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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6、5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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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年未见,却没曾想过浴心殿里那人已经苍老得快要辩不出来,任那时如何风光,她如今也只是他的阶下囚。他站在银杏树下把玩着手中的骨扇,等到倪珞从屋内扶出一个人时,他才走到倪珞身边道:“娘娘,可还认得朕。”
齐后静了一瞬,双眼顿时一亮,蓦然大叫一声从袖中便抽出一样东西,还未看清是何物那东西便已刺入了他的肩头,他轻咬着牙,钝物插入数寸,生生地撑开皮肉,痛得难忍,他低头望去,才发现刺入的是一把磨得发白的木刃。便在此时,刹那间木刃又被狠狠地扯了出来,刹那间汗珠已经弥了整个额头。
“皇上……来人呀,快按住她。”院子里乱了起来。
那慌乱声竟让倪珞全身发颤,惊雷一般地劈在她心头,看着他身子摇了数下,她忙一手扶着他,只身挡住齐后手中再次刺来的木刃。皇帝大惊,拉着她直退了几步。木刃在她眼前一晃而过,只差寸许便刺中她双眼,她冷冷地抽了口气,脚下却绊到了身后那人,一下摔倒在地。
“啊……”只觉自己压着的人闷哼了一声,转过头去,他的一身白衣已经全都染上的暗红,还有那肩头的依然粘着木屑的伤口。
内侍已经将齐后摁在了地上,但她口中却连连大骂着:“逆贼,我今日不杀了你我誓……”接着便有人塞住她的口。
“别伤她。”皇帝却忽然开了口。
内侍得了令,也不敢下重手,只伸手将人打昏了。倪珞木然地看着眼前的一切,懵懵地倒似做了一场梦。唐英使人抬皇帝出了殿,回头又向倪珞道:“姑娘,齐后三年前便暗中派人刺杀过皇上,当日也差一点丧了命,要不是何大人挡了那一剑,如今恐怕……姑娘那日问皇上要了这要求,皇上……是料到的……”
倪珞听了暗暗惨笑。
一阵风惊落了银杏叶,如化了蝶一般,纷飞得满园皆是。
没想到伤口竟这么深,那些粘在血肉上的木屑好像滋生出来的倒刺一样让人不寒而栗,他披散着头发斜倚在塌上,撑着头看着依然站烛边的女子。橙红的烛火映着她惨白的脸庞,紧抿的双唇也已经是一块白一块红,那双眼黯淡地望着自己的左肩,就这样静立着好似已经没了呼吸,只是在太医每挑出一根木屑时,敛动着她的柳眉。
“咝……”
忽然一阵抽吸声让她一凛,一抬眸便对上他静得如水的双眼,心里顿时空空的,她忙收了眼,瞧向那一旁的窗花。一直等到太医敷了药退出了门,寝殿内才总算平静下来。内侍都退了出去,最后连唐英也去得没了影,她依然站在烛边,终究没有移一步。
“不管你想说什么,都等明日吧。”他闭着眼喘了口气,“我累了。”
倪珞心知瞒不过他,咬着唇道:“那我明日再来。”
“我不想使唤别人。”他道。倪珞止住步子,听着殿内的沙漏流了好一阵,她才抽回身。
只此一次……就当……原谅他的某些……
她端起桌上的药,一勺勺地送到他唇边,等到药尽了,他一把抓住她的手道:“为什么要为我挡那一刀?你不知道可能会……”
倪珞微栗,未给他说完的机会,匆匆地挤了丝笑,“如果皇上遇刺而亡,那太后娘娘一定脱不了干系,奴婢……不想看娘娘有如此下场。”
“是吗?你就尽可能地骗你自己吧。”他损道,“最好别让人看见你昨天那样子。”
倪珞五指一紧,端着药碗的指节泛得惨白,她猛地抽手,“啪”地一声碗摔在地上,碎成两半,碗地绘着的那枝荷便生生地断成了两截。“那你又怎么样,浴心殿的一切都是在你计划之中吧,这都是你的阴谋,你的苦肉计,你根本就不想真正放了她,想让自己受伤然后堵住我的嘴,你那假惺惺的样子做给谁看。”
