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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一 天华北斗一戎衣 ...

  •   “千里征烽火,长夜宿孤城。
      枪缑覆雪重,铁甲染尘轻。
      岂顾长亭路,空有远山情。
      边霜四野寂,离歌起一声。“

      清晨的霜风寒凛凛地吹过来,吹洗去人心中的一点尘意。城头上的旗帜呼啦啦地卷拂,旗色素白,如这一日城上苍白褪色的阳光。城是石青色的,屹立在地平线上,雄伟如铁。

      然而素白旗帜上的字却是血红色的,迎风招展,宛若惨烈的凝血。

      舒离手按腰间的剑柄,拾级而上,他的足步在石阶上回响成一种空寞。登上城头的时候,视线越出箭孔,望见了城下那一片黑压压的军阵。

      已记不清是第几次上城了,似乎每一次登上城头,都会看到这幅景象。丛军已围城半载有余,城下,甲光向日,枪缑迎风,那精锐如铁的军队,不是城中的军阵可以比拟的。

      城头上几个士兵见他上来,唤道:“将军。”

      舒离点点头,城头的大风扬起他的发丝,拂过那样墨黑的发色和瞳孔,但城头伫立的他眼角却已爬上了一丝鱼尾的纹路。轻甲在冬天里散折出冷漠的光华,甲胄下,舒离白衣若雪,颜色冷峻。

      这是他的城,他的商城,是襄国的国都,他和仲夜一起长大的地方。

      丛国与襄国敌对已久,两国的人民都生活在战争的阴影下,边境的磨擦时有发生,双方都在厉兵秣马,准备着开战的那一天,两年前,襄帝崩,留了一个懦弱无能的太子登基,是为新帝。

      新襄帝不理朝政,终日花天酒地,沉迷在歌舞之中,丛国淳武帝悍然声称要直捣襄都,尽起国中兵力,攻掠襄国,襄国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一时间告急文书雪片般飞到襄帝案头。但襄帝根本无心政务,并不过问。半年内,丛国连下襄国十二城,直逼国都商城,襄帝这才慌了手脚,临时起用襄国第一名将舒离驻守商城,将一切兵权的调动都交给了他,自己仍然躲在后宫,龟缩享乐。

      舒离固守商城已逾半载,丛国十几万大军围城攻打,明知城中兵力不足,粮草匮乏,但有了舒离的兵来将挡,硬是攻不下一寸城头。

      所以,商城的城头上,才会赫然悬着当年襄国天华帝亲手题下的龙游字迹:

      “雄关如铁”

      可是,以疲弱之卒残颓之都抵厉兵强将,他又能坚持多久呢?

      “舒离!献城投降,我皇饶你不死!”城下的一声大喝震动了空气,将舒离的思绪拉出回忆。他俯首向城下,阵前那个声若巨雷的将军,是从国攻伐商城的将领之一,名唤邱瑜,一杆大枪号称勇冠三军。

      邱瑜已围了老久的城,气闷不已,舒离只不出战,想他也是恼怒之极,几次公然搦战未果,也便只有在口舌上一意逞强,企图将襄国第一名将舒离激得开了城门与他野战。邱瑜最擅野战,攻城却非所长。

      舒离搭手望着城下黑甲黑马的将军,早明白了他的企图。想到以几万残兵据城固守的自己还能让丛军如此重视,心里压抑了多年的骄傲涌上来,站在城头戟指邱瑜,纵声而笑:“终有一日,我要你死在我箭下!”

      邱瑜大怒,从身边亲兵手中夺过强弩,瞄准舒离扣动弩机,三支狼牙长箭在空中划出呼啸的弧线,直射那白衣将领,舒离早料他有此一射,闪身让开,迅速回手下背后长弓,抽箭搭弦,瞄准,几个动作捷如闪电,一枝雕翎铁箭直奔邱瑜面门而去。邱瑜觑得亲切,长枪略举,磕开来箭,然而箭上传来的巨大力道却让他手腕剧震,跟着耳边呼啸又起,舒离竟不给他丝毫喘息之机,连搭连发,连珠四箭,速度足及得上刚才的弩机。

      邱瑜长枪在身前舞了个光圈,将来箭——磕飞,口中大笑道:“原来襄国舒离不过如此……陛下真是认错了人,早该强兵劲旅把商城攻下来屠了城!何必顾忌你一个……”

