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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6、错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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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靡,夏促,秋思。
当她开始感叹又一年的秋已来到时,已过秋分。
天渐渐凉了,虽然依然绿意未尽,但经历了几日的连夜幽雨,整个宫阙都浸泡在湿漉秋色之中,冷冷清清,仿佛便在几夜间万物便都在迅速地颓唐萎蔫。宫人们仿佛也感到季节的忧愁,安静地附和着。
月染无奈地坐在石阶边,数着那地上的稀疏落叶,顺便算着下学的时辰。今日特地换了件伴读的衣裳,原本想进宫见识下皇子学舍,哪知课上了不到二刻,便因顶撞夫子被赶了出来。她终于明白,为什么皇上要让九皇子跟着爹爹学习了。
学舍门边有一个伴读正与讲着什么,好似在说哪位皇子因生了病不能来听学。说得凄凄惨惨,好像真那么回事。但她心里却想,定是跟自己一样,觉得照本宣课不如不听。
月染如今真发现读书的好住,终于也明白了背书的好处。至少她现在能将韩子砚驳得开不了口,灵歌也因此有点崇拜自己了。每次这个时候,景霄都笑抿着嘴,用淡得醉人的眼神看着他们。他似乎从不背就能将文章倒背如流,但后来才发现,他永远都是在夜里挑灯夜读,永远将疏注写得满满的,将句读分析得透透的。
月染抬头看了看那太阳,心里已将无聊念了数篇。
学舍前是一片紫竹,修长枝叶,阳光好像染上了长青色变得温和惬意。穿过那竹林是一道筑在溪流中的长廊,长廊的尽头是一座八角亭,亭子的旁边夹道开着几株火色彤枫,那一抹鲜红给一片沉寂的皇宫带来了不寻常的新活,风一阵,枫一应,摇曳得到姿态万千。
“这是枫香树。”林荫中忽然传来一个声音。
她顿时扭过头,蓦然间却是一痴,那张明澄温和的脸上挂着一缕秋风扫落叶的闲适笑意,她记得那抹笑。
“是……是你。”她愣了,却又笑道。
那年夏,他怎会忘,她穿着一身浅绿色的衣裙,湿漉漉发丝有些零乱,半干地耷拉在额前。那日宫中宴请臣子,赴宴的都是王公大臣,所有内官侍者都衣冠整齐,来去间都是宫中的礼节,木偶一般的谨慎得出不了半点差错,但唯独她,却如坠落此中的唯一生灵。
月染不太会下棋,捻着棋子挣扎、反悔,最终还是败下阵来。他的棋技远在景霄之上,进退间总能有一股风卷沙飞之势。那一年初见他时,他也下着残局。她不小心撞翻了他的棋,头上滴下的水还沾在了他的玉色锦袍上,晕成了一卷青翠,他却还浅玫地笑。
不知不觉,日头已经爬过了树梢,月染这时才惊觉时辰已过,忙开口道:“糟了,我还得出宫呢。”
他一手执着子,微抬起头道:“不用担心,我已经让人去叫九皇子了。”
月染顿时惊愕,不由得问道:“你怎么知道我与谁一起进的宫。”
“你刚才不是说了,你叫纪月染,也就是纪大学士的女儿。”他淡淡地知道,将手中的子放在棋盘上。
月染似明白的“哦”了一声,心里暗笑,原来自己如此有名。“那你叫什么?”她又问。
“景煦。”他答道。
“景……”月染想要重复,但话却愣在了喉中,千转百绕。他依然笑,没有抬头。月染看着眼前的少年,如今好像真的发现他比景霄还好看几分。
