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寅时无梦 ...
-
之后几日仍是如此。
温栩每日来陪我用早膳与晚膳，此外我们没有多的交谈。他看起来疲惫了不少，想来前线战局不利。
我在凤榻上睡着了，一夜无梦。
寅时我醒来，阿依趴在凤栖宫地上酣然入梦。我坐于正殿凤椅上，此时已是深秋，便天上人间，尘缘未断，春花秋叶，触绪还伤。
“皇后娘娘,娘娘，急报——昨日江小将军在沙丘岭受了重伤，还没出岭就……就薨了……”
哥哥出征那日吟哦：“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旻史。”我有些发怔，想那凶险沙场，让父亲与哥哥接连殒命。哥哥出征之日早与我告别：“浸月，以后这江家，就只你一人了。”哥哥与我虽皆是母亲所出，却鲜少相见。他自幼习兵家法，在校场上与士兵同吃住，在沙场上奋勇杀敌。犹记儿时哥哥出征，粗糙的大掌揉揉我的头，“我们浸月啊可不能哭鼻子，聚散别离乃人间常事，倘若我军溃败哥哥却独活，浸月才要为哥哥蒙羞，哭鼻子不是？”
是呀，聚散别离。儿时母亲也常教导我，“浸月啊，你要习惯孤身一人，皇后的凤位是至高无上，更是高处不胜寒。你总是要入宫成为皇后的，深宫寂寥，母亲不能相伴你。”
我轻轻点了点头，以示知晓。那宫人退下了，我披了件衣向凤栖宫外走去。
哥哥战死沙丘岭，整个旻朝如风烛残年的老者，毫无招架之力。关外部族只需挥师北上，几日后便可直达明都，攻入皇宫。
今日是我做皇后的第八日。
温栩今天未和前几日一般，来陪我用早膳与晚膳。不少宫人偷了些宫内的小器具，已向宫外逃去，可惜，又能改变什么？无非是死在宫内还是宫外的差别。
四合连山缭绕青，三川滉漾素波明。春风不识兴亡意，草色年年满故城。朝代更迭是常事了。
又是寅时，我在凤榻上醒来。
估摸时日，关外大军三日后就能兵临城下，快些的话，只消得两日。
“阿依，阿依，醒醒。”我晃醒阿依。
“阿依，拿着这些首饰出宫去罢，总会比在这里好些。”阿依逃到皇宫外去，兴许还有一线生机......
“阿依和娘娘一起走吗？”
我揉揉她的头，我救不下江家几十口人，救不下父母至亲，亦救不了自己，惟有阿依，她不过是个小孩子，偏生不巧被父母送进宫来。“不，是阿依自己走。”像母亲对儿时的我所说，我对阿依说：“阿依啊，要习惯孤身一人。阿依是要长大的，不能总是赖在我这里，我……无法相伴阿依。”
“阿依不走！娘娘，是不是阿依事情做的不好，阿依一定改，阿依才不要走！”
“阿依想永远陪着娘娘，娘娘不能抛弃阿依。阿依知道自己从小就不讨喜，爹爹和娘亲不要阿依了，把阿依卖给了李嬷嬷，李嬷嬷也跑到皇宫外面去了，阿依只有娘娘了。”
“阿依，要一直一直和娘娘在一起。”
真是个傻孩子。
“好，我会和阿依一直在一起的。不过，阿依要先按我说的去做，以后啊，总会相见的，可好？”
“阿依才不信！娘娘骗人，阿依哪里也不去，就在这里陪着娘娘。”
“我怎会骗阿依呢，你这样可真真是伤了我的心。阿依且听话，我会去见你的。”
阿依垂下了头，是了，她的皇后娘娘从来没有骗过她，阿依又想，皇后娘娘是这样好的人，那应该是不会骗她吧。哎呀，刚刚娘娘说什么来着……说自己伤了她的心。可是，阿依不想娘娘伤心呀。
“好！阿依听娘娘的话，阿依这就出宫去。”
“娘娘，阿依走了，您要照顾好自己，要多笑一笑，不要总是面无表情的坐着，还有呀，夜里凉，您要记得多加件衣。”
“娘娘，您可不能骗阿依！”
“娘娘，阿依会一直一直等着你来的！”
阿依走了，我耳边清净了不少。
不过……大抵是要骗了她罢。都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虽然这句话用在此处不太合适，不过阿依肯定能理解理解我欺骗她的行为。
我想去看看温栩，还有宋卿卿。对了，我自回明都来，还未曾见过宋卿卿。记忆里少女眉梢眼角含秀气，淡雅如莲，沁人心脾。记忆里少女身着墨绿披风在大雪中撑一伞，那是我与她最后的相见，在天和二十一年的雪天。记忆里少女轻声细语，在国子监绘一幅山水画。记忆里少女窝在她母亲怀里，在茶会上与各家小姐谈论绣花的针法。
不知她这几日还好不好？
几日后，她又该怎么办……
采莲宫的宫人亦寥寥无几，我进去时，温栩也在。
他看上去风僝雨僽。
我的视线被宋卿卿所吸引。
