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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第十二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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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大早的嚷嚷什……?”
翠玉灿金映雪光,刺得眼睛生疼。再定睛一看,来着竟直接亮出了龙纹令牌,明晃更甚。墨有些犯迷糊,昨日程家军归府,今日一早皇帝乘辇亲自登门,一时间不禁怀疑自己是否仍醉于几月前的某场沉梦。
“天子亲临,小小门客胆敢口出狂言?”
那前卫气焰嚣张,见墨出神,挺了挺身板,胸前虎头防具反射耀光无情照彻眼底。
“乂,莫要如此无理。这位爱卿真当坦率,朕甚是欣赏。虽说朕未告知诸位将于白日造访,但来者是客的……”
“皇上快快请进,是吾等疏忽了,望圣恕罪。”
墨侧身让路,正巧避开了那道刺眼的光芒。那前卫见状,仍有些不甘心,侃侃道:
“如今这程府也是越发厉害了,见上不跪,真乃大将之家作风!怎不多多宣传,让全天下都知晓这为将之道?”
“恕吾愚昧,并不精通什么为将之道,”墨冷冷地觑了那前卫一眼,不屑之余嘴角竟撇出一抹嘲讽的笑意,“只是吾这地龙做得欠佳,竟让尔犬豕过得太好了些,着实惶恐,望圣责罚。”
那前卫还在细细品读话中意味时,步辇上之君倒眉眼一抬,颇为惊讶地瞧了瞧墨。正欲开口说些什么,却只见那玄衣男子转身,余半句因逆风而不甚明了的离时托词。
炊烟腾白空,朦雾照雪晴。清寂许久的府邸忽然如此吵闹,鸟雀自是不习惯的,纷纷惊飞攘攘;鲤亦沉于莲下,静闻肃风掠楮痕。
帘外几人簇拥,为首者是程夫人和楚金纯,正领着楚平海游赏莲池。程凤与蹙眉远望,似乎是看到了什么更远处的东西,忽然沉声道:
“西南向,人马若干,呈包围之势,皆持法器拂尘。”
身后的墨没有任何反应。程凤与有些困惑地回望,只见他仍在那张标满了数字的纸上点点划划,最终好容易才确定下来了一个点。
“这是……什么高深的计谋吗?”
“这是今日干支,你的二十岁生辰。”
见程凤与神态越发疑惑,墨强忍笑意道。他盯着那张纸又看了一会,提笔描摹:
祥凤与光行,晓知白黑世
随即在“知白”二字下轻轻一划,墨迹晕染凝结。
程凤与点头如捣蒜,眼中疑惑未消。见墨没有解释的意思,愠道:
“都如此紧急了还打哑谜,还真是生怕不出事。”
“并未,”墨搁了笔,向程凤与之前看的方向望去,“二十弱冠,冠而字之,敬其名也。眼下这冠礼是来不及行了,不如舍繁就简,于此取字。”
眼前景象逐渐模糊,不知是劫数将近还是昨夜赏花过于疲惫,竟涌上了几分困意。隐约间听得庖屋已备齐珍味,下火烧完便能开宴,才勉为其难地强打起几分精神来,眼皮却不听使唤。
“……冠礼取字固然重要,不过眼下还是程府的安危更重要些吧,”程凤与见墨昏昏欲睡,清了清嗓子,“皇帝此行定不是来庆功慰问的。小纯曾同我说过,楚平海多次施计妄图夺取程府,屡屡无果。此次来得如此匆忙,府外又请了道士限制你的法力,约是要放手一搏了。”
“那依知白来看,此劫该如何化解呢?”
程凤与愣了一下,显然还没有习惯这个称呼。他思量片刻,终是从袖袋中掏出了一张皱巴巴的纸。墨瞥了一眼,边缘有些焦痕,正是之前他焚的那张劝上治灾书。
“当朝皇上要办的事,单凭你我二人自是阻不了的。与其坐以待毙,不如破釜沉舟。哪怕死,赔上整个程府,也要让他楚平海至少看看这人间乱象。”
闻此,墨抬了抬眼,正巧对上程凤与的眼神。才想起来此时的程凤与手握程府玉佩,应是新家主了。他的眼神里没有程冬宴眼中的那种中庸与温和,稚气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断玉似的锋芒,璀璨而危险。
“嗯。”墨颇为赞许地点了点头,并未有过多的表示。程凤与正欲从他面上捕捉到更多的情绪,忽又想起昨夜墨说的“我会助你,尽我所能”,便收了口。他起身寻了条寝衣,又拿了个帛枕,置于桌前。
“我也有点困,懒得上床,要不一起将就着睡会?”