“七哥……”熟悉的声音打破了月染的沉思。
门外,景霄立在忽起的秋风中,发丝被吹到了一边,也许那秋雨又将去而复回。
日子就像那宫渠里的水一样,哗啦啦地便没了影儿。于是一眨眼功夫便入了长兴四十四,而这年的春来得有些早,至上巳节桃花已繁,那沿溪的绛桃开得最是灿烂,紫褐色的绒叶拥着簇簇绯红占尽无限春色。昨夜春露未尽,水滴仍挂在那红瓣上,如少女笑齿含珠,几分羞怯几分娇丽。
今年上巳节长兴帝同样邀了三品以上官员子女到宫中同庆节日,接受来自于皇帝的赐福,可谓是皇恩浩荡。而月染却极不情愿的进了宫,因为皇上的一句话,却搅了她的行程,无法去城南的庙会。景霄见她怏怏,于是极平静地安慰道:“等宫中的赐礼一完,我们便出宫,那时再去城南也不晚。”
“这样可以吗?”月染问。
景霄斜睨着她,“偷偷出宫便是。”
月染不禁咬唇偷笑,用力地点了点头。
三月三又为女儿节,十三公主选在这一天行了笄礼。纨带环佩,粉红长裙,勾勒出美妙的身姿,她跪在红毯上,向女孩儿们投来骄傲的眼神,那一瞬,她蜕掉束缚了十五年的黯淡蛹茧,展翅成为一只逐风饮露的翩翩玉蝶。
齐妃细致地挽起玉铭的乌黑发丝,不落一缕,接着在发后簪了一支碧绿色的双蝶玉步摇。见到此,月染心里不禁有几分黯然。母亲却在七岁那年便离开了人世,而至死那一该,她都悠悠地看着窗外,盼着等候数年的丈夫,但是却连一封信也未收到,人便已经去了。正值秋末,但却是满树碧叶,她不懂那树叶不会残败褪色,但为何她的母亲却不能一直守在自己身边呢。
月染不由得咬了咬唇,眼神竟不自主地飘向了景霄。他站在角落如呆如痴地望着台上的齐妃,良久,平展的眉间忽地轻蹙了一下,但又片刻既逝。月染心想也许他也跟自己一样。
他初入府时,便总爱坐在墙头望着那春雁北归。她也只是听说宁妃当时去得匆忙,连最后一面也未能见到。也便是从那一日起,他衣服的色彩便只有白,直到去年元宵。
不料,景霄却突然转过头来,正巧与她双眼一撞,刹那间,她只觉脸上一热,禁不住赶快移开双眼,望向别处。
“为什么大雁每年都飞来飞去?”她那时望着雁群傻傻地问。
他淡笑,夹着轻叹道:“因为北边才是家。”
“纪小姐。”不知谁叫了一声,月染顿时转头,这时才发现笄礼已经结束,人都散了开,各自在溪边淌水戏玩。
说话的是个年长的内侍。他走近,向她行了礼,“娘娘在湖边的亭中,请您过去呢。”
她呆了一下,见远处的景霄正与一位皇子在谈着什么,于是便放心地应了内侍一声。
齐妃倒是个和善的人。记得第一次见她时,是在去年的春日。她穿着一袭石榴红裙,裙角用碧罗锦丝绣着绿叶盘枝,叶上托着一朵白辨红芯的牡丹,这一裙裳甚是明艳。凤钗金步摇,比起其他的后妃,她更显娇媚,弯月一般的双眼中藏着一泓清泉,仿佛春风一过,也能惊起一波涟漪。
月染心想,那占尽春色的是一园绛桃,而胜过绛桃的却是眼前的人。
那时齐妃拉着她的手,似哭似笑地道:“虽然第一次见,不过倒也算熟悉,以前你娘进宫常说起你。我与她都估州人士,很是亲近,以前她进宫来总爱说起宫外的一些趣事,只可惜,她去得太早了。”
齐妃口中的“娘”自然不是月染的生母,而是纪清平的正妻。
那一年初进京时,竟难得地下着绵絮般的大雪,在宫道上垫了厚厚的一层,脚下的棉布靴早已湿透,寒意从脚心真浸进心里。当日站在纪府门外等她的不是父亲,而是一个不相识的女人。她穿着素静的絮袄,与那雪片融为了一体。见她走进,女人眉头不禁敛起,伸手便抱进她微瑟的身子,向旁边的嗔道:“这么冷的天,怎可让小姐自己走来。”
