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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忆辗转百年清风债(上) ...

  •   翌日早,晴空正好。

      清晨的光不很晒,懒懒的,亦不十分刺眼,盛满在蒙露的窗纸上,乘着风透过傍花的窗隙,往榻上挑逗着。

      枕头湿了一角倦趴在床下,榻上那人侧卧着,一手抓住左脚踝,右足搭在手肘上,以不可思议的角度堆在皱成一团的薄衾旁,脑袋顶着墙。甫一翻身,墙板一声闷响。

      “谁暗算我?!”

      花如水猛地睁开眼,将自己扭成了麻花。

      “娘的,又缠住了。”

      他叹口气,迷迷糊糊的打起哈欠,又费了好一番力气将自己掰正了来,用力抽出左手拔下头顶上方冒出来的桃花,眼睑无意间耷拉下去。

      “卟——”

      头顶又冒出了花,不大会儿就爬满了脑袋。

      麻酥酥的。

      忽然,一个猝不及防的喷嚏将花如水刹那间闹醒了来,他睁眼,发觉半张脸都在云津里浸着,便从容地扯过薄被擦干净面颊,衣襟大敞着,直起身子。

      “我是怎么到这儿来的?”

      脑袋开花的那位爷一顿猛摇头,抖搂下一床桃花融入日晖,晃得脑子有些发蒙。他随手抓起身旁的衣裳,依旧是染些夕晕的白,摊开在眼前时才发现与昨日那件并不相同,靠近领口的肩布上赫然是几枝青柳叶。

      花如水捻着衣衫看了半晌,日光洒进眼里,忽然就笑了。

      “你到底藏了多少件我的衣裳?”顿一顿,却又想到,“或者说,我们究竟何时遇见过?”

      他忆起昨夜含笑花香萦绕下甜甜的那个吻,那人狸奴似的招子中升起深海下的月。梁间亡魂点着的灯明明暗暗汇聚如天河,他一手埋在小鬼后脑的发间,指尖擦过他耳廓,热得有些发慌。

      蜻蜓点水的蝶梦里,相融的灵魂猛然震颤着。

      “小白呢?”

      四下寻觅不见,花如水有些疑惑,便披衣下来,匆匆束了个发就径自出门往东去了。

      这是阴司三层最西边的位置,他迷迷糊糊被人扛过来时恰巧记住了来路。所幸这里虽大,构造却很简单,一以贯之的直来直往与桃花林并无两样。这样一来便使人觉得通畅,放眼望去时,心下瞬间就澄明了。

      他走了许久,没见着一人,便有些奇怪;沿阶而下时却恰遇上鹤颜,姑娘抱着酒坛子,上边还有些泥,像是新挖出来的。她拾级而上四处张望着,想来也是在找什么人。

      花如水眼睛一亮。

      “阿颜?”

      “花什么水?”

      二人同时开口道。

      “我叫鹤颜。”

      “花如水,你可以叫我花哥哥。”

      又是一齐出声。

      ……长廊的拐角处一时安静下来,两人都不约而同地侧过头去,四处扫视了许久也只看见怪异的窗框凿在白壁上。

      “谁要叫你哥哥,没脸没皮。”小丫头腹中自诽,唇角抽了抽。

      风一吹,有铃铛响。

      “喂,你看见我哥了吗?”鹤颜将酒坛往怀里拢了拢,高高地昂起头来显出些矫然的神气。

      花如水正要说话,看着小姑娘高昂着脖子,一身墨绿色长裙前短后长刚及脚踝,上边却罩着件牡丹红的衫子,腰间两条五彩斑斓的长绦逶迤得仿佛要拖到巷尾去。这打扮忽然就让他想起了什么,便不觉被逗笑起来,只是强忍着,像一朵半开不开的大芍药乱颤着花叶。

      “我也正找他呢,”话锋一转,却调笑道,笑声从断续的字眼中飞出来,“今天谁给你找的衣裳?红红绿绿的,不知道还以为谁家大公鸡跑了出来。”

      他看看自己身上的颜色,十分素雅,又想到满殿里那一水的白,便晓得这一身绝不会出自霜秋白的手笔。

      毕竟……从花到人,这勾魂谷底下就没一个丑的。

      当然,比起自己还是差了许多。

      花如水眼底荡漾起来,一启唇吐出朵半红的桃花。

      鹤颜语塞……

      “这家伙在荡漾些什么?”她如是想,看向那人的眼光越发奇异,“霜秋白是怎么看上他的?”

      可转念一想,依自家令主最近越来越不靠谱的德性,这俩死货怕是损剑碰上了破剑鞘,天生的一对俏冤家。

      半晌,终于认命似的长舒口气。

      “这不是老桃树回来了吗,他就这眼光。”鹤颜如是说道,忙从花如水身上移开了眼,唯恐再看见他那一脸的春心萌动。

      “一棵老木头就够要人命的了,这会儿又来了个老木头,怕是勾魂谷过不了多久就得翻个底朝天。”

      姑娘不由地又长叹一声,似乎颇有些无奈,又有几分见惯了的样子,面上再没有多余的神情。她转身往台阶下走去,墨绿色衣衫被彩色腰带缠绕着,两尾发辫如风吹柳梢般摇摇晃晃。

      花如水跟上去,衔着柳枝笑。

      “你说的老桃树不会是个千年的老妖怪吧?”