      舒离的眼色骤然冰冷,他望着邱瑜的雪亮枪尖,牙齿在唇上咬下一道印痕,但蓦然间,邱瑜放肆的笑容止歇,他看见,万千军中,邱瑜的背后卫队里,竟有一人将丛军的衣甲褪下抛却,甲胄下一袭青衫隐约闪了一闪,邱瑜的黑马哀嘶一声,前腿跪倒,身下淌开刺目的血。

      那身形极为眼熟,舒离脑中一乱,在恍惚间心中已悟出那人是谁,跟着就看见邱瑜紧一侧身,一柄剑贴着他所着重甲刺了出来,邱瑜的一句“什么人”喝问未止,已回枪向来人搠去。

      他的对手是一名青衫男子,剑光游离,英姿脱略,只是隔得远了,看不清面目,邱瑜连连倒退,却被欺到近处,使不开手中大枪,忽然战阵中剑光如纯青琉璃般陡然一闪,青衫男子的声音清喝道:“开!”

      连站在城头上的舒离都听见了邱瑜手中枪杆断裂的脆响,然而蓝光展现,邱瑜声如巨雷,也喝道:“着!”跟着一声金铁交鸣的大响,舒离看见邱瑜竟又从断裂的半截枪身中抽出一柄□□来,向青衫人刺去。青衫人不虞他有此一手,大惊之下,本能地反手一格,锵然一声,千钧一发之际,一下子格住了。

      剑身柔韧,在枪身的重压下缓缓弯折,舒离大惊,顺手抽出了自己腰悬的三尺利刃,脱口大喝:“剑!”跟着就将那凛冽长锋照城下二人投了下去。

      剑未至,青衫人手中的长剑已猝然断裂,他身子一仰,铁板桥一般倒折下去,堪堪让开了邱瑜借势搠过来的□□,再直起身来时,已操了舒离投下来的佩剑,游走间剑光暴起,如三千帘幕般照着邱瑜手里枪头劈了下去!

      邱瑜也不虞这一剑声威若斯,急切之间举枪一格,精铁枪杆如朽木般应声而折。他骇得一闪,背心上却忽然传来奇异的巨大推力,将他整个人推向前方,跟着胸口一凉,对面剑客手持的利刃已经透胸而过。

      邱瑜缓缓转了半个圈子,旋侧而仆,仆倒时,背上透出一枝箭羽。城上的舒离笑容冷锐,跟着一挥手,厉声喝道:“开城门!”

      城中的箭楼早已蓄势待发,城头上的士卒也已经挽开了强弓。无数闪着冷钢光色的锋利长箭搭上了牛筋的弓弦,充满了嗜血的寒意,绷直的弦被手上的扳指扣成满月,飒飒的响声中,箭如飞蝗,洞穿敌军身被的铠甲,血花一朵一朵接连迸溅,在朝阳下绚烂异常。随着门枢艰难转动的吱吱声,巨大厚重,布满创痕的门扇缓缓地洞开,吊桥在穿过环扣的粗韧绳索滑动下慢慢放了下来,准确地搭在护城河上。月城中拥出的长短甲兵迅速穿入了敌方的战阵,将对手分割成小块聚歼。后面的一队弓骑又挺了上来,那是舒离苦心调教出来的“破军骑”,士兵射术绝佳,军马在下面混乱的阵营中奔驰,一骑骑射手长弓硬箭往来拨马穿射,有如完全不必瞄准。丛军骤然失去主将,一时间没有号令,阵型立刻溃散。

      战阵中的鲜血不断地飞溅而出,春寒的大地被殷红的颜色慢慢洇染。震耳的杀伐声从下面一波波传上来,风里夹杂着刺鼻的血腥气息。忽然间,一支流矢带着尖锐的呼啸声和寒意向舒离射来,劲道异常强猛。众人齐声惊呼,舒离却似乎没有闪避的意思,只略略侧了下头。强矢堪堪掠过他的鬓角,夺然一声,插在他身后的城砖上。舒离却似乎浑不在意,仍然反剪双手,伫立城头,俯首望着城下血光的厮杀,眼色寒冷如冰雪。

      直到下面的丛军溃退开一段距离,在几名副将的整顿下渐渐收束好队形时,舒离才悠然抬起左手,打了一个响指。身边的一名士卒提起一面铜锣,片刻间,铮然金声,响彻城墙上下。

      闻得鸣金,襄国军队井然有序地后撤回月城,那青衫男子持剑押后,晨曦中,他每剑必断敌军一刃,衣襟染满点滴的丛军血迹。一时间,青衫展动,血溅城下!