她怀孕了。
确切的说，是块临盆了。她的肚子很大，看上去已足月。只是她本来就消瘦，如今更显得她瘦骨嶙峋。
这一瞬，我便懂得了她这几日宣称“得了寒症，卧床不起”的缘由。
是也，万一我是个狠毒的性子，毒害了宋卿卿的孩子，毕竟这样的事情，在宫中多了去了。而我又是江家女，谁也奈何不得我。温栩做出此等提防我的举动，也无甚关系。
“贵妃还有几日要生产？”
“回皇后娘娘的话，太医先前算的日子就是后日了。是臣妾不争气……苦了这孩子。”
后日。唔，还真是，难搞。
这是温栩的第一个孩子。怎么偏生是这时候，可怜的孩子。
温栩一言未发，我晓他心中惟有宋卿卿一人，我知他这几日日日待在采莲宫，我明他放心不下宋卿卿和这尚未出世的孩子。
攸长，我想起，温栩从来未曾在我面前以陛下自居，我也从未在他面前自称过臣妾。
自儿时，他唤我“映月”，如今亦然。自儿时，我与他说话，也从来是“映月……”
他唤我的名，客气却不亲昵。他对我相敬如宾，每日陪我用早膳与晚膳，这是皇上对皇后的尊重。他在凤栖宫用完膳后，除非我主动劝他回御书房处理政事，他从不着急离去，这是夫对妻应尽的陪伴。
是了，温栩是平和温良的性子。他从来是最讲礼法的，自幼时大臣们便常常夸赞他礼贤下士。
若说礼法方面，温栩对我尊重，不仅仅是皇上对皇后的尊重，更是对皇家礼仪的尊重，是对旻朝礼法的尊重。
另外,皇帝立皇后，不仅仅是娶妻，更是为了治理天下，发展王朝的长治久安。帝后之权倾天下，可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更是天下予帝后之权。
皇帝与皇后，皆是皇家之人，尊严无比。皇帝是真龙天子，一国之君，皇后母仪天下，是天下女性的表率。皇上需要皇后做六宫之表率，来帮助他稳定后宫。帝后和睦，王朝才能富强安宁。
温栩与我，是先帝订下的婚约，饶是如此他仍努力扮演一个丈夫的角色。
我呢，我又何尝不是在扮演一个妻子的角色。
唔，至于情爱……
温栩对宋卿卿，便是男女之间的爱。我初回明都时也想过，从前我在明都时，被先帝赐婚有时入宫陪伴他的年岁是九年。我离开明都，在边疆的日子，是三年。
情爱与岁月长短大抵是没有什么关系的。
母亲同我说过帝后之情。
母亲说，我是先帝定下的太子妃，更是未来旻朝的皇后。皇后是不需要情情爱爱的。
母亲说，皇后的夫君，不似寻常人家的夫君，因为那是皇帝。
皇后本就是帝位的衍生物。比起对夫君的爱慕，皇后应当把对皇帝的敬重放在首位。
身为皇后，你要做的是辅佐皇帝成为一代明君。
“浸月，身处后位，并非去保全自己与丈夫的恩爱，去满足自己对夫君的独占欲。”
“浸月，你要满足的，是如何去保全皇后的地位，守卫自己的权力。”
母亲也曾叹气道:“浸月，帝王的爱不是寻常人能承受的起的，帝王的爱太过矛盾，不能如普通人家的爱一般容易满足与欢乐。”
“浸月，你只消记得，帝王的爱，是维护你后位的关键。”
我有时想宋卿卿一定是难过的。
宋婉婉小字卿卿，与我同是天和七年生。她母亲是木州绣娘，听闻她父亲宋炫未考取功名时二人便相识，也是一段佳话。宋卿卿与明都的官家小姐们是不一样的，她像是小家碧玉，像一株莲。
她的性子与温栩还挺相配。
我们是国子监的同窗，不过不似手帕交那般亲密。
她父亲宋炫，是旻朝的文学大家。卿卿，是有几分才气在身上的。论琴棋书画，诗词曲赋，我不及她。
做皇后与才情不甚相关。
帝王需要的，是江家这种家族。
虽然相对应的，江氏一族也将由此，或享尽荣华富贵，或为皇家付出一切。
我能想到，堂堂一国储君，一夜之间父亲离世，母亲被逼自尽，自己也被幽禁。整日需处处留心，惶惶以度终日。
东宫，曾经皇宫中最耀眼的存在，东宫，彼时皇宫中最危险的存在。
宫人惯会落井下石，东宫太子，靠雨水馊饭苟活。
宋卿卿很勇敢，那时诺大的明都只有她与她父亲陪伴温栩。宋卿卿给温栩偷送饭食，即使被施以鞭刑也在所不惜，哪个少女不爱惜自己的躯体，可她还是不畏。
宋家也是名门。宋卿卿这样的女子，与明都里的贵公子结为夫妻，想来定是幸福甜蜜的日子。太傅之女，明媒正娶，八抬大轿，理所应当。
可她最后做了妾室。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寅时无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