,也不知哪来的一股子力气,水缸应声而裂,细细密密的碎纹延展开来,水随势而动,一汩汩顺着缝隙争先恐后地涌出。
迟晏目瞪口呆,惊叹于自己的实力,直到水快流尽的时候才想起自己冒烟的喉咙,赶忙拿瓢去接,终于接到了浅浅半瓢。
她长舒一口气,正要送往嘴边,旁边伸出一只手紧紧扼着她的手腕,快要到嘴边的水便怎么也送不到口中。
她愤然转头,看向那只手的主人。
小傻子笑容无邪,声音清亮:“凉水不能喝,你自己说的。”
“我什么时候说过!”
“小时候啊,我每次喝凉水的时候你便会拿走我的竹蜻蜓。”
迟晏语塞,在小傻子幽怨目光的注视下,终于想起了此前的壮举。
一报还一报,她也无话可说,只得认命,挣开那只束缚自己的手,转身回屋。
走到门前,看见桌上一杯满满当当的水,心中一喜跑了过去。可手即将碰到杯身的时候,又一只手伸了过来,轻巧地抢过水杯,抬到她触不可及的高处。
她的视线随着水杯在空中划过一条轨迹,又回到那个擎杯的人。
那人长身玉立,净骨清寒,可唇边一抹笑容却带着些讨打的恶意。
“水杯还我。”
他的语调一如既往地浅淡:“够得着就给你。”
迟晏这时才注意到两人前所未有的身高差距。这不是只高她半头的小傻子,她也不必跳着去试探自取其辱。
没他高,比他弱,够不着,打不过。
“孟,尧!”
迟晏咬牙切齿,在自己快渴死的前一刻,睁开了眼睛。
恶念缠身,一梦天亮。
她还没有从波折丛生的梦里缓过神来,就看到床边露出的一个脑袋。
云璟天一亮就醒了。
他突然想起遗忘在袖袋里的两个人偶,飞快起身,趁着他爹还在熟睡的时候拿着衣服蹑手蹑脚来到院子。
自迟母到镇上去,两家中间的矮墙两边各自搭着梯子。
迟晏多病,又不肯搬到云家来住,有天清晨吃饭,云璟在自家院子里喊了好久迟晏的名字都没人应声。院门夜里落了锁,云父担心有意外,便搬了梯子架在矮墙上跳进了迟家的院子。
迟晏果然在发烧,昏昏沉沉,怎么叫也叫不醒。
因是染了风寒又喝了凉水,她这病来得快,去得也快,几副药下去倒也好得七七八八。
自那天后,那架梯子成了矮墙的标配,云璟每天醒来便会爬上爬下喊人起床。
云父见两个孩子渐渐长大,告诫过他,阿晏是女儿家,不要随意进入女子闺房,只在门口敲门喊人就好,没人回应再进去。
云璟似懂非懂地答应下来。
儿子虽然痴傻,却懂事听话,云父倍感欣慰,可随后他才知道自己高兴得太早。
云璟答应倒是答应了,执行起来却有些寥草,每次象征性地喊上几声,再敲两下门,没听到声音就推门进去了。
迟晏赖床,自然不会立刻回应。
云父无奈抚额,又提过几次。但见两人都不在意,也就随他们去了,还是等再长大点说吧。
这天,云璟照例敲门喊人后推门而入,进来摸摸迟晏的额头,见没有发烧,便安静地蹲在床边等她起床,突然听到一阵清晰的喃喃,紧接着,迟晏睁开了眼睛。
迟晏多见不怪,没有被床边突然出现的人影吓到。她坐起身,揉了揉酸胀的胳膊,正要下床时,听见小傻子疑惑的声音:“孟尧是什么?”
“孟尧”两个字音道得极准,迟晏心下一跳。
天机泄露皆是变故,这次历劫本就没有定数,不能再生什么枝节了。
她边在心里唾弃自己说梦话的行径,边淡定地解释:“你听错了,我说的是没有。你昨天把水喝光,我做梦梦到了,在跟你说没有水了。”说完咳了两声,以显示自己声音沙哑吐字不清。
“哦。”云璟本就随口一问,听她干哑的声音,起身将桌上早已晾好的水端给她。
迟晏自然地接过,一杯水喝完,润平了梦里的烦怒,理智回笼,她终于想起来昨天被遗忘在脑后的东西。
“小、云璟。”迟晏喊错了称呼,中间一顿,“那两个人偶呢?”
“你放心,我已经放在院子里了。”云璟一副早她一步想到的得意表情。
迟晏穿鞋的动作停了下来,目光复杂地看着他:“……哪个院子?”
