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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第十二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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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二十一日晚间,大兴皇帝仲长永驾崩,时年五十六岁,谥号文宗。全国服丧三日,百日内禁嫁娶饮宴。
五月二十二日,定安公主举行登基大典。
日光渐渐从宽大的殿堂中移出,照在没有遮蔽的宽大丹陛上,浮雕的五爪金龙在阳光直射之下白得刺眼。此刻,原本挤满了整个大殿,站满了整条阶梯的文武官员们已经退去,整个定元殿一片沉沉的静谧。
十二条长长的毓冕垂珠在丁丁转头时猛然摇动,互相碰撞,带出细碎的声响,两侧垂下的充耳时不时地轻击她的耳缘,原本冰凉的玉珠也变得温暖起来。丁丁抬起手,整了整那上衣下裳,绣着十二纹章的黑色冕服,又将手搭回到宽大的龙椅扶手上去。
她淡淡地道:“其他人都下去吧,易公公,朕有话问你。”
沉重的雕花大门“嘎吱”一响,宽阔的大殿里只剩下易明忠和丁丁两人。
丁丁一边伸手解开系在颔下的明黄色丝绦,拔掉头顶的长簪,一边淡淡地道:“殿里也没有个坐的地方,只能委屈您站着了。”
易明忠胖胖的脸上是一贯的微笑表情:“陛下言重了,老奴哪里有那么娇贵。”
丁丁一笑,不再讨论这个话题,她将沉重的毓冕取了下来,扔在面前的御案上,手指轻揉绷得紧紧的太阳穴:“父皇临去的时候,让朕发过一个誓……易公公知道是什么誓吗?”
阶下的易明忠抬起头来,温和道:“老奴愚钝。”
“父皇让朕发誓,在位之时,绝不立皇夫,还说若朕有疑问,可以问您。”她直视阶下的易明忠,“易公公能告诉朕吗?”
易明忠躬下身去:“若问这件事,老奴倒是略知一二。”
丁丁不语,等着易明忠往下说。
“陛下可知武宗康运年间的肃王之变?”
丁丁微微皱眉:“听说过,是哀宗皇帝之子肃王意图夺位,勾结朝臣发动宫变,后来事败身死,可对?但朕一直觉得,这件事有些奇怪。肃王当时早已失势,被囚禁在京中的府邸,又哪里有本事发动宫变?”
易明忠淡淡一笑:“陛下圣明。其实……这件事里,肃王只是一个幌子罢了。”
丁丁睁大了眼:“难道……是清王?”
清王宋冶深,武宗皇帝的皇夫,后宫中唯一的主人,也是文宗皇帝的生身父亲。他和武宗的大公主仲长谐都死在这一场宫变里,死后以亲王之礼下葬,谥号清。
易明忠躬下身去,道:“陛下真是目光如炬。”
丁丁原本按摩着自己太阳穴的手早已放了下来,整个人都处在一种震惊之中。
武宗皇帝和清王的姻缘,可以说是整个大兴朝的一段佳话。武宗皇帝仲长云麓出身微贱,十五岁时因为父亲遭到诬陷而勇闯公堂,当时的主审官恰巧是大兴的开国之君,高祖皇帝黎宇。黎宇惊异于仲长云麓的心性与风范,将她聘为自己长子的正妻。
仲长云麓不仅天资聪颖,而且十分勇敢果决。二十三岁那年,她在随黎氏家眷迁徙途中落单,身边只带着五十多名黎氏亲兵,却被几千名乱兵围攻。在她的精心调度之下,几十名亲兵居然杀出了重围,将她完好无缺地护送回了大队之中。仲长云麓因此一战成名,后来渐渐成了为高祖皇帝荡平天下的勇将之一。
清王宋冶深本是世家公子,比武宗皇帝小了三岁。他二十二岁时孤身投靠黎氏,变成了仲长云麓麾下的军师。宋冶深不仅学识渊博,而且于兵法上十分精通,武宗皇帝得了他的辅佐,可以说是从无败绩。
关于他们二人何时互生情愫,传言颇多。但有一点是肯定的——宋冶深在被武宗皇帝迎入宫中时已经三十四岁,却既无妻妾,亦无子嗣。
宋冶深当时功成名就,且相貌俊秀,为人谦和,是绝佳的夫婿人选,而武宗皇帝那时候还是哀宗的皇后,没人能想到她日后能当皇帝,这二人可以说是毫无相守的希望。但他却一直未曾娶妻,连妾也没有,这份专情可以说是稀世难寻了。武宗皇帝登基之后便力排众议,将他迎进宫做了皇夫,过起了与民间百姓一样的一夫一妻的生活。后来肃王宫变,宋冶深薨逝,武宗皇帝也并没有再纳新人,孤独终老。
当初丁丁听说这段旧事时十分感慨,这样的感情,即便在讲究配偶彼此忠诚的现代也是十分难得的。
原来令她感慨羡慕的爱情神话背后居然有这样的内幕,令丁丁一时很难接受,过了好久,丁丁才问道:“为什么?”
