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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Thanatos 0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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沿着承山市南岸的临江大道一直往郊区开,不到半小时就能开到近郊的别墅区。一排排高大的法国梧桐中若隐若现露出几幢独栋的洋楼,从阳台一路勾勒到外边铁门的繁杂花纹几欲能让来访者产生“何似在人间”的错觉出来。
“他掉进去了!”
哗啦一阵水声响起,旁观的人并不惊慌,都作捧腹大笑状。
今天是个天朗气清的好日子,憋了一个冬天的纨绔们纷纷游龙出洞,打响了抗击春乏的第一枪。宽阔院子中央镶嵌着一块蓝宝石样的泳池,几个比基尼美女游过去把落水的人扶了起来,在旁边嘻嘻哈哈闹作一团。
落水的是一个长相平平无奇的小青年,或许为了让他显得不那么平平无奇,他的腰间束着一条金光灿灿的腰带,头顶喷涂的十倍发胶似乎能在他的脑袋上凭空造出一座纪念碑。
“美女们,今天我请客,还不多喝两杯?”他把皱巴巴的衬衫脱下来揉成一团,以一个十分不雅的姿势扑腾到了岸边。
“小晏,不下来玩?”他弹了弹岸边一排东倒西歪的酒瓶,随意瘫在泳池边缘问。
泳池边缘垂下一双修长的腿,腿的主人敲了两下他的头:“你爹怎么说来着,长幼有序,谁是长,谁是幼——”
她把尾音拖长,最后自己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此人并没有穿泳装,但也没穿几片正经衣服——一件开叉到大腿根,暴露度在很暴露与非常暴露之间的酒红色抹胸短裙,就是她的所有武装。
她俯下身,翘起的眼尾微微弯下来:“姐姐我一会儿还要去值班,你们这些无业游民自己玩去吧。”
“切——”青年甩甩脑袋上的水,头顶的“纪念碑”轰然坍塌:“你不会真把你那猎奇工作当饭吃了吧。”
女人刚想回答他,放在旁边的手机疯狂震动起来,她看了一眼来电显示,掐掉了电话。
“去吧,皮卡丘!”青年向她比了一个弹射的手势:“人民公仆准备上岗了!”
他看了眼女人,又忍不住道:“刚刚说好丽港区那一片…”
女人的瞳孔在正午阳光的照射下变成了极其漂亮的琥珀色,她迎着吹来的微风眯了眯眼睛。
“小孩子不要替大人谈生意。”她说。
晏河清从别墅区匆匆出来,手机在包里哪吒闹海一样扑腾,她刚按上接通键,巨大的谴责声从听筒里传出来:“你是去上坟了吗?”
“好,好,朕这就来。”晏河清踏进了车门,飞快地拧动钥匙:“小成子,何事唤朕?”
电话那边罕见沉默了一下,随后低沉的男声变得正经起来:“北岸死人了,就在天渡码头。”
晏河清斟酌道:“死者身份确定了吗?”
“于濛,女,十五岁。”那边的男声阴沉沉地说:“实验中学初三二班的学生。”
“实验中学…”晏河清把车开上主路:“这个学校我有点印象,你是不是跟我提过?”
“就在两周前,实验中学的一个女生从教学楼跳了下来。”听筒里的声音顿了顿,补充道:“同样是初三二班。”
“既然如此,那多半和学生自己内部的矛盾有关。”晏河清兴致勃勃:“让我猜猜,学校那边是不是已经警告了你们,‘尽量不考虑学生之间的矛盾’?”
“不错,而且吩咐我们能拖则拖,最好拖到这个班的学生中考完...”男声冷笑道:“换而言之,他们的意思——‘马上就要中考了,不管是死了几个人也不能影响我们的升学率。’”
“堵不如疏的道理他们还是不明白嘛。”晏河清趁着红灯的间隙,对着后视镜漫不经心地涂唇釉,大红色的唇釉将她衬得愈发明艳:“这次学生的死因清楚了吗?”
“这个说起来就有些复杂了...你到哪儿了?”
