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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60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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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赤怀的战事得已平息却是两个月后的事儿了。
皇帝采用了何用以攻代守的策略,将大军向赤怀推进。赤怀国势已大不如前,在冶军的强攻之下,只两月,便已溃不成军。赤怀王萨弥苛领着余部退至玉隆山之北。
今年的春来得有些早,二月节,沿河的柳已经抽出了绿枝,李花也已经开了满院。韩子砚与灵歌的衣冠送回了京城,除了安儿与倪珞,两人也没有别的亲人。前日景霄来过,说是要厚葬,倪珞呆呆地看了一旁蹒跚学步的安儿道:“还是给他们一个清静吧。”于是便草草地葬在了城南。
正逢着春风乍暖,宫女们都纷纷聚在御河边踢着毽子,谁又会记得才归故土的英灵。也许只有一个人,那便是怡昭容。
再见到她时,她比以前瘦多了,那双眼中的神采也好似凋融的冰棱一般,早已没了从前的锋芒。也没有宫侍跟着,就她一人静静地站在柳树下,低头看着不小心撞在自己身上的孩子。
“这是……韩子砚的儿子……”她开口道。
墨洇被吓坏了,正要上前抱回安儿,倪珞却一把抓住了她,如今桑拉依早已不是那个怡妃娘娘。
“回娘娘,他叫易安。”倪珞答道。
桑拉依弯腰将孩子抱起,“这眉目像他,不过神色倒像他娘。”
安儿倒也不认生,手拉向桑拉依颈项上的一块玉坠兀自捣鼓着。桑拉依不禁一笑,扯下那玉坠道:“喜欢吗?拿去玩儿吧。”
听说赤怀有个传统,女子出生时都要佩玉,随身不离,直到出嫁时才会将它取下送给心爱之人。倪珞微敛着眉看着安儿手中的玉坠,心里却涩涩的,许久才道:“这……东西……”
桑拉依微叹了口气,放下安儿,“当是替人收着吧。”
倪珞默然,彼此都没再说话。直到转身要离开时,桑拉依却又开了口:“他们是何用害死的,当初皇上已经下了令召他回京,是何用上疏让他留在那边儿的。何用早跟赤怀有勾结,这我早就知道,在当今朝堂上他所顾忌的也只有韩子砚一人,我不相信韩子砚的死,与他全无关系。”
倪珞愣在原地,良久才回过神来,“为何要跟我说这些。”
“因为我相信你……”
“我……做不到。”倪珞抱着安儿,手心不知何时已经起了一层汗。
桑拉依的面色异常平静,借着煞好的日光,照着微红的脸颊。那双眸子中透出的希望,让倪珞觉得自己似乎已经答应了她,也许只是一种信念。就像那时她相信,韩子砚会带她离开……
墨洇说,怡昭容自从得知韩将军战死后便已经神智不清了,太医来诊过,只说是伤心过度。倪珞颔首应了一声,心里却总是记挂着。
夜里起了风,刮着树影投在窗户上,好像鬼爪子一般扑了过来。倪珞一夜都未睡着,头却沉得很。伴着那窗外的“呼啦”的风声,忽然窜出一个尖利的嘶叫,好像腊月的冰棱直插入脊柱一般,冷得让人封冻。
“出了什么事儿?”她叫来墨洇。
墨洇摇了摇头,披着衣裳说出去看看。倪珞点了点头,也起了身。这春夜却也有几分寒,她套了件披风,走到安儿床边。这小家伙倒睡得熟,一只小手里,还拽着白日里桑拉依送的那块玉坠。
“姑娘。”墨洇的声音借着屋外的风灌了进来,“怡昭容……饮鸠自杀了。”
顺着廊道,一路上宫灯被夜风吹得熄了几次。到玉隆殿时,已聚了好些人,团团围住当中的一个女子。一身水红色的小袄,衣襟上嵌着一串白羽,及踝长裙、小皮靴,头戴白毛毡帽。她是赤怀公主,是大冶皇妃,那个在草原上扬鞭策马的巾帼女子,如今……却只静静地躺在这碧毡帐内,烛光微微地扫在她的侧脸上,一半通红,一半却煞白。
“皇上……娘娘已经断气了,回天乏术。”
倪珞拉着帘角,指甲却已没入掌心。
是什么竟让她有如此的勇气?是那信念?她依然相信韩子砚会带她离开,离开这本就不属于她的地方……