易明忠无奈地一笑:“即便是清王殿下和武宗陛下的感情再好……让一个男子长久雌伏于女子之下,也是很困难的。”——更何况,那男子是被人赞为“惊才绝艳”的宋冶深,八年征战,四年朝堂生涯,兵法权谋手段他无一不精,却要困锁深宫,初时尚可忍耐,日子久了,他身为男子的骄傲与自尊又怎么能接受呢?
“皇夫的位置很尴尬——有权力,权力却不够大。”能让他感受到权力的甜美,却无法随心所欲。这本是帝王给予自己伴侣的尊荣,却成了腐蚀情意的毒药。
“清王暗中联络了朝中不少势力,又因为自己的身份特别,所以用了那时已经失势的肃王的名义,自己躲在幕后操纵。
“武宗皇帝本是属意谐公主即位的,因而她也有自己的势力。为了阻止清王的行为,谐公主死在了乱刀之下……清王本可以逃走,却因为谐公主的死心神大乱,最后自尽于宫中。
“肃王带着亲卫逃走,结果被追兵所迫,投水而亡。武宗陛下的亲生子女里,就只剩下文宗皇帝,也就是当时的顺王了。”
丁丁听易明忠苍老的声音将当年这一段秘史娓娓道来,心中不由生出一股恍惚之感。
“后来武宗皇帝下旨,皇帝无论男女,都不得纳朝臣入后宫,就是因为这个?”
易明忠点头:“正是。”
丁丁长叹,她能够理解文宗为什么要她发下那样的誓,也能够理解他为什么没有亲自解释原因——亲生父母刀剑相向,最后父亲自尽,姐姐惨死,对于那时才十四岁的他来说冲击实在太大了。
易明忠走了以后,丁丁斜倚在龙座上发呆,指尖勾起御案上冠冕的垂珠,心不在焉地打着圈儿。
做皇帝真的是很辛苦啊,做女皇帝就更辛苦了。
走出大殿,薛桐立刻带着人走了过来。丁丁挥挥手:“你们不用跟着过来,朕想一个人走走。”
薛桐瞪眼:“陛下,这可不行。”
丁丁望着他,两个人对视半晌,丁丁吐了一口气,投降道:“罢了,我让小杞跟着总行了吧?”
薛桐的表情很是犹疑。
“得了,朕这么大个人,还能把自己弄丢了不成?宫里还有一大摊子事呢,你还不去忙?”
好不容易甩脱了薛桐,丁丁就这么穿着宽袍大袖的礼服,一步步往内宫的方向走,小杞托着毓冕,一声不吭地跟在后面。
进了内宫的大门,丁丁却又一转身,往御园的方向去了。
天气太热,冕服又是黑色,走了没一会儿丁丁就满头大汗了,她想解衣服,低头一看那繁复的腰带又不知从何下手,只好“啧”了一声,抬手擦了擦汗,继续大步往前走。一路上有打扫御园拾掇花草的宦官宫女们见了她,都连忙下跪低头,大气儿也不敢出。
丁丁懒得看他们,一阵风似的就走过去了。
大崇宫占地极大,范围内除了一片湖,还有一座山。
小杞看丁丁前进的方向,终于忍不住问:“陛下想上宴山?”
丁丁回过头,瞄他一眼:“怎么,不行?”
小杞一见她的眼神,立刻垂了头不言语了。
两个人一声不吭地低头爬山,宴山不高,上山的小道也修得很宽阔,不过两三刻的工夫,就爬上了山顶。
山顶建了一座凉亭,尖顶飞檐,里面放着石桌石凳。
丁丁走上前去一屁股坐下来,“这宴山上,朕还没上来过呢。”
小杞垂头应了一声“是”。
凉亭的视野很好,从丁丁的角度望去,半个大崇宫尽收眼底,飞檐斗拱连成一片。一阵风过,她微扬起头,听那风穿过层层叠叠树叶的细碎声响,脸上的汗被吹干,带出一阵凉意。
这短短的几天之内,发生了太多的事情,嘈杂的声音,不同的面孔,无数的人和无数的话语像潮水一样涌过来,席卷了她。现在猛然安静下来,令她顿时有一种过了几辈子的感觉。
就这样坐着,和风送来木叶轻鸣,间杂零落的蝉声,丁丁以手支颐,看着阳光透过树叶洒下的光影不断变换,眼皮渐渐地沉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