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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元宵 ...

  •   毕竟是盛夏,雨后的清凉没持续几日便又热了起来,蝉鸣庭深,月染伸手扯了根芦草趋着绕了自己半天的蚊子,终究还是百无聊赖地大叹了几口气将手中的东西丢到了一边。
      正巧见贵伯从亭外走过,不禁一笑,“贵伯,九皇子去哪儿了?来了几日也没见人。”
      贵伯闻声回头,见她一人坐在亭中,便道:“老爷带他出去了几日,所以没在府中。小姐你要玩让灵丫头陪你吧,九皇子来府里可是学东西的,没空跟你玩。”
      学东西,月染瘪瘪嘴,心想,爹爹可不是夫子。
      “那我也可以学。”她站起身,一幅大义凛然视死如归的样子。

      阳光透过叶隙如金线般千丝万缕地洒在树下,光阴斑驳地填充着院中的幽深。
      月染蹲在树后看着那摇曳的树影发呆,真如贵伯所说,九皇子不是来玩的。进府已经近半月都没见过他的面,她想,毕竟那时他救过自己,毕竟那时她忘了跟他道谢,于是她就等着他,在书房外,等着他出来后给他说一声谢谢。
      书房内也不知在说些什么,似有问答声,她却困得想睡觉。
      “谁在外面,出来。”忽人声音道。
      月染以为自己在坐梦,口中喃道:“嗯,好。”但忽然间仿佛又觉察出那声音来,猛地一栗,从树后站起身来。正对的窗边多了一个人,她那横眉冷对的爹爹。
      “爹爹。”她半低着头道了声。
      纪清平放下手中的书,“你在这儿干嘛?”
      她向来有几分怕他,此时一吓,更不知如何回答,傻站了一会,终于开了口,“爹爹,我也要学东西。”话一出口,却立即后悔了,但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哪儿还收得回来。
      “胡闹。”纪清平敛眉道。月染提着的心顿时松了下来,还好是爹爹不同意,于是有几分窃喜。可还没高兴片刻,又听爹爹道:“你还能学到什么?”
      月染一愣,看着她爹爹做出一幅小船不可载重的样子,心里顿时又不高兴起来。
      “爹爹嫌我是女儿。”她气道。
      纪清平微愕,竟想记起她那亲娘来。

      月染记得幼时娘总说:“以后月染不必让她读太多的书,把时间都耽搁在书本上了,到头来,不也像我一样。”
      她不知道何为“像我一样”,她时常想,像娘一样不好吗?知书达礼,娴静温婉,只是身体不怎么好。
      那时父亲在京为官,虽数次遣人来请母女二人,但母亲却都拒了,月染不懂,她知道母亲一直想与父亲一起,即便死也等着他,但却为何偏偏不肯进京。

      透过窗,景宵第一次仔细地打量着她,斜射的阳光在那额着的发丝上留下一圈橙黄的光晕,发扫柳眉,眉下那对细长漂亮的眼睛,闪烁中满藏着机敏。
      “爹爹能教九皇子,难道教不好月染。”她负气道。
      纪清平有些无奈,眼角去掠过案桌上的一本书,顿时有了念头,便道:“要学不是不行,去把《天问》背了,明日再来。”
      “背就背,不就一遍天问。”月染自信满满地道。却不料景宵却在一旁暗笑,她将那笑看在眼里,只觉他长得好看,却不知那笑中的深意。

      直到夜幕落下之时,她才呆呆地明白过来。
      “原来是这样,难怪他要笑,这,这……怎么这么难背。”月染一脸的凄惨,揪扯着自己的头发,望着那黑糊糊的字,好似能催眠一般,眼前一黑一晕的,只怕再给她五六日也不见得能背下来。忽地手臂上一痛,她立刻直起身子。
      “小姐你专心点。”灵歌也不知哪儿找到的戒尺,拿着鸡毛当令箭地挥动着。月染好生懊悔,自己为什么要让灵歌监督自己,这丫头只会仗势欺人。
      “你来背背看。”月染指着书上的字道,背了一下午,背了一半,忘了十之八九,她真不知道那位屈大夫怎么这么多问题。
      灵歌诡笑道:“小姑娘,这可是你自找的。”
      “哼。”月染继续抱怨,“那都是你害的,下午老提起那个韩子砚。”
      灵歌好像被触动了气门,顿时坐椅上跳起来,恶狠狠地道:“不要提他,一提他我就火大。我今日即好心又客气地跟他说在府中不必多礼,哪知他反倒说我没有规矩。我好歹也是府里的人,连一点面子也不给,不给我面子就是不给小姐你面子,不给小姐你面子就是不给老爷面子……”
      接着灵歌的话便挠上了皇帝啊,娘娘啊,又扯到了什么什么朝廷,就差没提到兴衰治乱、天灾人祸了。
      月染捂着头心想,觉得这丫头还真是没有规矩。