无边草原就是家,山边牛儿河边马,玉靶角弓赤笛曲……
泪无声无息地掉落下来。
“因为我相信你……”脑海里一遍一遍地重复着那句话,心重得身子也快要深受不住,这么一个数面之缘的女子,竟让她落了泪,还如此凄冽。
她知道,桑拉依相信她什么。
二月惊蜇促雨,赤怀王萨弥苛病逝玉隆山。赤怀也便就此灭了,而那个使其灭族的却是拥有一半赤怀血统的人。听到消息时,皇帝在宁太后的画像前静静地跪着,唐英求了一天一夜实在没了办法,只得让人去找倪珞。但她却只道:“如此他心里好受些,他是给太后一个交代,也是给他自己一个交代。”
三月,大冶在赤怀设了州府。
四月,芳菲已尽,飞红满天。
倪珞近来总腻在房里,不怎么爱出门。安儿趴在她身上一阵磨蹭,“娘,风……筝。”
他如今话说得还不算太明,只是那声“娘”叫得很是动听。倪珞早已由着他这样叫自己,但听着却也心酸。她拂了拂安儿的额头道:“安儿,娘困了,你与墨洇一道去可好。”
安儿撇了撇嘴,但看墨洇手中的那只五彩风筝,也笑着跟她走了。
如今已过了放风筝的时节,风也不那么顺,忽地一阵急掠,风筝便断了线,时沉时浮地落在了他脚边。他弯腰拾了起来,见上面绘着一支并蒂莲,心里顿时叹了口气,算来已近两月未见她了。
纪院院门半掩着,她在的地方好似总不会少了芳菲。树下的几株玉簪开得正好,紫色的花萼骄傲地昂着头。她躺在亭子里的紫木榻上。双眼微虚着,好似已经睡着。他轻声走过去,坐在对面的杌子上,没开口叫醒她。
风掠过她额前的发丝,许是睡得浅,那丁点动静却将她惊醒。她愣了一瞬,忙撑起身子,挤了个笑道:“怎么不叫醒我。”
景霄站起与她挨身坐在榻上,“刚才遇到墨洇,说是你这几日老犯困,所以让你多睡会儿。可是哪不舒服吗?让太医来瞧瞧。”倪珞摇了摇头,倚在他身边,“只是这日头让人瞌睡,没什么关系的。刚才正想着你,你便来了,可有什么事儿?”
她的话甚是轻快,好似那些一拂而过的凉风,远得踪影,但那清爽却依然留存着。她刚才说,正想着他。从东岭回来后,他尽量少来这院子,只是实在太想念时,才忍不住来见她一见,因为他怕再次失去她,怕得让他选择了逃避。
“月儿……”他伏头在她的额头上轻啄了一下。她微颤,昂着头道:“还是叫我倪珞吧,习惯些。”
“什么都好,你依然是你”他点了点头,静了一刹声音稍沉了些,“今日……却有事要与你说。”
“什么事儿?”她疑惑地望着他。
他默了片刻,终于开口,眉头却也拧了起来,“已经这么久了,总归给你个名号……嗯……”
她愣了一会儿,却忽地笑出声,“那……以后是不是就不能出宫了?”
那一笑竟让他放心了许多,暗暗地吁了口气,“怎会,你想去哪儿都行,不过得让我知道。”
“那明日可以出去吗?”
“那你是答应了?”
日光透过叶缝筛了一地的斑驳,倩倩地欢舞着。她没说话,也许是默认了,他低头吻在她唇上,任她再有什么样的话也说不出口。
连着几日的好天气,满城飞絮无根地飘浮着,也不知道要去向何处,
此次出宫也就只有唐英跟着,走时安儿还哭闹了好一阵,倪珞依然忍心将她交给了墨洇。
今日京城异常热闹,因为恰巧逢着公主下嫁的日子,而且这婚事还是皇帝亲赐的。倪珞坐在马车中,撩着帘看着那大红的花轿由西街一直向东行去,禁不住笑道:“倒是巧了,原来今日是何大人的大喜之日,既然出来了,何不去看看。”
景霄愣了一瞬,见她一脸的无邪,也便笑着道答应了。
何府南门隐在后巷里,却也足够气派了,这当朝第一相的府邸自然不能与其他官员相提并论。在车中等了半炷香的时间,便见一个身着大红袍的人迎了出来,鬓脚已经现了一丝花白,但依然脱不了那气宇轩昂的风度。
“皇上大驾,恕微臣有失远迎之罪。”何用欣喜万分,向站在车边那人伏下身去。双盖还未着地,却见那马车中走出一人,他顿时大惊,双眼愣愣地停在那人脸上。
“本也没打算来的,倪珞说想来看看。”景霄一边道一边伸手拉住倪珞的手,走进府门却又补了句,“别让其他人知道,否则又会让他们说三道四了。”
倪珞说……何用呆呆地点了下头,应声跟在了两人之后。那相互触碰的手指在他抬眼望过去时竟紧了一分,换做了十指相扣,如藤蔓般的缠绕在一起。