他紧蹙着眉头审视着眼前的女子,不由得“哧”地大笑起来,“我为什么要放过她,收起你的怜悯吧,她根本就不会领情。”
殿内刹那静了下来,她只听着自己牙齿相撞的声音,一下、两下……终于狠道:“你不放过她,休想别人放过你。”
皇帝的笑声愈发的猖狂,但却只是声音,那脸上的表情早已变得黯淡。“那好最好就别放过。”
那笑声听得倪珞头脑发昏,捏着玉腕的那只手却在此时松了开,雪白的肌肤上已经深深地捏出道五指印,泛着漂亮的紫红。她平复着心绪,死死地盯着对方,将字咬得字字清晰。“皇上,奴婢告退。”
他撇过头,微闭起双眼,耳边她的脚步声渐渐远了……那些憋了许久的话一下子全倒了出来,心却像忽然被人掏空了一般,顿时心里那丝沉痛渐渐地浮了上来,伴着一呼一吸片刻间便让他难以忍受。
“你若想让她出来,可以……”终于没让她走出寝殿,他又开了口。
倪珞手扶着门框,脚步停在了半空。
“除非你告诉我,你究竟是谁。”
她心里一窒,悬着的步子终究还是落了下去,“宁都良家女倪落。”
他嗤笑,这答案他当真早就猜到,但是在那心里反复回答着他的却只有一个答案,她是纪月染。她却为何不承认,也许正如她所说,她放不过他。
“我知道了。”他吸了口气,将头枕在床栏上,闭目道:“以后别让朕见到你。”
眼缝间,烛流了一桌的红泪,照着她离去的门槛,好似还能看到那影儿那裙儿。
人间芳菲尽,梅子雨潸落,蜻蜓立枝头,荷花香满园。日子便如那御河里的水一般,从不等着谁,最无情的也便算是这些了。七月间,安儿已经六个月了,如今的他只认倪珞,任谁也不让抱。每日看着他坐在席上抱着自己的小脚丫吮,倪珞都会笑得合不拢嘴。
那时与他闹成那样,还以为会被调离,也许是因着韩子砚与灵歌的关系吧,倪珞心里总琢磨着。
望着那婴孩的脸,总让她想起灵歌。这几月来,灵歌来过几封信,都是由永章殿那边传来的,想来他们如今也挺好,只是孩子不在身边常有牵绊。而那些信都几乎每封都写着同样的四个字:“只惜今夕。”
倪珞悠悠叹了口气,只惜今夕,这四字却沉重得好像千筠万斤一般。她与他,又有何今夕可言。
记得那几日病得昏昏沉沉地,她关着门,足足咳了三日,文妃来看了她一次,吓得去请了太医。那太医竟也没瞧出什么病因儿来,只开了几幅药,却半点效果也无。有一夜,朦胧中看见一个人,坐在床边为她掖着被角,她紧紧拽着那着那双手,怎么都不肯放。直到第二大醒来,才发觉是自己做了场梦。
“唔……额……哇……”
倪珞被那闹声惊动,侧头一看,见安儿不知什么时候摔了个脚朝天,正一个劲地挣扎着,想从地上坐起,一张小脸也涨得通红。那憨憨的样子不禁让她破颜一笑,“安儿,你爹爹可是大将军,可是舞刀弄枪的,你怎么摔得这么狼狈。”
婴孩急得哇哇大叫,弄了个满头大汗,那姿势却依然保持得很好。倪珞实在不忍心再看,正要帮他一把,却见院门外走来个宫女,一进门便道:“倪珞姑娘,您可知道,我朝与赤怀开战了。”
倪珞讶然,背心也一阵寒过一阵。大冶与赤怀一仗早已是注定之事,一直对峙到如今已经算得上奇事了,然而方才听宫女一说,却如同被什么蜇了一般,又痛又痒,想挠又不知痛处在哪儿。她静了良久才回过神来,伸手抱起安儿,笑道:“安儿,以后姨娘教你识字,让你成为大学士可好。”
安儿解脱一般紧拥着倪珞的颈项,一个劲地扯着她的发丝。
这仲夏的天气最是多变,先前看着还晴得发白,这会儿就乌云满天,厚厚地敛了一层,铺天盖地地压了下来,没半晌风便唔咽着刮了起来,吹得花架下的十多几盆兰花儿东倒西歪。
倪珞怕花受了风,忙唤了几个宫女一道却将花盆都拿进来。正走到花架子下,却忽听外面一声鞭响,她微微一愣,向旁边的宫女道:“今儿皇上要来吗?”
