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9、二 一剑流光雪色新 ...


  •   霍仲夜被安排在一间别馆,窗外的萧萧风声流过他整个夜晚的回忆,流过他辗转反侧的情怀。

      十年之前,他和舒离两人,都是意气风发的少年,中庭月下,击掌为誓,以十年为期,各自创造自己的事业,而后,霍仲夜投身江湖,以少年的梦,胸中的热血和不灭的信念,仗剑任侠,在武林里闯下好大的名头,而舒离寄身行伍,以襄国名将许天琳为师,苦学兵法,数年前一度远征漠北,一役成名,被誉为许天琳之后的又一名将。

      就是那一役,他锋芒毕露,为朝中政党所忌,从此被压制,夺权,困居商城,屡遭刺杀。

      舒离舒离,那时候的艰涩生活,就是你今天改变的原因么?霍仲夜在漆黑的夜色里睁大眼睛,墙上投下院内老树枯萧的树影,瑟瑟摇动。

      直到三年前,本来驻兵边境的许天琳被一道手令急召回商城,直到回城方知道是“皇太子生辰”要他回来相庆——只为这一个理由,便将重镇边陲的将军撤回京都,太也牵强,许天琳怨辞方起,便被贬下大狱。明眼人都清楚,他掌握兵权多年,积威日重,功高盖主,是遭人忌恨了。

      许天琳囚禁三年,上告无门,遂于狱中自缢而死。舒离当时几乎是被软禁在寓所,襄国更无大将。朝中两派政党为了祭天大典礼仪中的微枝末节吵得不可开交,对于这位襄国三朝老臣的死,竟无动于衷。

      年后天华帝崩,襄国风雨飘摇,压抑多年的舒离终于重新有了展露光华的机会。

      ==============================================================================

      “是要到国破家亡我舒离才能出头呀——仲夜,我是不祥之人……”舒离咳嗽起来,隔桌丢过来一件物事,入手沉凉,是块铁牌,正面镂着一座雄伟城关,依稀便是商城的模样,背面是长川大河,一只虎头隐隐凹现。霍仲夜已猜到了三分,却不敢肯定,迟疑地问:“这是……”

      舒离剧烈地呛咳,身子颤抖如同风中的树叶,竟无法回答他的问题,霍仲夜有些吃惊,去拍他的背,好一会儿舒离才勉强止住了咳,喘息道:“见鬼的,天怎么又凉下来了……”

      “还是那年的老毛病么?”

      “是呢……四年了都不见好,天一冷就是……”舒离咳嗽着啐了一口,端起茶水来漱口,一边指着霍仲夜手里的牌子,“从今往后,这商城里的大事……咳咳,可就是咱们俩一起来啦……”

      “这是‘关河令’啊。”证实了自己的猜测,霍仲夜垂首细看,手中躺着的,就是襄国的虎符“关河令”,舒离从项中扯出一根丝绳,上面悬着同样的令牌,一左一右,图案相对,两块铁牌拼接在一起,正是一张完整的襄国关隘地图,镂刻的虎头狰狞威武,触手生寒。

      偶一低眼间,霍仲夜的眼光斜扫到了舒离的靴子,那靴子踩在方才他咳痰的地方,向旁边拖去,地面上留下一痕并不明显的深色,他不由皱了下眉,舒离注意到他的神色的变化。笑颜忽然苦涩:“薄雪草用得久了,就愈来愈不见功效了……”

      好久已没有听人提起这种奇药,刹那间,无数前尘往事,拥来心头,恍如那久忘尘封的长梦,在暗夜的月光下,重新生发出灿烂的光芒。

      薄雪草是生长在雪山之巅的奇异草药,专治一切肺脉病伤,因了这草,他曾经邂逅了这人世间最美丽的传奇。

      ==============================================================================

      在与舒离刚立下志向的那两年里,他不过是江湖上的无名小卒,地位低得不足一提。而舒离也并不得志,在许天琳的军帐里,做着卑微的近卫士兵,那时候,两人书信往来特别频繁,满纸都是不能展才的郁然。

      现在回想起来,霍仲夜竟不知道,那一段郁郁的时光,是不是他们最安宁的日子。

      是利锥就不会长居敝囊——凭着朝夕的苦练,无数的汗水,霍仲夜终于在江湖上闯出自己的名头,而同一时刻,舒离也因为得到许天琳的赏识,而晋身成为大军中的一名裨将,随后,两人各自向自己事业的巅峰发展,一个是风餐露宿,一个是晨昏攻读,不知从什么时候,联络就稀疏了下来。