那口中喝出的白气,顿时将她包裹,仿佛所有寒冷都在一瞬间融化。
那时月染不明白为什么硬要她叫另一个女人作娘,但直到她明白时,纪夫人去已撒手人寰了。
亭中,坐在东首的正是齐妃,除了四座的后宫嫔姬外,还有几个公主,十三公主玉铭则坐在齐妃左侧,两人中间却空出了一位置。
“月儿,坐我旁边来。”齐妃和蔼地道。月染一惊,心里有些犯嘀咕。但终于还是在玉铭公主的怒目冷眼下,坐在了齐妃身边,好像她才是她的女儿。
她与玉铭公主向来不和,每次遇见都要被免不了一顿争吵,月染觉得自己已经够恭敬了,可玉铭总是故意挑刺。记得有一次进宫,玉铭挡在殿门口,非得让她给自己下跪,月染未从,她便口出秽言,这时正巧齐妃从殿中出来,当众刮了玉铭一巴掌。玉铭噙着泪大嚷道:“母妃,你……你就不只玉铭一个女儿,我是知道的……”
她知道玉铭定是误会了什么。
“若有月染这样的女儿,也让我少操心了。”
月染闻言,顿时惊回了神,心里那根弦已经绷到了极致,好像再用力便要断了。只见亭中众人的眼光都落在了自己脸上,特别是玉铭那放着怒火的双眼。
齐妃的话刚末,便有一人笑接道:“娘娘,这倒好办,何不收认纪小姐为义女呢。”
“母妃……”玉铭未等齐妃再开口,便站了起来,眼中的怒火已被那酝出的泪水给冲得冷凉,“母妃,玉铭先行告退。”
簌簌风声代替了亭中的笑语,那落花之声依稀可闻。
后来亭中说了些什么,月染半个字也没有听进去。看着众人喜滋滋地跟自己道贺,她心里才有些明白。
“长兴四十四年三月,泯州地震,屋宇坍塌,鳏寡孤独者,老幼病疾病者各乡皆半。三月里,纪氏女被封月池郡主,同日月池将封赏赐予灾民,布帛米肉各有其数。帝言曰:纪氏无犬女,此一女子远胜十数纨绔子弟。”———《冶书·月夫人传》
月染再见到玉铭时,她正坐在湖堤上,向宫侍们发着脾气。
“走,以后你们侍候纪月染去,她就快是公主了。”
月染翻了个白眼,走过去坐在她身边,扯了张笑道:“即便娘娘认了我做女儿,那我也只能是个郡主,你放心吧。”
玉铭一栗,转头见身边多了个人,不由得向后挪了挪身子,“你……你阴魂不散。”
月染见她妆都哭掉了,花着一张脸,不禁笑了出来,心里想,就算她变成了蝴蝶,也是一只鬼面蝶。
“你还笑,自从你来了,母就不要我了,哥哥也袒护着你。你……你是不是对他们施了咒。”玉铭抽泣着,“你根本就不是纪夫人的女儿,你是……”
“我当然不是。”月染抢过她的话,“我娘是弋州出名的才女,她是这世界是最美最善良的人,没人能取代她。你可以去打听打听,我爹和我娘的故事可是可歌可泣的。”
玉铭一惊,眨着眼望着她,“才女?你逗我吧,纪月染,真难相像你娘是才女。”话还没说完,却已笑了出来。
月染咬着牙,看着笑得眼泪依然往外流的玉铭,心里狠狠骂自己,干嘛要安慰她?
玉铭好不容易止住了笑,见月染要走,于是忙叫住了她,挑了挑眉道:“月染,我刚才看见霄哥哥带着兵部文尚书的女儿出宫了,你今天没跟他一起吗?”
有些人,当自己不快乐时,也不会让别人快乐。玉铭一定就是这样的人,月染心好像被她狠揪了一把,痛得大大地喘了口气。她故作镇定,故作无所谓。
“我知道,他差人来跟我说了。”
“是吗?”玉铭一幅胜利的面孔,嬉笑着华丽丽地转身而去。
桃姿夭夭,粉瓣中吐露着红艳的丝蕊,偶有一簇,不堪春风,从枝头扫落而下,散入溪水中,纷纷流得没了踪影。
他确实差人来了,说他有事先行出宫。但是她却不知为什么多出一个兵部尚书的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