回应他的是风掠窗棂。程凤与心下了然,靠着墨坐了下来,将卧被披于二人肩头,压着帛枕正思量睡,却总觉得少了点什么。思来想去,还是把身侧那人的手抬起一只,搭在自己背上,顺势靠入怀中。
梦呓散,轩榥轻掩,冬风不寒,残盛莲香入梦来。
赴宴时已近黄昏。墨程两人补了个觉,精神倒还算好;只是苦了那些下人,操劳半日备此盛宴,虽未哀声哉道,但皆是一副病恹恹之模样,平添几分肃杀。
“辛苦诸爱卿,”楚平海居高堂之上,举樽敬东,眼睛却瞥向了南侧的程凤与和程夫人,“此次南下平乱,程家军以荡平南原之势扫清乱贼,近二十载苦战,竟仍能安然卸甲,着实让朕钦佩!看来,我朝前路朕也不必过于忧心了。”
“皇上谬赞了,”程夫人面色铁青,却佯装安然道,实则袖中纤指早已紧攥,“从君令本是尔等微臣应尽之责,何来辛苦一说。”
“夫人客气,我楚平海一向论功行赏,就是不知程少爷对这赏赐有何想法?”
约是见程凤与自开宴来一直没什么声响,楚平海看他的眼神中也带了几分观摩。程凤与心下一惊,虽已做好十足的准备,但面对如此刁钻的问题还是有些犯怵的。正思虑间,忽觉东向有道灼灼目光正注视着他,心中安定几分。
“为人臣,止于敬。臣等愿为明君手中剑,圣向何指,吾等自当赴汤蹈火。不求奖赏,只求护圣上之乐,万民之安。”
坐于东向的玄衣男子颔首,品茶不语。楚平海闻言,眼中闪过几分惊诧,随即便将那樽酒饮了半口,笑道:
“程少爷看着年纪轻轻,却有如此见解,我大贤当真是人才辈出。只是……”他的目光落于程凤与身侧的楚金纯,“而今楚程无论如何也算是一家人,我这当叔叔的至今未有什么表示,于情于理也是说不过去的。不如就这难得的机会赐些什物,也好让朕安个心。”
一时间偌大厅堂内无人应声,唯留钟鼓鸣瑟,绕梁不离。程凤与小心翼翼地瞥了瞥东侧的墨,却见那人仍拂袖呷茶,如入无人之境。正焦心,忽觉得手臂被人狠拧了下,慌忙间碰掉了桌上的茶盏。好在盛水不多,未浇湿衣裳,响声却格外清脆,竟惹琴笙乱调。
这一声响仿佛号令,大堂上各怀心思的目光皆聚焦于此。楚平海亦起身张望,见此稀世青花盏应声而碎,惋惜之色一刹而过。墨并未看向程凤与那边,倒是开始打量楚平海的神色。
像埋伏多时终于找到机会进攻的猛兽,凶厉夹杂兴奋。
未等楚平海开口,身侧一道清亮的女声率先打破了肃静:
“皇上恕罪。程家主近日身体不适,故精神不济,无意犯上。不如小女先带着家主去服些药再来赴宴?”
楚平海有些狐疑地扫了楚金纯一眼,见她报以肯定之色,勉强允下。程凤与还未反应过来,就被楚金纯拉着离了席。墨望着程凤与离开的方向,眼中淡然,直至彻底捕不到背影才眯萋凝神。
天高云旷,大堂内的磬阮之声阻于阶槛,无缘清明朔风。至郎中屋,打发走了医官,楚金纯才轻声道:
“你应该知晓我借口把你带出来的原因。选吧,翻墙还是后门?”