她有种不好的预感,紧接着,小傻子笑着说:“我家的。”
迟晏:“……”
她刚刚才穿好一只鞋,另一只鞋也顾不得穿了,趿着鞋子跑了出去。
依旧迟了一步。
迟晏为了节省时间,直接登上了矮墙上的梯子,刚刚冒出头来便看到了让她头疼的情景。
赵珩被闷在袖袋中一宿。
没人告诉它可不可以出来,它也不敢轻举妄动,于是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再次睁开眼时才发现天已经亮了,自己不知躺在何处,正对着一道晨曦。
昨天一路都在密不见光的袖袋里,它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观察四周发现没人后,便念咒把自己和小鹿变回了原身。
鹿仍在沉睡,腹部的伤口已经快要愈合,只剩下一道狰狞的伤疤。
突然,一阵翅膀扑棱的声音响起,伴随着尖利短脆的喔喔叫声。
它顺着声音看去,一只花鸡扑腾着翅膀在原地打圈,一会儿又飞到了墙边,一只翅膀掩着身体瑟缩在墙角,徒留一地鸡毛。
赵珩认出了这只花鸡,昨日经过云璟家的时候看到过。
它不满地看着那只鸡,心想:怕什么,自己又不是黄鼠狼。
既然是在云璟家,那便是朋友。
赵珩正要过去跟它进行亲切友好的交流,旁边的门打开了,一道清瘦修长的身影出现在门边,撑着门扇,目瞪口呆地看着突然出现在院里的东西。
此情此景让迟晏有些头疼,她重重咳了一声,警告小狐狸不许乱来。
云父看到她,终于回过神来,推开门框,抄起门边放着的锄头冲了过来,横锄而立,挡在她身前,大声喊道:“阿晏你别下来!小璟!小璟呢?快躲起来,别出来!”
赵珩见来者不善,也摆出攻击的姿态。
“云叔!”
迟晏眼见云父严防戒备,小狐狸龇牙亮爪,双方的战争一触即发,大有冲上去一决高下的趋势,忙顺着梯子跳下来。那只没穿好的鞋子在下坠的过程中倏然离脚,掉在了阿花头上,惊得它扑腾而起,抱头鼠窜。
“云叔你别害怕。”迟晏顾不得自己的光脚,大跨步来到云父身边,心思几转,终于想到了一套说辞:“它们是来报恩的!”
昨日云父问起两人去哪儿了。
云璟不会说谎,回来的路上迟晏忘了跟他交代好,担心他嘴漏直接把实情说出去,于是抢在他开口之前抢先答说上山去散心了。
云父对迟晏的话深信不疑,也没有再多问,只叮嘱他们上山时注意陷阱和捕兽夹,别到山腰上面去。
迟晏就顺着昨日编出的借口往下说:“昨天我们从山上下来时,看到路边躺着受伤的狐狸和鹿,就采了些草药帮它们治伤,谁知道误打误撞治好了,它们一定是来报恩的。”
“是吗小狐狸?”
赵珩收到迟晏的信号,收起爪子,点了点头。
云父常读圣人书,素来不信怪力乱神之说,他看着眼前那只仿佛听得懂人话的狐狸,惊奇瞪大了眼睛。
迟晏见说得过了,找补道:“这狐狸,有灵性,嗯,不伤人。”
这话说得倒不假,她心道,不止有灵性,还有灵根呢。
云父缓了许久,终于放下手中的锄头,但头一次见到活着的狐狸,还是有些胆怯,站在原地不敢过去。
“它,它们是怎么进来的?”云父指向横着门闩的大门,迟疑道。
迟晏捡回了自己掉落在地上的鞋,拿掉上面挂着的一根鸡毛,靠在墙上穿鞋。正巧瞥见梯子上的云璟,随口道:“小璟开的门。”
云璟这时刚刚爬下梯子,闻言一顿,在迟晏犀利的眼锋下胡乱哼出一个意味不明的“嗯”。
云父此时惊疑未定,也没注意到儿子有些奇怪的语气,他看着刚刚炸毛的狐狸此时乖顺地蹲在原地,胆怯过后,又有些惊奇。
迟晏瞥到云父垂在身侧蠢蠢欲动的手,心下了然。
她冲小狐狸招招手,等它走到近前,蹲下身将手放在了白绒绒的头上,仰脸笑道:“云叔,要不要来摸摸头,不咬人的。”
云父心动,蹲下身,试探性地将手放在了小狐狸的头上。
赵珩稳如石像,一动不动,任由头上两只作乱的爪子将它的毛搓得一团糟。
云璟站在旁边,垂着眼睛,面无表情道:“爹,我饿了……”
狐狸和鹿的到来给这方小院添了更多鸡飞狗天的日常。
赵珩凭借乖巧温顺的形象成功征服这两家院子的里里外外,只除了墙角那只花鸡。
几天下来,阿花仍旧对这个陡然到来的不速之客心有余悸。平时供它趾高气昂巡逻的院子现在成了那只狐狸的主场。
阿花有心抢回地盘,却没胆靠近敌人,委屈地窝在墙角,活像失去领地的落魄君王。
它期待着敌人早早离去,不成想,这期待没多久便成了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