      月染昏昏欲睡时,却听院门外传来个叩门声。夏夜闷热,平日里院门并未关,她隔着窗只看见个人影,以为是家丁,便道:“进来吧。”
      闻声,那人却依然不动,静站了片刻才道:“纪小姐,在下韩子砚受九皇子所托前来赠物,请小姐让人出来取。”
      “是他。”月染心里还在琢磨着那人是谁时,灵歌已经一个激灵,眼中顿生出恶狠狠的光来。于是眼睁睁看着灵歌跑了出去,眼睁睁看着两人开始斗嘴,眼睁睁看着灵歌出手、韩子砚敏捷地躲过,最后灵歌手捂着脚踝,忍着眼泪大嚷道:“韩子砚,我跟你没完。”

      等到韩子砚走后,灵歌一边揉着肿胀的脚哀呼韩子砚没人性时,月染却偷偷高兴韩子砚的到来。九皇子赠的东西是本书,里面正是《天问》此篇,旁边用小楷瑞正而稚气地写着疏注。那字很好看,虽然细小,但笔峰有力,中正丰满。
      不知不觉间,那笑便漫了开来,溢出心底,浮在唇边。
      “小姐,你真没良心,还能笑出来。”灵歌抱怨道。
      月染恬然自得地挤出一个更没良心的笑,向她道:“好了,你是自找苦吃嘛,韩子砚的父亲是先帝朝的守北大将军,你与他也敢动上拳脚。”
      灵歌顿时扯下了脸,心里又记恨了韩子砚一分。
      夜色一点点地暗下,暗到不能再暗,一丝红晕便从云中赫然透了出来,如少女初妆,又蒙了一层薄纱。

      “曰遂古之初,谁传道之?上下未形,何由考之?冥昭瞢闇,谁能极之……”
      月染终究将《天问》背了下来,纪清平依然不敢相信那个连八句诗也要背上一整日的女儿,怎么会如有神助地将《天问》背了下来,而且一字不差,抑扬顿错。
      于是,纪清平便再无话说地将她安排在了书房中。
      月染看着桌上光亮的黑膝映出自己的影子,觉得自己挺有天分,但这念头还没在心里扎根,她便觉得自己是高兴却到头了。
      每次在爹爹丢给她无数篇要背下的文章后,便带着九皇子出门了。
      原来那些书本上的东西,只是用来忽悠她的,而九皇子从未见他学过。
      不知不觉冬已末了,在灵歌与韩子砚的吵闹声中,惊醒了那些冬日藏得无踪的虫儿鸟儿。春回纪园,今冬未曾下雪,绿茵茵的草头便早早地生了出来,稀疏地铺了一地。院子中,总是热闹非凡。府中的人都说,若哪一日不听灵歌姑娘与韩小将的吵闹声,那还真是安心不下了。
      月染看着手里的一扎书,心里却不由得一阵烦乱,昂着便向两人道:“你们走远点吵。”
      两人哪里听得到,苦了她在一旁干瞪眼。没一会儿眼也酸了,但那两人还是没反映,她终于败下阵来。
      今日爹爹又带九皇子出去了。南边遭了雪灾,很多人逃难进京,都聚在华赫巷,昨日月染便听爹爹与景霄谈起此事,今日一大早起床去书房,却一个人也没见到。之后韩子砚来捎了话,说两人天刚亮就出了府,纪大学士走时交待,让他看着她将那些词赋都背了。
      月染当时就气毛了,想这几个月以来,从来都是背书有她的份,出去玩就没她的份,更重要的是竟然让韩子砚看着自己,隐忍了许久的怨气一刹都发了出来,于是一拍桌子,扔了书就住外走,“不背了不背了,总是我吃亏。”
      灵歌见状忙跟了上去,悄声说:“小姐,老爷上次说如果背不了,那就不用勉强了,以后也不用去书房了。”她一听这话,顿时拉黑了脸,但那两条腿却怎么也迈不出门,蹲在门边垂着头什么底气也都没了,半晌才凄凄然地回头道:“你居然和韩子砚一个鼻孔出气了。”
      灵歌微愣,旋即回过神来,转眼便狠狠地挖了韩子砚一眼,“跟他,太掉档次了。”这韩子砚平时看来话不多,但挖苦起人来却是有那么一套,于是乎这两人一掐便是一天,等到日头快落下了,都还没有个休止。
      廊外虽已有了春意,但风依然吹得呼啦啦地响,不知哪里卷来了一片迎春花的黄瓣,月染一惊,转头打断两人道:“今日好像是元宵节吧。”
      灵歌吵了一天,嗓子也有些累了,回头捏着喉咙道:“是啊。”
      好不容易调整好的脸色又黯了下来,月染揪着眉头再次凄然了,“元宵节好像有花灯看,还有烟火,还有……”
      “是啊,小姐,你别还有了,这都跟你无关,也跟我无关。”
      “……你真是没良心,枉我视你如同姐妹,你却……哎,你一定不记得有一次你从树上掉下来,是谁给你垫背,害得自己在睡上躺了一个月……”
      “记得,那次是帮你上树捡风筝,你恰巧叫了声有蜘蛛,我就恰巧从树上掉下来又恰巧砸在了你身上。”
      “你难道不记得那一次你被爹爹罚,没饭吃的时候是谁专程去华赫巷给你买了你最爱的蜜制鹌鹑……”
      “记得,那次是您在府外闯了祸,我帮你顶罪才被罚的,而且那一鹌鹑还是我威逼利诱来的,最重要的是那鹌鹑是你爱吃的,我要吃的是一品鸡,可是你忘了,于是鸡就变鹌鹑了。”
      “……”
      “……”
      月染抽了抽嘴角,觉得这丫头真是油盐不进,咬咬牙将脸转向了一边,正巧见韩子砚竟看好戏一般偷偷笑,于是她吸了口气,又转回脸憋了憋嘴道:“算了,你心里有了人,就忘了我这姐妹了。你和韩子砚就是一个鼻孔出气,你就和他去看焰火花灯吧,任我在这儿自生自灭。”
      灵歌脸色“唰”地一下红了,“呼”地一下又白了。“他……”她呲牙,将那字拖得老长。月染暗笑,却没想到那字后便静了下来,片刻后灵歌竟上前抱着她的手臂,道:“小姐你放心,我不会像你这样没良心,我会守着你的,直到老爷回来,这样你就不会孤单了。”
      她这下彻底没辙了,一边抽着被灵歌紧抱着的手臂,一边感叹这无赖气质真是青出于蓝,简直……气得自己鼻子也通畅了不少,好像还闻到一股味。
      “咦,怎么有蜜香味,好像是蜜制鹌鹑。”她揉了揉鼻子,抬头间,廊边站着一个少年,依旧是那身白得如雪的衣裳,盘枝莲、羊脂玉,嘴角微扬起的一抹似是而非的笑,夕阳拉下他颀长的身影。她不禁唤道:“小九,你回来了。”