程凤与眸中疑惑未消,试探着说了句:“翻墙?什……”
话未出口,尽散长风。他只觉着自己被拉着,以破空般的速度出了屋。弯弯绕绕一段,正巧避开闲杂人手,到程府西墙时竟有些眼前发黑。楚金纯见程凤与瘫在墙上大口喘气,无奈道:
“你们俩还真是一个比一个不行……翻墙总会吧?”
见程凤与神色茫然,她白了他一眼,不愿多言,只摊开双手示意。
“愣着作甚?踩上来。”
折腾半晌,好容易双手才扣住了上墙沿。程凤与一蹬脚,一个拖泥带水的翻身划于碧空,凝于墙顶。他定了定摇摇欲坠的身形,回头问道:
“所以现在是要?”
墙外巡逻的道士见墙上忽多出一人,抽剑以锋对,死死盯着程凤与的一举一动。程凤与略微度量,那剑的长度定够不到他的位置,便瞪了回去。其凶恶程度让道士都为之一愣。
“楚平海此行就是来寻理由占取程府,斩草除根。一行人中就你最无自保能力,你不跑留在这里等死吗?”
又有一道士闻声而来。他腰间的佩剑足有五尺,若拔剑即可让墙上君子无落脚之处。见那道士将手握在剑柄上,程凤与尴尬一笑,敛了眼中凶煞,只佯装作威:
“怎么?本少爷翻墙锻炼锻炼身体也要劳烦各位监管?”
语毕便回身下墙,动作比先前上墙时轻快了许多。楚金纯皱了皱眉,以口型道:
“多少?配备?何处?”
“我早知了,”程凤与倒是毫不避讳,坦言,“皇上忧心臣,为臣配了上百人巡逻护安,个个皆配备精良,还是些能文能武的道士。真乃臣之大幸,吾府之大荣啊——”
边叹边挪步向大堂。楚金纯随行其后,怨道:
“怎么不早说,白跑一趟还打草惊蛇……那你准备怎么办?”
“本想说的,奈何你跑太快了,”程凤与故作无辜,砸吧砸吧嘴,惹得楚金纯斜眼觑之,一时无言,“当然,办法自是有的。”
他神色转正,语气也认真起来:“此法凶险,我亲践便可,莫要再与我共置绝境了。”
至堂前,乐声仍靡。回首碧落已向晚,佳人青丝雕金暮。再往前便过了仪门,程凤与甩甩袖,忽地冲楚金纯一笑,其中竟有些决绝。
“多谢楚郡主一路帮扶。往后,愿汝不染风尘,安好一世。”
楚平海见两人归席,并未有什么反应,只垂首赏金杯;倒是墨,颇为诧异地看了看程凤与,却也无甚表示。
“爱卿可好些了?”
良久,楚平海将手中金杯放下,以手托颏,故作关切。未等程凤与回复,又道:
“先前说的奖赏,不知程爱卿可有主意?”
“皇上,”如此果断的应答让楚平海挑了挑眉,坐正了些。程凤与强压住向上冲涌的血气,缓缓从袖中抽出一张边有焦痕的纸,“臣不需什么奖赏,只求圣上能详阅此书,慎虑其言。”
楚平海身侧的中官从程凤与手中接过纸,见面上俨然写着《劝上治灾书》五字,不禁揉了揉眼,心中讶然。见程凤与态度坚定,只得将那折叠的纸打开,逐字逐句诵读。
“昭昭日月,寥寥天地。生民不生,盛世怎盛?田亩败后,禽兽流离,商者亦亡。敛山有白土,和水以食之尽,接食布裳,后食腐骨,恐贩人而食!……”
中官洪亮的嗓音回荡堂中,与弦歌相合相抵,隐了建盏碰撞之音。他深吸一口气,欲续言,却听咣当一声金杯落泰宁,险些呛住。
“荒唐!”楚平海拂袖而起,破口大呼,“我大贤百姓安居乐业,此堂上谁人不知谁人不晓!?朕倒是好奇何人书此,有意散播谣言,妄图谋反?可有谁见我朝生民不生,盛世不盛!?”