      二十四岁那一年,霍仲夜远在他乡,听说舒离一役成名,心里着实欣慰,而就当他要赶去为舒离庆贺的时候,一纸信笺,毫无征兆地交到他的手里。

      舒离的字异常凌乱,满纸都是笔锋拖拽的牵丝,似乎写字的人竟没有力气将笔提离纸面,墨迹苍枯,在竹黄色的纸笺上,连缀成几个触目惊心的字。

      “仲夜:伤重料不能久于世,速来,与你话别而已。舒离”

      夏夜的闪电银蛇一般舔下,掠过一片天空,群山映成苍茫的黑色剪影,遥远的地方,一棵梧桐树身半裂,燃着熊熊的天火,大雨劈头盖脸地浇下来。一时间,霍仲夜耳中听不到任何声响,甚至包括闪电过后的那声震碎人心的炸雷,他的眼睛在闪电掠过之后,还是盯着那张竹黄信笺。

      在苍黑的墨色下,隐约有暗红色的喷溅印迹,干涸在纸的背面。

      霍仲夜三天跑折了五匹良驹,第三天的夜里,一身雨水的他踢开紧闭的大门,撞进了襄国边境上的大军军营。

      扑进来的冷风寒雨吹得屋子里的油灯一阵明灭,暗夜中蓦然见光,霍仲夜的眼前反倒一阵昏黑,扶着门框差点摔倒,过了一阵子才看清,屋子是分成里外两隔的,外间坐着一个老者,里间不知是什么,他不及介绍自己,也忘了问候对方,劈头就问:“舒离呢?”

      老者打量了他两眼,干涩的嘴角轻轻扯动:“仲夜?霍仲夜……”见他忙不迭地点头,下颔向里间一抬,他拔步要往里走,抬手去撩里间的竹帘子时,背后的老者却叹道:“慢着,你不能进去。”

      霍仲夜回首,老者道:“里间是洒了药的……舒离伤太重,怕伤口感染,医官在屋子里喷了药液,不经沐浴更衣,你所带进来的每一点灰尘,对他来说都是致命的。”

      他叹息时喷出的气息吹动下颔的白须,伸手让了让,示意霍仲夜在他对面椅中坐下。“就连我,也只能坐在外间守着而已。”

      霍仲夜注意到了,老者一身褐色长袍,衣衫简而不鄙,疏而不陋,干净整洁,眼睛是深沉的黑色,气度庄重,他试探着问:“老先生……舒离他……”

      “老先生?”老者听到这个称呼,愣怔了一下,随即苦笑了:“是啊……许天琳若非垂暮,又怎么会被人刺杀,竟至如此狼狈,连自己的弟子都为了救护我而身受重伤,是老了啊……”

      ——原来眼前这看似学者的老人,就是舒离师礼以事的襄国耆宿名将许天琳。

      “只有薄雪草才能救舒离的命,早一天回来,他就多一份指望,”临别前,许天琳再次叮嘱他,霍仲夜隔着竹帘子望过去,竹帘细微密致的缝隙中,能看见昏迷中的舒离毫无血色的脸。

      在第十二匹健马跑炸了肺子倒毙之后,霍仲夜攀上了襄国极北的霜华雪山。其时正值盛暑,只山峰上有一片浅淡的积雪,但薄雪草从来只生长在有雪的地方,在愈来愈盛的寒冷和缺氧中,他几乎失去神智,只记得一把一把扣住山岩,扯住藤蔓,向上攀爬。

      ==============================================================================

      寒风卷杂着雪粒砸下来,连眼睛都睁不开,脸生疼,被雪光晃着了,霍仲夜的眼睛止不住地红肿流泪,视物模糊,雪山下的猎户告诉他,积雪反射的光最易伤眼睛,白天爬山是可能会失明的,只有在夜里才能保住眼睛,他却太心急,在盛夏的日光和反射的雪光下,只是一个下午,眼睛就几乎睁不开了,但是他却仍奋力地攀爬,

      月光温柔如梦,空气却寒冷得硌人。

      薄雪草……薄雪草!在陡峭的岩壁上,指甲都几乎剥脱了。翻过最后一块巨大的山岩,蓦然间一叶鲜绿撞进了眼帘!在月光下肆意舒放的纤长草叶,鲜嫩的绿色近于纯粹,如同天女偶落人间的一支玉簪,插在人迹罕至的霜华雪山顶峰上!月光流动,叶脉居然是晶莹的浅蓝色,仿佛覆盖了最透明的冰晶,霍仲夜由不住目摇神驰。