“马上就到了。”晏河清眼中已经映出了天渡码头的一角,船只有条不紊地在宽阔的江面上运行着。
“等等,前面路堵了。”晏河清看着“前方施工请绕行”的大牌子皱了皱眉。
一连串的车几乎排成了长长的回形针形状,偶尔几声焦躁的喇叭声此起彼伏地响起。
自从南岸临江的商品房揽获三个季度的销售冠军之后,各路开发商仿佛闻见了腥味的鱼,纷纷把目光放到了北岸江边亟待改造的城中村上。一时间这些鳞次栉比的平房上都缠上了岩藻似的大绿布,叮叮当当的敲打声和焊接的电火花齐飞,好不热闹一番场景。
晏河清等了一刻钟才从拥堵的主路抽身,选了一条偏僻的小路斜插进去。
天渡码头的一角已被缠上了层层的警戒线,红蓝警灯交替闪烁,几乎要把人闪出光敏癫痫来。
正是阳光明媚的下午,警戒线外零零散散站着几个看热闹的老爷子,旁边还有两个年轻人举着手机不知道在拍些什么。
警戒线后站了一个分局的刑警,正用略显苍白无力的语言试图驱赶他们:“别看了,别看了,有什么好看的!”
他的动作忽然停下来:一个人忽然越过了那几道黄黑警戒线。
入侵者穿了一件长度十分堪忧的酒红色小短裙,外面披了一件奶白色的西服,纤细的脚踝上绑着细跟高跟鞋的系带。
“姑娘,这里不能进...”
他的话说了一半,看到对方掏出了证件向他展示,惊得下巴差点掉下来。
“我是市局的法医,上次我去你们分局开会怎么没见过你呀?”晏河清冲他笑了笑,那双极漂亮的桃花眼月牙一样弯起来。
分局方圆十里之内连耗子都是公的,刑警哪见过这种阵势,磕磕巴巴道:“我,我是新转过来的...”
话音未落,一双手按在他的肩上。这是一个奇高无比的警察,随着风摇摇晃晃好似一棵枯死的麦秆,他拍拍刑警的肩:“这位同志,辛苦你了。”
随即他大摇大摆转向晏河清,上下打量一番她的装束,狐疑道:“你这是去哪里勾引良家妇男了?”
“良家妇男?”晏河清撩起垂在胸间的散发,把它们随意地绑成一束:“范警官,我像是好那一口儿的吗?”
“谁不知道我们晏小姐荤素不忌啊。”范成翎一哂,随即硬生生地转换了主题:“这回的死者是初三的学生,恰逢模拟考试之后给他们放了一次假,很多学生就选择来离学校最近的天渡商场消遣,其中就包括我们的被害人。”
“被害人。”晏河清玩味地轻念:“上回是自杀,这回却是他杀——是什么让你直接做出这个判断的?”
“是伤口。”范成翎沿着岸边的树丛往码头走:“死者后脑有一道很深的伤口。无论如何,这都是一起刑事案件。”
平静的江面上有几艘缓慢行驶的游轮,和一碧万顷的天光相互映衬。范成翎领着晏河清朝码头旁一艘货船走去,严肃道:“死者当时随着江流往下游漂,没漂多远就撞到了这艘货船,船员捞上来以后报了警。”
“那么首先就是明确是生前入水还是死后抛尸,以及死者入水的地点。”
晏河清四处打量了一圈:“整个天渡商场都被你们封锁起来了嘛。”
“实际上,死者落水的地点我们已经找到了。”范成翎凝神道:“就在天渡商场上方那一片玻璃穹顶那里。”
“这件事说来有点长,一开始是中午的时候,那里的玻璃顶不知道为什么碎了一部分,玻璃碎片掉下来砸伤了不少顾客,医生和维修工人很快就到场了。工人到屋顶查看情况的时候,发现上面有一些凌乱的脚印,甚至还有血和玻璃上一些划痕和拖拽的痕迹。”
“也就是说,玻璃顶的碎裂恐怕不是意外,而其实是上面在进行着一起谋杀案。”晏河清走到了货船旁,试探着站到了摇晃的甲板上。
“最有可能就是这样。”范成翎点了点头:“而且我们刚刚仔细查过,这两年天渡商场的安全检查蒙混过关的成分居多,尤其那个玻璃穹顶还是上了年纪的老古董...”