大堂之上顿时鸦雀无声。程凤与欲言,却只觉那股血气已抑制不住,手开始不自觉地颤抖,喉咙酸涩不可述。那中官趁此机会往后瞥了两行,神色略有变化,轻声道:
“皇上……臣觉得此书有可鉴之——”
嚓
一道寒光袭来,再会神时已是一片猩红。那中官就如此怔怔地倒了下去,手中书尽染赤色。出刀的亲卫面色冷漠,并未拭血收刀,反而是将那鲜红的刀垂于踝边,任血滴落。满座皆惊,呆愣片刻后竟嘈杂了起来。
“皇上英明,如此言论当是心怀不轨!”
“该杀,杀一儆百,扬我王威!”
“好!”
程凤与于掌声中环望四座,眼前逐渐模糊,只见那些个人手中皆是鲜血淋漓,却谄媚笑着,其中不乏程府人手。神志即将破碎之际,忽觉一股暖意从手心蔓延。他动了动僵硬的手指,细细感受那人的掌纹,血液似有一瞬交融,这是他此生从未有过的体验。程夫人将他的手握得更紧了些,一时想不到该如何安抚这个刚弱冠的少年。
是了,今日是程凤与生辰。
“程爱卿可知,此为何罪?”
楚平海嗤笑着瞟向他。程凤与并未有什么动作,只将涣散的目光从已然噤声的人群中移开,报以加倍的坚定。
“回禀陛下,无罪。”
声罢,只闻刀剑铮鸣于四地,锋刃映金满怀杀,仅一瞬之息,大堂出口便被一众死侍包围。程凤与拉着程夫人后退数步,习惯性地向墨靠近。虽身后门被持刀敌堵上,墨却只将茶盏放下,交手静观事变。
“皇上此行是有备而来啊。”
语调和音量都算不上气势汹汹,却让人莫名脊背发凉。楚平海怔了怔,显然是没想到墨会在这节骨眼上突然出声,随即便假笑道:
“先生言重了,朕早就料到这程府小儿有谋逆之心,此宴不过是亲征平乱。不知——”
“好一个亲征平乱,”墨淡然道,又端起茶盏抿了口,“皇上的意思是,本座也是您要平的乱?府外百号道人结阵,于吾地龙之躯收效甚微,乱的只怕是汝贤朝风水。”
言此,程凤与已靠至墨身侧。他望了望身后步步紧逼的死侍,俯首轻言:
“你诈不到他。我离席的时候去看过了,那些道士配的皆是天真之阶,别说地龙,就算是龙王来了都得断爪。”
“道仅阻法,”墨语调中带了些许不自在,似是在酝酿着什么,“待我延个半刹,唤些精魄,无恐不解。”
闻言,楚平海不但没收起堆笑,还携了些嘲讽:
“此语甚谬,朕平生从不信什么风水神怪,皆不过是故弄玄虚。先生若再不离座,无怪本皇失礼!”
皇族亲卫步步紧逼,其刃凌厉,竟凉地气几分;墨垂首蹙眉,隐约可见指尖颤抖。一时想不到该如何拖延时间,等字出口,却如石沉大海,阻不了寒光迫临。身侧妇人欲拔剑,却觉腰间空荡,才忆此宴不可佩剑。
“且慢!”
声如天鹨,踪隐胄中。兵士略缓了脚步,虽心存疑虑,仍侧耳恭听。楚平海皱了皱眉,颇不满地瞪向楚金纯,未得回应。
“众将听令,滞步方寸。违令者,死。”
楚平海目中的震惊近乎决眦。他已思虑好了任何可能的变故,唯独没想到会被自己的亲侄女会反咬一口。一刻心血翻涌上头,竟是眼前一黑,晃晃欲倒。身侧侍卫赶忙搀扶,只见怀中君臂膀轻举,颤颤巍巍指向楚金纯,哆嗦道:
“好啊……杀,杀!咳咳……”
声响并不大。那侍卫见众兵将无甚反应,便扯着嗓子述:
“皇上说楚郡主做得好,不从者诛九族。”
楚金纯嘴角勾起一抹笑意,赞许地朝侍卫点点头,从怀中掏出了块令牌。夕日渐沉,不知何时恒辉起,晴烛照血,镀玉尤惜。黑甲卒卸刃,俯首侧身。她背向残曛,执令而来,如神明降世,毅然立于程凤与身侧。
片刻,楚平海缓了昏意,不及推开那侍卫,只怒道:
“都愣着作甚!?诛杀乱贼,朕有重赏!”
