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狐说》七步生莲

16、第十五章

　　白若心中一寒，迅速将衣袖捋起，只见手肘外侧皮肤尚算正常，内侧的皮肤上履盖着一片铜钱大小的乌青伤疤。像是多年前的旧伤，许是因为伤口恢复时未做处理，周围的皮肤被牵扯得扭曲虬结，在白晰的皮肤上重重叠叠，狰狞着一直延伸到腋下。
　　“这是照顾我的太监用碳炙的。”
　　白若颤抖着摸索这些伤痕，呼吸渐渐加重。
　　君习玉缓缓抽出手臂将自已如瀑的长发捞起，露出颈后一片绵延向下的针状疤痕说道：“这是我的贴身侍女用簪子扎的。”
　　他一边放下头发，整理衣领，一边浅笑着像是在说别人的事。
　　“从此后我便知道找徐夫人诉苦不仅没有任何用处，之后还会受到更严重的报复。也懂得了一个道理，暗箭之于明枪永远更难防犯。”
　　“直到风扬他们受了母亲的嘱托在我十三岁那年进宫找到我，我才知道母亲一直在暗地打探我的消息。”
　　“那一年徐夫人也被太医诊断出无法再生育子嗣。得到消息后我便主动去见她，叩谢她的养育之恩并向她暗示将来会把她当做亲生母亲一样待侯她终老，甚至如果能登上九五便许她太后之位。后宫没有子嗣的女人下场会非常凄惨，她别无他法可想，只得将最后的希望寄托在我这个不受宠的皇子身上。那之后，许在是她的授意下宫人们的态度有所收敛，吃穿用度上也不敢再轻慢，后来的几年我总算得到了喘息之机。”
　　“其实我那时就决定死前一定要再见母亲一面。如果不是你的书信，我也会来，只是时间的早晚而已。因为对我来说饥馑也好，寒冷也罢，虐待也好，毒杀也罢。这些都比不过父皇的仇视和母亲的放弃更能摧毁我的意志，令我感到活着琐然无趣。”
　　“阿若，那日我已不是第一次真的想死。其实像我这样在生死间徘徊过多次的人，本应对生命的执着更超于常人。但我数度觉得无法再支撑下去。”
　　“人世间尽都是苦,过去我也曾因无法支撑而自裁却又被救下。醒来后问徐夫人为何要救我，她对我说了一句话：‘我答应了你母亲要保住你的性命。’”
　　“为了这句话我一直拼命的活下来了，只是为了再见母亲一面，这也是我这次冒死也要上列云山的原因。总是想再见她哪怕是最后一面，我便是立刻死在她面前也绝不后悔。”
　　“我也确实见到她了。只可惜，那真的是最后一面，死的人却不是我。”
　　“总归是我太贪心了罢。见了一面便想永远留在身边，却不知执念本身就是罪，世间哪里能容下那许多事情天遂人愿。”
　　君习玉叹了一声。如果之前的话像把利刃在白若心中划开一条伤口，这声叹息便是把盐，狠狠揉在伤口上。
　　白若抬头看着君习玉，少年的脸已在一层雾气之中辨不出神态，只有声音已经苍老得如同垂暮之人。白若突然觉得君习玉虽然还活着，却已经像具行尸走肉，脚下尽是地狱业火，他在烈火间早已焚烧殆尽，只等风起，便再留不下一点存在于世间的痕迹。
　　“不知不觉又说了这么多，让你心里不快活了。”君习玉红了脸笑道，“平日也不是多言之人，不知为何在你面前却总是情不自禁。”
　　等他伸手拂上她的腮边，白若才发现自已又落泪了。她使劲儿眨眨眼，君习玉的脸便清晰起来。
　　“我再不说了，你别放在心上。”
　　他还在笑，笑得人心中冰冰凉凉。白若突然觉得如果自已不对他说点什么，他就会这样笑着死在自已面前。
　　白若突然扯住他的衣袖。“君习玉，你别笑了。”
　　君习玉愣住了，稍后，他果然敛了笑垂下头。
　　“好，你不爱看，我不笑就是了。”
　　看着他一脸受伤的表情，白若心里暗暗自责，她急忙解释道：“并不是我不爱看，只是人不是应该高兴时才笑吗？不高兴的时侯应该愤怒或者哭泣啊。就算你对着我哭，也好过这言不由衷的笑容。”
　　“我已经多年没有在母亲之外的人面前哭过了……”
　　“那日在洞中，你昏睡时曾在梦中哭泣。”
　　看着他怔住，白若红了脸诚恳地说：“今后你若不想笑，便不用勉强对着我笑，想哭时，我亦会陪着你。我会一直在你身边。”
　　“阿若，”君习玉有些无措，他皱眉道：“我今日所说这些只是因为除了你，我再想不出还有第二个人会让我愿意讲，也愿意听我讲。”
　　“但是我和你一样，不需要同情。所以你听完就忘了吧。其实这次带你回来，并不是想让你身陷险境。相反，我要你好好保护自已。我已经对风扬交待过了，进城之前他会带你离开车队。我已为你安排了安全的去处。”
　　“你认为我是同情？”白若对他的突然翻脸有点着恼，她冷笑一声：“或者，你根本认为我是个临阵脱逃的胆小鬼？君习玉你太低看了我。”
　　“我刚才已经同你讲了宫中险恶。我不想你被牵涉进来。”
　　“我不管，我白若决定的事无人能改！这皇宫就算是龙潭虎穴，我也要闯一闯。你休想赶我走！你的命是我救的就是我的，就算是你死了，上穷碧落下黄泉我也要拿回来，我不同意，你就不许死。”
　　“你若想要我的性命，现下拿去便是。”
　　“你现在的命一钱不值，我要等你做上皇位再取你性命，企不更有趣？”
　　“阿若，不要耍性子。”他叹气，“我已再无可失，你却还有很多。”
　　“夫人死了，今后换我来做你继续活下去的理由。你想要归隐，我陪你，两亩薄田一间草房我陪着你过日子。你想要皇位，我白若便做你的马前卒！”
　　“我不过一介凡人，自保尚且堪虞，你又何必如此？就算跟着铮陌也好过我千万倍。”君习玉扭过头，微微颤抖。
　　“除非你说不想再看到我。我便回列云。永远不在你眼前出现！去还是留，全凭你一句。”
　　说罢，她直直的盯着君习玉，见他久久沉默不答，终是失望了。她起身准备离去，待到车门前，她凉凉地丢下一句话：“君习玉，你说过要带我去摘星楼吃东西的。你终究是要食言了。”
　　君习玉突然一把将她拽进怀中，白若惊见他的嘴唇已经咬破出血。“阿若，今日不走便再容不得你后悔了。如果以后你再想离开，我也不会放手。”
　　白若终于霁颜。
　　“我不会后悔。”

　　“公子，马上就要到了。”马车外清持的声音响起。君习玉眉头一皱，敛了表情，沉声道：
　　“进城。”
　　“诺！”

　　多年后，君习玉回忆当日进宫的情形才愰然记起白若当时的神情。孤注一掷的绝决，又在看到巨大沉重的宫门缓缓开启的一刻，这种绝决变成一种哀毁骨立的悲伤。
　　一入宫门深似海，从此萧郎是路人。（注）

作者有话说

　　注：引自唐·崔郊 《赠婢》
赠婢
公子王孙逐后尘,
绿珠垂泪滴罗巾。
侯门一入深似海,
从此萧郎是路人。

重新修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