      夜凉透了,街上的人却多如牛毛。
      正因为太多,所以韩子砚和灵歌已经被挤得不知所踪,月染心里暗暗觉得,他们两个一定是约好的,要不就是太有默契。这些她都是有根据的,比如韩子砚经常说她“真不是大家闺秀”,而灵歌平日里最爱告诫她“你可是堂堂纪府大小姐,这样随便蹲在门边成什么样子”;再比如韩子砚老说她心里阴暗,灵歌也最近也总说她没良心,再则……这样的例子简直多了去了。反正,这两个人就是一个鼻孔出气,还成天装着样子吵这儿争那儿。
      不过今夜佳节,她可不愿为此扫了兴。月染拉着景霄沿街猜着灯迷,一条街下去,手里的博得的彩头都已经拿不住了。
      景霄只得帮她拿着,心里却暗笑,她虽然文章不在行,但人却机灵得很,对于那些稀奇古怪的东西更是有着天生的敏觉。
      “那边在放烟火,我们过去看看。”她笑着道。
      景霄此时好生佩服她,这整个京城都已逛了个遍,她竟然还有如此好的精神。
      烟火升腾又落下,隔得近了更显得炫丽,好似那银河泻下一般,星辉玉络缀了满眼。靡丽的红,活悦的黄色,雅致的蓝,矜贵的紫,一一照在她的脸上,如雕琢过的琥珀白玉青瓷水晶一般。
      “绽开了,好美。”月染喜闹道,那烟火近得可以抓到,她回头去看他,心尖却被触了一下,微颤起来。
      他双眼深得如寒夜一般,那五彩斑斓在那眸子中翻覆,如游云幻彩,唯一不变的却只有自己的影子。她顿时觉得面颊如火烧一般,冬的寒意瞬间退得了无痕迹。
      月染塞在口中的话也消失在脑海深处,夜异常喧闹,耳边却静得没了声息,呼吸的浓重就着那咫尺间的温情在空气中氤成了一道和谐的夜曲。
      “嘭……”一声长响,竟如轰雷般腻在薄烟中,续而又从中分离出来。一时间,明如白昼,夜消弥在刹那之中。余烟袅袅,她看清他眼中的慌乱,耳边的惊呼声顿时响了起来。电光火石般,他蓦然将她拉入怀中,转身挡住那散落下的火花。
      他说:“月染,小心。”
      他问:“月染,你可有事。”
      回过神来时,那火星在他的素服上燃得格外烂漫,如同纠结着绽了一朵最美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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