为首兵卒反应极快,青锋直指程凤与,一瞬之间便只差毫厘,耳边呼啸风声却忽而止了,那剑也肉眼可见地慢了下来。
“够了。”
仅是刹那,脚下地面皲裂,裂缝中皆是乌黑。那出剑的兵士已然跃起,手中剑却尽数化为墨蛟,归尘无影。罅隙展约九尺,边缘倏然拔地而起,如黑幕般与外阻隔,其中兵卒还未有所反应,便陷于墨潭。回首只见一道浓墨炸向门扉,势不可挡,所触之物皆飞散各处,唯留大道松烟稠。
楚金纯率先反应过来,拔腿向门外去,其余人连忙跟上。程凤与匆忙之中向墨瞥了一眼,见他除了脸色难看些无碍,便不再回望,一心向前。
“去北柴房,只有那里没设伏!”
北柴房一侧靠墙,约是为了省材,窗户便干脆凿了个墙洞。只是平日堆放杂物,为防受窃,已被砖石封砌。程夫人和楚金纯各自操了柄六尺铁榔,守于木门两侧;程凤与则是取了把木锤,试图破窗。
门外皇家亲卫已列好队,见那两柄长榔立于门边,不敢贸然行动。楚平海跌跌撞撞上前,显然是还未缓过来。他打量打量木柴房,托腮思索半晌,叫了一侍卫:
“去大堂取些火烛,届时掷于屋侧,一网打尽,不忧其患。”
砖石再坚韧,仍是难禁锤击,没两下便碎裂两三块。程凤与愈加卖力,却无论如何也砸不开了。定睛一看才发现这填窗是有脉络的,三线交于中心一点,中点倒则窗现,而那里却是最难砸开的一块。权衡一番后,决定先破中点,再推余砖。又几锤下去,仍不见砖石有所松动,轻抚才觉是一块异砖分散了力,不禁暗骂设计者之巧思。
“墨……?”
初回首,本欲叫墨来帮忙,却见那人靠在杂物堆中,半张脸隐于魍魉深影,竟有什物垂于唇边,正洒落。他愣了愣,以袖遮面,轻笑道:
“何事?我……咳咳……”
不知是被什么呛住了,随即便传来一阵液体啪嗒落地之声。
“……无事。”程凤与淡然应道,在身侧物架上摸索一阵,将不知从哪摸来的铁棍撑在那块异砖上,使力点集于中心。他仍砸着那填窗,只是一下比一下急促,甚至都乱了呼吸,鼻腔中弥漫着不知是来自喉咙还是身后人的血腥味。
门外许久无动响,楚金纯小心翼翼地探了探头,天色已晚,那恢弘黑甲亦隐于昏沉,侧边依稀可见拂尘挥动,应是先前府外的道人集于此地结阵封法。忽见一点星火跃跃而来,几经传递,到了楚平海手里,曳曳明焰映得面上褶皱几分狰狞。她初时不解,见那火光越加亮眼,霎时一惊:
“楚平海要引火烧柴房!窗子砸开了没啊!?”
“未,”程凤与动了动口,不知晓自己是否还能发出声音,“至多,半盏茶。”
耳边人言弥散,木石碰撞声亦朦朦胧胧,只闻门外人正踮着步,缓步往近来。如后土丧钟,每落一脚便心悬几尺,直至感受不到任何疲累,只机械般重复敲击。
“不行就去休息,我来。”
明明是在意之人关切之言,程凤与却只觉得心下无名火燃起,破口骂道:
“休息你娘了个头!小爷还没弱到要你这个伤员来帮忙!”
此语一出,竟觉耳侧清明几分,心神逐渐从虚无中褪离出来,才晓墨是故意在激他。正欲言谢,却闻门旁人挪了挪步子,竟放下手中榔头出了门。程凤与不敢想是谁,也不敢回看,只加快了手中的动作,唯恐浪费一霎。
“皇上。”
楚平海并未停歇脚步,只怒道:
“你不是要背叛楚家与你的好夫君同生共死吗?还出来作甚!”