      “这话说的不错,但有一点不对。”鹤颜自顾自走着,倒真思索了一番。

      “哪里不对?”

      小姑娘笑了笑,眸子里突然透出些狡黠:

      “不是妖怪,是神仙。”

      花如水不解,扬着头走路,无意问道:

      “你笑什么?”他打一哈欠,闻到一股暗暗的香,是桃花香。

      鹤颜猛地停下来,险些被这抬头看天的人撞个踉跄,怀里酒坛霎时间脱手而去。姑娘见状,一个飞身如燕将其打捞在掌,长舒口气。

      “好身手!”花如水赞道。

      姑娘怔了下,抱稳了酒坛,过了好半天才应道:

      “秋白哥哥教的。”她故意仰起头看眼花如水,目光却并不落在他身上,转瞬却又转过身去,眸光暗暗一转,偷偷地笑起来。

      “我笑柳珩瑄回来了,哥哥好歹能快活些。”

      她说着,又以余光去瞧他,正看见花如水头顶上接二连三冒出一大片一大片的花,五颜六色的,像孔雀的尾翎。

      果然,他的神色瞬间阴沉下去,活像只开屏失败的鸟。

      鹤颜忍不住捧腹起来。

      花如水有些烦躁,伸手在头上乱抓,扯下一串连根的叶,几株红花染血点缀其中,钝痛酥麻了全身。他站在那里许久,半晌才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

      “柳珩瑄?他跟小白什么关系,他们……认识很久吗?”

      鹤颜抬眼看他,只觉得这人满脸都写着四个大字:气急败坏,不由地浑身都舒爽起来。

      “少说也两三百年了吧,嗯,是挺久的。”她说着,两条辫子紫藤花一般在日光下晃着。

      “那他们……”花如水来不及反应,脱口而出,“平时都一起做些什么?”

      丫头摇摇头,叹一口气,只感觉这偌大的一方天地尽是醋窖里那铺天盖地发酸的味道。

      “也就吟吟诗,下下棋,没事儿俩人到屋里……”

      “他们还孤男寡女,不对,孤男寡男共处一室?!”

      花如水一拍胸口,顿时感觉一阵血液倒流上不去头,险些脑子一空栽倒过去。

      “吟诗?下棋?”短短四个字,硬生生透出些咬牙切齿的味道,“我倒不知道我的令主大人还有这般能耐。”

      他一边皮笑肉不笑地头上冒着花,一边自顾自气恼,恨不得再找棵树来狠狠地踢上他娘的几脚。

      这模样落在鹤颜眼里,总叫她怀疑,怀疑第一次见这人的那风流恣意都是装孙子假正经,活得久了什么妖魔鬼怪都能瞧出个原形毕露。

      譬如某位动辄饮酒念诗的货其实是一杯倒;敲着木鱼喊“阿弥陀佛”的小和尚最喜欢抓兔子来做麻辣兔头;长得像鬼的偏偏最是随和,看起来像个人的却恰好鬼里鬼气。

      就比方说眼前这位。

      柳珩瑄其人算辈分可以说比花如水太太太太爷爷还要老,毕竟二人都算得上桃木一脉。前者乃是天地之初便诞育而生的蟠桃一族,后者则是因桃树而化生,说起来,花如水也算得上是蟠桃一族的嫡支嫡脉了。

      而三百多年前,霜秋白曾伤重跌入海里,所幸被一只鲛人救下,送至蓬山桃花岛,正遇上游历回岛的柳珩瑄,这才在他的帮助下保住性命。

      此后十年,霜秋白都在桃花岛上休养调息。

      鹤颜又是叹息,所幸没人看见,翻了个白眼,直觉再这么下去,这丫的能把自个儿酸死,于是解释道:

      “俩人到屋里去谈勾魂令的事儿,毕竟鬼面一直长在脸上也不是个办法,吓人不说,还疼得很。”

      “疼?”花如水脸上倏忽间变了颜色,与方才判若两人,“是因为勾魂令吗?”

      他想起自己几次要碰那鬼面,都被霜秋白躲开了去,黑白颜色刻入骨子里,连哭笑都由不得衷。

      竟已到时时疼痛的地步了吗?

      难道……

      花如水猛地将自己从回忆中抽离出来,留下一阵轻浅却急促的喘.息,心下浮现出一个不堪细想的答案。

      一瞬间,鹤颜止住了笑,面上现出些复杂的神情。她直勾勾地盯着面前的人,目光闪烁,仿佛在确认着什么。

      “他没告诉你?”

      “告诉我什么?”

      见花如水眼中升起迷雾,她才确定这位是真的什么也不知道。鹤颜顿了一顿,半晌却嗤笑一声,也不知是霜秋白瞒得好,还是他花如水太过于迟钝了。

      倏尔,她哂笑道:

      “花如水,你来勾魂谷折腾了这半天,就没发现什么异常之处?”