      舒离回身提起城头一捆长绳的绳端,向人丛中的青衫剑客投了下去。那人身处军中,却丝毫不乱,剑光动荡间人已欺近城下,一手扯住了绳端。舒离双手交替扯绳,将城下人缓缓提起,丛军中一名副将提声大喝:“射城上舒离!”

      舒离持绳不顾,只回头向身边甩过一个眼神,几名襄国士兵已在他面前护住,拔打箭枝。他加快了手速,及到最后数丈,双臂力振,将那青衣男子连人带绳一齐荡起,青影一晃,那人身手敏捷,已借力翻上城头,舒离似乎舒了口长气,回手果决一挥。

      吱哑哑的桥板在绳索的拉扯下缓缓提离水面,将倒影从波纹中收回。城门在他的示意下轧轧关合,最后一丝射进门洞的阳光被彻底阻绝,城墙只投下深重的高低阴影。长天流云下舒离另一手已攀上了来人的肩膀,大笑道:“仲夜!”

      来人眼底笑意清利,手指抚过手中的长剑剑身,口中开声笑道:“倾城果然是倾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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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霍仲夜和舒离是打小儿就结成的死党,同住在商城,自小也不知共过多少甘苦,相互之间何止是两肋插刀,胸口都大可以插个十几二十刀的,关系铁得不能再铁。二人是一般的年纪,一个是襄国第一名将,另一个是名满天下的侠客,但那份兄弟情谊却不曾因了虚名和长久的分别而疏减。舒离扯着霍仲夜的手一直将他拉进了自己在商城的官邸,笑道:“来来,仲夜,四年不见了啊……难得你一来就刺杀了邱瑜,送天大一个人情给我……”

      “呸!”霍仲夜打断他的声音,毫不客气地说:“生分个屁!”

      舒离纵声大笑,声振屋瓦。自襄国天华帝崩,他已良久未曾如是开怀。

      天华帝是襄国的守业皇帝,一直并无建树,只有一个太子,太子也并非什么英明储君,声色犬马,沉溺于奢华之中。两年以前,天华帝崩,太子继位,改元熙光。熙光帝纵情游乐,而一直虎视耽耽的丛国却乘此机会悍然起兵相伐。

      斯时舒离已是襄国第一名将,年不过二十八。两年时光,他被拘于京中,手里并无兵权,眼看丛国大举进攻。

      也许,是国破的危机,才迫得朝中那些一直嫉恨他的那些老臣把调兵的虎符交给赋闲的他吧?但为时已晚,他所能据守的,竟是这一座商城——襄国的国都,而所有的兵力,也不过区区数万。

      城下,丛军的先锋部队,就是这个数字而已,舒离笑着笑着,思维竟飘忽起来,流离到遥远的天边。在残留春季的黄昏里商城西方的那片天空灿烂得难以言说,彤云如同熔化了的铜汁一般缓缓流淌,向着远方黑色的群山倾泻下去,在山与天交际的地方,有那么一道金铜色的光痕,闪耀着这逝去的流年中最后一抹不可逼视的垂暮光辉。

      “没事罢你?”霍仲夜发现了他的失态,顺手拍一把他肩膀。

      “头疼。”

      霍仲夜长伸一个懒腰,向后倒下去,脊背重重地砸在舒离卧室的床褥上:“累了?睡觉!睡着的感觉好一些。”

      “你这头懒猪。”

      “猪不猪的我不知道,但是睡着的人至少不会头疼,”霍仲夜着实是乏了,在丛国先锋军中改扮潜伏了两天两夜不敢倦怠,拔剑而起的那一战消耗了太多的体力,全身筋骨如同被分筋错骨手——拆脱了臼一样酸疼,他揪过一个瓷枕把脸庞压了上去,含糊地说:“别叫我……什么时候睡醒了给我接风……”

      “不要脸的!口水别流我被子上!”舒离唾他。

      霍仲夜已进入了朦胧状态,舒离的话音在他的耳边飘荡着,而他已无法理解其中的含义,脑中的世界旋转着进入黑暗。多年的江湖生涯,每一次睡眠,他都不敢真正睡深,纵是疲累至死也总要留着两只耳朵在潜意识中倾听一切可疑的动静,但是他知道,在舒离这里,他连一只耳朵都不用留,睡死过去,天塌下来舒离都会为他撑住这间屋子。