      那是他仅见的美丽光华,他没有犹豫,采下薄雪草揣进怀中,感觉就如同揣了一块寒冰,身边萦绕着清冷的香气,这是舒离救命的良药。

      下山的时候,他遭受了伏击,刚踏足无雪的山麓,走了没有一百丈,忽然间从长松林后闪出了一抹剑华,光色明利地冲着他的左肋刺来,然而速度不快,似乎并无意伤人,霍仲夜回手一格,叮地一声,双剑相交在空中,僵持中他沿着剑身望上去,对方剑身纤细,是女子佩剑。

      持剑的人儿清冷如怀中的薄雪草,剑华如水,而人却颜如霜雪,清艳不可逼视。

      是那一眼惊艳,自此他相信,世间真有殊色,足可倾国倾城。而当时剑上旧力陡减,不及收手,他的剑沿着对方忽然松手的佩剑直压下去,一时身子失了平衡,向前一倾,眼前素影一闪,那女子的纤纤素手直向他怀中摆去,两指已夹住了薄雪草的草茎。

      来人是要夺他的薄雪草!他一惊,无暇细想,左手已展开了恃以成名的掌上功夫“竹叶刀”,以掌缘横切敌腕,右手长剑回收,那女子另一手手腕微一沉,抓回自已将落的剑柄,左手却不得已放开了已经到手的灵药。霍仲夜心中忽然一紧,莫不是刺杀舒离的刺客又派人来劫这救命的薄雪草?不能再耽搁,他抽身一退,而对方在同时持剑飞掠。霍仲夜蓦然回身折腕,手中青锋斜斩,正中对方长剑,这一剑是他深藏的绝技“千山雪独行”,双剑再度相交,这一次力量太大,火花迸溅,本来前一次撞击就已磕击出缺口,两柄长剑同时猝然而折,断剑迸开,霍仲夜无暇回顾,掷开掌中半截剑柄,人已向山下飞掠,身后那女子清声道:“且留下了薄雪草!”跟着追来。

      霍仲夜是爬了两天的山。刚从冰雪高岭上下来的,撑持着与她一战,体力几乎消耗尽了,奔行间胸口闷得厉害,眼前一阵阵发黑。那女子却是以逸待劳,几个起落就掠到了他面前,伸手去锁他的腕,霍仲夜一侧身,回手相格。

      脚下忽然一空,浮土陷落,他不由大惊:这山中还留有猎户布下的陷井!身子已陷下大半,情急间探手在坑沿平平一拍,借力翻出,但这一拍已耗去他最后一点力气,人在空中时,那女子欺身而进,手在他怀中疾若闪电般一探。

      薄雪草的冰冷香气弥漫开来,鲜绿的叶片刺痛了他的眼——到底还是被夺了!霍仲夜重重摔倒,一时间再无任何心力,失声呻吟:“舒离,对不起……”

      那个名字出口,眼前殊艳的女子却有了奇异的神色,竟没有携药远遁,而是蹲下身来,仔细地打量着已经失去知觉的霍仲夜。

      ==============================================================================

      霍仲夜是在冰雪的香气中醒来的,睁眼时,首先看见的是沉褐色的屋梁,横竖搭着给人一种安稳踏实的感觉,他陡然坐起,觉得四肢百骸散架般酸疼。

      床边放着小小的冰纹瓷瓶,莹白如玉,盛满清水,养着他念念不忘的薄雪草,叶脉蓝得晶莹透明。

      他知道了那女子的名字与身份,那是襄国的女剑手郦歌,舒离的未婚妻。

      什么时候,舒离这小子有了未婚妻都不跟他说了?郦歌笑而不答,她也是为薄雪草而来,却无法攀上高绝的山岩,为了舒离,只有动手硬抢,其实本是误会。

      以后的事情变得简单,霍仲夜护送清艳的郦歌和薄雪草,一路回到许天琳驻守的营地,郦歌是另一株薄雪草,在月光下,散发出冰冷的清香,舒离仍然昏迷未醒,医生说伤拖得久了,要过一段时间才能痊愈,夜里,雪裳冰肌的郦歌会在舒离的屋外来回地徘徊。

      ——她不会想到,那些夜里,会有一双眸子,透过雕花的窗格,透过如水的月光,以一种仰慕而迷离的目光望着他。

      某一个夜里,长廊之外,背后忽然有人叹息:“情深不寿。”

      霍仲夜惊觉回首,许天琳在他背后不远处站着,眼睛深湛如夜,洞彻一切,两人对视了一会儿,都没有先说话,隔了疏落的月光和疏落的树影,他沉吟良久,终于问:“舒离他怎么样?”

      许天琳似乎没有料到他问的是这个,略一迟疑,回道:“医官说性命已经无忧,若无变故,三四天后就可以醒了。”

      霍仲夜深深一揖,再无他话,转身沓然而去,次日清晨,许天琳推开门,发现他的房中已空空如也。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