宫女逆着风眯着眼道:“是啊,听说因为与赤怀作战,皇上过几日要北上了,好像是要亲征,想必是来与娘娘辞行呢。”
远处忽而间扯下一条明闪闪的亮光,眨眼间一道雷便劈了下来,倪珞一窒,手中的兰花滑落在了地上。她忙弯腰去捡,却被那些残片划破了掌心。雨也在此时打了下来,迅速便透过花架上浓密的花叶砸在身上。倪珞只觉得冷,被宫女拉着走到了廊下,翻开手一看,那伤口竟血肉。
“姑娘,没事儿吧。”宫女掏出手绢帮她扎了起来。
倪珞笑着摇了摇头,抹去脸上的水渍,“没关系,只是皮外伤而已。”
自那日齐后向她扔梳子开始,她便已经慢慢失去痛觉了。就连伤心之时,也只是觉得难过,仿佛这世上就只剩下她自己一个,空落落地让人慌乱得快要死掉。
雨来得快,去得也快,竟还能看到那西城头落下的最后一道橙光,御驾也便在那时离了轻鸿殿。
这三个月来,皇帝时常来,有时也会宿在殿里,只是与他却真没再见过面。倪珞站在窗边,看着那斗转星移。
“东面那颗是牵牛星,而天河对面那颗是织女星。”
“是吗?我怎么没看见。”
“你的睛珠子放我脸上了吧。”
夜风有些冷,倪珞止不住咳了起来,那每一声都含着一口血。那时还会痛,如今却连那最后一点活着的感觉也已经找不到了。最后结果如何,她又何尝不知。织女与牵牛还能一年一会,还能有千万年可等,而她的时日,还能有多长?
“咳咳……”她捂住胸口,声音依然从喉中响了起来,一阵阵融在夜里,思绪也一点点地飘了起来,轻得着不了地。
等到倪珞醒来,晨光已透过窗格在床榻前洒下了清晰的投影,清晨蝉鸣尚轻,只时而传来两三声……鸣叫……她一怔,蓦然睁开眼,只见窗前挂着一只鹦鹉架,上面那黄皮鹦鹉正叫得欢快。忽有推门声,人影渐渐投了进来。
“姐姐,你醒了。”
倪珞提着的一口气,竟半晌也没落下去,直到憋得有些过了,才忽地吐了出来,看着眼前的女子道:“墨洇,你怎么在这儿。”
墨洇端了碗药过来,“皇上走之前,让奴婢过来的。”
喉中的灼热一下子窜了上来,忽地一口咳了出来。墨洇以前虽见过,但却也吓得不轻,噔地一身从床边站起道:“我去请太医。”
“墨……洇……”她没有拉住她,只用袖子捂着口,轻笑道,“不用了,我没救了,太医也救不了。”
墨洇轻咬着唇,眼中的泪好似就要流了出来,“姐姐,这是为什么?你得的什么病?”
倪珞起身靠着床边,吸了口气,“去给我倒杯水来,我便告诉你。”
墨洇记得上次也是这样,于是跑得飞快,回来时又见着她正将一东西放入口中。她犹豫了一刹,终于还是抖着双手将水递了过去,“姐姐,你吃的是什么?”
倪珞喝了口水,将口中的东西吞了下去,“我这不是病,而是中毒,就连太医也瞧不出来,大多只能说个气血两虚,其实他们想说的是油尽灯枯。”
“那你刚才吃的是……什么?”墨洇又问。
“解药,也是……毒药。”她望着墨洇顿时煞白的脸,不由得叹了口气,拨指取下了腕上的念珠。
墨洇讷讷地看着那串在绳上的五颗菩提子,她记得这个,是姐姐很宝贝的东西,以前看着有长长一串的,现今却只剩下了五粒。她接过那念珠,双腿也软了下来,抬眼便又问道:“如果不吃……真的……”
倪珞淡道:“会马上死。”
“一定还有其他办法的。”墨洇颤道,用袖子拂去脸上的泪,“我现在就去离宫找皇上,他一定有办法的。”
倪珞有些懵,一把将她拽了回来,开口便道:“皇上去了离宫。”
“是啊,好似说是离宫距北边近一些,利于统战。”
倪珞接过墨洇手中的药碗,好似没有专心去听,等到药都搅得凉了,心底才吁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