晏河清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向船头走去。尸体就安放在刚被捞上来的地方,外面包裹着实验中学的蓝白校服。
数小时前还能跑能跳的少女,此刻已化身青面獠牙的水鬼,被泡的有些浮肿的脸颊向上正对着青白色的天空。
晏河清蹲下来换好手套脚套,仔细查看了死者的脸颊,而后轻轻地把死者的头部翻过来。
“死者的口鼻处有堆积的泡沫,尸斑颜色鲜红,是生前入水。”
晏河清把手伸入死者海藻一般缠绕的头发里:“后脑处有一道长约十厘米的伤痕,有生活反应,看上去是钝器击打所致。”
她的手指在木质甲板上轻敲两下,把头转向范成翎:“天渡商场的监控你们调出来了吗?”
“我们已经查看了大部分,但是天渡商场只有大厅和侧厅安装了监控,通向顶层的那几个通道附近是没有监控的。”范成翎叹了口气:“监控唯一捕捉到的,是死者于濛和几个同学进入商场的那一幕。”
“下午两点零四分,于濛和几个同班同学一起走进了天渡商场的大门,据她的同学所说,他们在一层买了冰激凌,之后乘扶梯往上走准备去看电影。当时于濛说要去上一趟厕所,他们就在七楼的大厅等待。此时那个玻璃顶突然碎了,他们就觉得有点危险,就准备等着于濛出来一起走掉——”
“这时候警察到了,他们跟着人群一起坐扶梯下楼查看情况,我们正好就逮住他们几个做好了笔录。”
晏河清一边取出温度计,一边看着范成翎:“你们遇到这几个孩子是几点?”
“我们三点二十分堪堪到达现场,遇到他们大约是三点半。”范成翎摸摸鼻子:“玻璃碎裂的时间是两点五十分左右。”
“那么,这期间接近一个小时的时间,他们所做的唯一事情就是等着于濛上厕所?”
晏河清思索道:“这个年龄的孩子一般都有手机了,他们不打电话确认一下情况,就干等了那么久?”
范成翎耸了耸肩:“这确实有点奇怪,但你想说她的同学谋害了她?要是关系恶劣到这种地步,怎么还会一起出来看电影?”
晏河清把温度计的数字记录下来,续道:“根据肛温推测死亡时间,大约是在下午三点左右——正好在这个区间里。”
范成翎还想辩驳些什么,突然甲板摇晃了两下,一个慈眉善目的中年人出现在了晏河清旁边。他身体略微有些发福,皱巴巴的衬衫扎进松垮的西裤里,脚下一双脱线的皮鞋踩在潮湿的地上吱呀作响。
李言,市局刑侦支队的副队长,队里公认的好好先生。
“言哥哥——”晏河清笑意盎然地对着中年人发话:“我给您换双新鞋吧,您脚下这双可以进博物馆了。”
她的一声“言哥哥”拖得九曲十八弯,范成翎和李言同时悚然一惊,感觉腿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不要胡闹。”李言扶着额角,愁眉不展道:“就在刚刚,我获得了一份新的证词。”
“哦?”晏河清停下手中的动作,挑了挑眉。
“玻璃顶碎裂之后,很快120医生就来了。她当时在救治一个骨折的患者,需要回救护车上取东西,为了速度,走的是没什么人走的消防通道。”
“消防通道旁边是商场运货用的三号直梯,她匆匆瞥见几个学生慌慌张张地走了下来,后来我们让她辨认,那就是和于濛一同出行的那几个同学。”
日头西沉,甲板上开了两盏昏黄的灯,船舷旁一圈圈水纹荡开到平静的江面里。
经过分局的现场勘察后发现,连接天渡广场顶楼和上面玻璃穹顶的西南侧小门被人为撬开了。而距离西南侧门最近的就是三号直梯。这部电梯处在一个偏僻的转角,一般大厅的顾客都不会走到这里来。
晏河清同范成翎对视了一眼,慢慢道:“可是这几个孩子说,他们是从扶梯下来的。”
“也就是说,他们在说谎。或者严谨一点,目击医生和学生,有一方在说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