      在这个风雨飘摇的乱世,在无数刀剑金铁的交击之下,多少次受伤,多少次在漫漫的长夜里孤独挣扎,在他的潜意识中,有那么一个人,总在遥远的天涯,与他共同撑持着一块天空,那个人,是他的朋友,他的手足,相知逾二十年的兄弟。

      纵然他永远不会忘记,四年前,他为何决然离开舒离。但是,他发誓,这次回来,他要装成若无其事,他回来,是来与自己的挚友守这一座风雨的城,共这患难的。

      他决不能让舒离知道那些故事。

      在昏沉中,仿佛身在险恶的江湖,身边永远有流传的谣言,有什么人絮絮叨叨在耳边说着什么言语,腥风血雨,梦魇中,一个冷酷决断的声音,咬着牙吐出一个字:“——杀!”

      霍仲夜猝然醒觉,一瞬间冷汗布满全身,心脏如同被一只大手攥住,全身僵硬,竟不知自己身在何时何地,只听得自家心跳,一声一声急促如擂鼓,天已几乎全黑了,窗外只透进一星点微光,竟不能照亮床前白衣的身影,门口有人迟疑地应道:“……是。”跟着推门出去了,霍仲夜阖了下眼,觉得意识这才回附了躯体。一瞬间,如潮水漫过沙滩,模糊的记忆唤醒大脑。

      在风雨多事的春日中,躯体不能适应这种彻底的放松,还是留了一只耳朵的。在他睡着的时候,似乎有人——是舒离的亲兵罢——敲门进来禀报了一件事,商城城北的一家绸缎铺子,被十几个流民掠了,现在捉到了劫犯,问舒离应该怎么处置。

      而手握兵权,实际上已经成为了商城直接控制者的舒离,只回答了那一个字。

      “杀”

      霍仲夜猛然从床铺上坐起来,舒离似乎吃了一惊,回过头来,口中问道:“可算是醒了?起来吃饭罢。”

      血液从头顶倒流回心脏,霍仲夜在夜色中幽幽地望着坐在床沿上的男子,好一会儿,才开声道:“抢劫一家铺子而已——无论如何罪不至死的。”

      “你不明白。”舒离不看他的脸,声音疏淡,仿佛对他一字终结十几条人命并无丝毫感触。霍仲夜望着他仿佛永远都一尘不染的白衣,心里却只在想一个问题,舒离却不再提及这个话头,开声唤屋外的近卫:“直接把晚饭摆到我房里来。”

      这是当年那个看到一朵花落都会心疼好一会儿的舒离吗?霍仲夜闷闷从床上跳下来,扯平自己压皱的衣裳,一边道:“……这几年,军旅生活让你变得愈发多了……”

      “我说了你不明白!”舒离本来坐着,忽然昂起头来盯着他,霍仲夜不经意间看见他的眼神,忽然心里一震,室中没点烛火,暗夜里,舒离的眼睛灼如火焰,有着异常夺目的光色,亮得慑人心魄。

      “乱世是要用重典的!仲夜,今天是一家绸缎铺子,明天就是米行,是铁匠铺,是民宅!商城会大乱的,当百姓对这里失去信心的时候什么都会发生,会有无数的暴徒,提着刀剑,光天化日地抢劫,□□,杀人!不掐断这个苗头,整个商城就会变成血火地狱!”舒离死盯着他,声音冷峻,眼光强硬:“城会破的,谁都会死!我还不如献城干脆!”

      霍仲夜张开了口,却无言以对,门被推开,外面的月光哗啦啦地泼进来,如一丈浩荡的水。亲兵进来,在屋中的小桌上放下盛着小菜的托盘,是很简单的菜色,外加两碗白粥,临出门又回身报道:“将军,已经办完了。”

      舒离的眼睛仍然直视霍仲夜,口中却沉声道:“首级悬城门示众三日。”

      “是。”亲兵出去了,舒离站起身来,点亮了屋中的一盏油灯,火苗跃动,斗室陡然温暖起来,他将一只凳子拉到霍仲夜面前,自己也找了一只,坐下,端起粥碗,霍仲夜也坐了,耳听得舒离的声音终于歉疚下来:“仲夜,来我商城,是要陪我喝白粥吃苦的。”

      想到好友这些日子率残军与丛国相抗,在外忧与内患间撑持斡旋,霍仲夜心中一阵酸涩,他埋首在桌前,啜着那碗不知滋味的粥,终于低声说:“……我明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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