      花如水“啊”了声,叫这没头没脑的一问问得发虚,又被心底那答案折磨着迫切想要验证些什么,于是目光灼灼地瞧那小丫头的神色,识趣地闭上嘴,等她继续说话。

      鹤颜见他半晌没动静,神情更是淡漠了些,目光中恍惚竟透出些恨铁不成钢的意味来。只见她将酒坛放下,自顾自坐在了台阶上。

      霜秋白啊霜秋白,你不让人知道,无非是动了几分真心,不肯旁人为你忧思。以前是这样,现在也是这样,对谁都是缄口不言,以为什么事情都可以一个人扛,什么苦都能一个人吃,你当真以为自己瞒得很好?旁人什么都不知道?

      好容易遇着个叫你放在心上的人,你也不说,难不成真要等哪天死了才把这些都写成墓志铭?你不说,我却偏要告诉他,凭什么所有事情都要一个人扛?做尽了天下好事,却平白叫庸人编排,沦为茶余饭后一点笑料。

      她咽了口气,敛去多余的表情,正色道:

      “你没发觉这谷里的白天比外边的要长吗?日光那么大,却一点也不觉得热;白昼那么长,却半分不觉得亮。”她顿住,乍然看向花如水,“你就不想知道为什么?”

      “为什么。”

      她冷笑一声摇摇头。

      “因为勾魂谷下根本就没有白天与黑夜,也没有阳光,这里一楼一隅、一草一木,一切的阴晴雨雪都系于霜秋白一人身上。他是勾魂令主,此处的所有都是他编织的一场幻梦,他醒着,便朝霞升起,白昼来临;他睡着,便是没有尽头的漫漫长夜。”

      花如水不由地后退半步,僵在了原地,觉得身体上有某个地方被刺痛了一下。

      怎么……怎么从没有听他提起过?

      脑海中混沌一片,却清晰无比地消化着鹤颜接下去的话:

      “而这三百年来,他每天都生活在恍惚与游离中,一闭上眼,便是哭嚎的厉鬼要将他撕碎的样子,他从未真正地安睡过,哪怕一刻。”

      “所以……勾魂谷中便三百年不曾见过月亮。”花如水打断了她的话,声音止不住地发颤。

      “神仙,你以为呢?”他看着鹤颜站起来,直逼向他,眼睛里射出来两道阴沉的暗光,“你不会真把这里当成了世外桃源吧?醒醒!这里是地狱,是埋葬了十万冤魂的阴曹地府,你踩着的每一寸土地下,都是不知名的白骨。”

      “别说了……”花如水猛地向后踉跄去,口里只念念着这几个字。

      鹤颜像是发了昏,根本听不进他在说什么。

      “你以为他为什么说‘走过浮生道,外边的一切便都跟你无关了’?因为这里根本就不是人间啊,更不是他那个傻子所希冀的乐土,”

      “够了!”

      花如水将自己稳住,扬手挥出一道光刃来叫鹤颜侧身躲开了去,堪堪截断了她接下来要说的话。

      “地狱还是乐土,别人说的都不算,只有霜秋白有资格评判这里的一切。”

      鹤颜听罢,怔了半晌,不再说话了;花如水分明知道自己此刻是冷静的,心口却依旧隐隐地收紧、发痛,而脑海中竟在隐隐的痛楚里生出些从未见过的画面:

      那个独行在高高的雪原上在冻土中刨坑的小孩,身旁躺着他的娘亲,十指龟裂开一片血肉模糊;那个被人一棍子敲晕关进天井的少年,每一次出来都对着惨白的月光,在你死我活的拼杀中求一条苟且的生路;还有悬棺下一个人哭着喊疼的血泣声;多少次刀在脸上划下一道道血痕,却依旧阴阳无极,鬼面双生……

      “我好痛啊,我真的好痛啊……”

      他听见这渺远的恸哭声,就仿佛在眼前将自己的灵魂淹没。

      一个人该有多痛,才会以身饲鬼,苦熬三百年日月?

      他想不出,也不敢想。

      鹤颜此刻峻拔地立着,不知什么时候将抱着的酒坛开了封,递给那人。

      “喝点?他亲手酿的。”

      花如水看了眼酒坛,并没有接:

      “我不喝酒。”

      丫头嗤笑一声,自己抱着它酣醉起来,神色淡漠竟不像个豆蔻姑娘,倒像是看尽千百年风霜酿成一身净练的冷冽。

      “其实你说的没错,这一切都是他自己选的,苦也好痛也罢,既然选了这条路,就要一直走下去,再没有回头可言。”

      “回头?”

      花如水缓缓回过头去,一道初升的光正穿过高窗洒进来,照在他身上;他闭上眼,光如雪一般披满肩头。

      他忽然想起昨夜天光暗了,夕阳也确乎落下去了,他睡得很好,想来小白睡得也不错。

      三百年了,他何以于此刻安心地闭上双眼?

      花如水望着那杳茫的窗外铺满浩然的光,忽然就笑起来——

      原来这三百年长明,都只是在等那个执念的人缓缓归来,等灵魂相契,等耳鬓厮磨,等一切都尘埃落定后,人间的日月便照常升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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