“皇上误会了,”楚金纯面无惧色,反而往前迈了几步,阻住了楚平海的路,“小女只是突发奇想,觉得您赶尽杀绝的法子欠佳,故悬崖勒马,并非背叛楚家。”
“朕的决策还需要你一个小小度溪郡主左右?念你我叔侄一场,现在让开还可免死罪,不要不识抬举!”
楚金纯闻言只嗤笑一声,无奈摇摇头叹:
“今日您若治我死罪,治程府众人死罪,您怕是离死期也不远了。”
楚平海怒目间竟透出几分探寻之色,暂驻了步,挑眉道:
“此话怎讲?”
“只要皇上不动怒,小女便挑明了说,”楚金纯斜眼品了品楚平海眼中神色,心晓他约是不知北柴房有窗可通外界,也将语调放缓了些,“大贤国库虽仍充盈,但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形势想必您不会不知晓。近几年饥荒旱灾伴严寒风沙,官家却不作为,怎能让人不起反动之心?”
楚平海冷笑了一声,示意她继续说。楚金纯搓了搓衣角,将手中冷汗拭去,夷然道:
“前些年我在度溪为官,每遇天灾,皆出粮草被褥,故至离未闻反论。回观今褚夏,甚至雍觞城内,饿殍载道,名不聊生,再杀忠臣,怎能不反——”
脖颈忽地一凉,反应过来时只见几缕青丝随风去,霎时如处高台,心悬气滞。雪后风朗,却觉热血倒流,余下冰凉。剑上烛光明灭,覆雪不可摧折,但黯血色。
“朕要行的路,乃是尔等可阻的。”
如叹如誓,许是深冬风急,其中意味泯于沉雪。心中些许麻木填塞,并无甚感,只是口中骤然一疼,才发觉自己方才一直咬着两颊。砖石已外凸到了一个异常的弧度,估计没两下便可破毁,手中木锤却忽然脱了节,裂成数块。程凤与愣了愣,凄然点点头,竟咧嘴笑出了声,眼前光影变幻。
五六年前,程府正门,某个少年为了出府无理取闹恍若昨日。他抬头看了看,一片漆黑中蛛网断续,却像月明星稀,映眼中浮光。隐约忆起那人笨手笨脚将他背起,被褥柔软,忽然感觉唇上一热,不甚清晰。程凤与有些痴痴地回首,却见墨正向着门口摇头。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是程夫人前脚迈出了门,决绝一刹而过。
“等等!”
嘶吼而祈求,心中恨意如野火燎原,尽数化为回光返照一般的爆发,向填窗撞去。风声渐杂,蜂鸣阵阵,掩了痛意。只觉血腥味越发浓重,五感模糊却不敢停歇。
不知何时,眼前逐渐明亮,并非错觉。就着这一丝光亮回望,入目皆是炼狱般的火海。程凤与拼命眨眼,试图寻找墨的身影,只见他仍靠在那里,背后的杂物堆竟已被引燃。一股烟尘忽而滚来,呛得原本就不清的神志更加模糊。昏昏欲倒之际,耳畔猝然一声爆响,随即是火辣辣的灼烧感和一缕清风。程凤与咬着舌,向那风的方向看去,竟是窗被柴房中引燃的烟花炸破了。眼前璀璨烟火星星点点未落,那夜的清黑却更让人神往。一阵冷风贯入,他猛吸了几口,又扶着滚烫的墙踉跄站起,冲向欲倒的杂物堆。
那人的身影在焰锋与烟火中格外模糊,抓住的那只手却冰凉得异常真实。隐约间似乎听得身后人说了些什么,许是方才那一炸带来的耳鸣尚未缓解,并没听清。好在那窗并不算高,空间也不小,轻而易举地便翻越过去,摔在墙外草中。
冰雪融于发梢,寒意与痛意攀上来时身体已无任何力量,灵魂仿佛也剥离。唯见那冒着灰烟的长空上绽出花朵,层叠斑驳。有什么温热的东西滴落在脸颊,腥味被烟熏衬得也不算刺鼻,而后只觉一双颤抖的手将他护于怀中,墨香几丝破烟,散却寒风刺骨。
烟渐熄,雪亦隐。不闻故人去,但见旧池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