“何用,你看起来怎么不太高兴?”他忽然问道。
何用忙转开双眼,笑答:“是高兴过头了,有皇上赐婚便已是万分荣耀,而今皇上又亲自前来,微臣受宠若惊。”
倪珞斜睨着笑得淡然的新郎官,心里却油然生出一丝快意,她知道那终于知道掩藏在那清淡笑容之下的是什么。一年前,她被关进刑狱司时,他也是这般的笑意。
“不管你是谁,我都容不得你。”
那一夜,齐后残死牢中,若不是尚云廷及时将她救出,也许她永远不会知道那笑脸下的落寞。
他容不得她!她何尝不是?她发过誓,若她能活着走出刑狱司,她定取了何用的命。
将两人安排好之后,何用才起身退了出去。
明媚的日光照着阁内的那张笑脸,府里的乐曲好似已去了千里之外,怎么也压不过那悠悠弥散的笑声,整个院子都静了下来,那唯一的声音却在耳边一阵阵地往里灌,快要在耳中刮出深痕来。
他加快脚步,走过廊道,穿过了几道月洞门,直到心里的痛意轻减了许多才停了下来。也不知道离了多远,才让自己不去想。
身后似有声音跟了过来,停在了不远处。何用微微一颤,转头看去,虽然几分惊讶,但脸上的神色依然淡得让人捕捉不到。
“早知道你不会是来看热闹的。”他嗤笑道。
倪珞从洞门走了出来,微偏着头看着眼前的男子。“自然不是,只是有疑惑不解想来请教大人。”
何用转过身没有答她,于是她又继续道:“听说何大人知天文知地利,知人三世。但是不知道何大人可算过你自己最终是什么结果。”
他撇过双眼,看着她的眼神又深了一分,嘴角却浮了些笑意,“我的结果?我倒是算出姑娘活不了多久了。”
倪珞闻言却是一脸的平静,依旧那般温温软软地道着:“八年前你们离京时,你便想杀了我,你到底是怕我碍你大计,还是因为别的。”
何用双手轻微颤了颤,那些弥留在心底里的情愫阴蒙蒙地笼了上来。他站在原地,愣了良久,却忽地笑出声音来,“你……果真是她。”
那细长眉目,那若水双眸,是景霄一直记着的。依然记得那年大火,他赶到御池边时,荷花全都被燃成了灰烬,他看着他双眼已经满是血丝,但却留存着那个女子的身影。
“何大人,你应该为自己算算。”她又开了口,“今日是不是你的死期?”言语间,那宽袖中已闪出一道寒光,迅速地朝着他而来。
何用顿时大惊,伸手一挡,但却未能碰到。匕首离自己不过半寸,眨眼,那寒铮铮的刀刃便没入身体中,血蓦然喷了出来,溅在他的喜服上,隔着衣物还能感到微微温热,但是却一点痛意也没有。他双眼直愣地低头看着与她之间的距离,两个身体中确撑着一把匕首,但插入的却是她的身体。
倪珞……
血从她的指间慢慢渗了出来,那水红色的丝裙上印了一大片,从腹部向四周扩散着,渐渐淡去与那裙色融为一体。
她退了一步,捂着刀柄,指着何用喘道:“你……为何不放过我……”
为何不放过她!她不是都知道,却为何还问……
匕首从她腹中插了出来,所有的喧哗都在这一刻消融,只剩下艳血摩挲之声。直到……背心忽地一凉,一股热流迅速蔓延开来,搅碎了所有的宁静。
一瓣、两瓣、三……如梅花一般在青石板上绽放,血顺着细长的剑刃滴落在地。他侧过脸,望着擦肩而过的男子,刹那间心口的剧痛泛了起来,毫无忌惮地揪扯着所有的意识。
那年酒肆汀厢,看他一身襟绣莲枝秋色长袍,坐在窗边低首吹弄着赤笛。他便玩笑道:“若能伴此等男子一生,那便是十足的幸事。”
双眼已经开始朦胧,眼帘中只有他的眼角眉梢分外清晰。一蹙眉一敛唇,多少年了都没能改变?他什么都记得,但只是独独忘了,当时他低头看着的却是那个女子,而那赤笛亦是为她所吹。也许……是宁愿忘记。
“倪珞,月儿……”他依旧唤着她的名字。
当一切记忆都支离破碎,那一生却是多久?
血从指缝中流了出来,染得满手的鲜红,依旧没有丁点的痛意,只是已经无力。倪珞看着何用胸口上的长剑,那丝笑意不由地浮了起来。
“何用……你也有今日……你可算到……”
青石板上的血被踏得失了形色,好似暮春的落红残败的散落无数。
她什么都算准了,何用,抑或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