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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7、57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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菡萏花开鸳并立,梧桐树上凤双栖。
竟没想到今夏这御池中的荷竟开得如此明媚,莲蕊染香染,碧叶滟清烟。倪珞讷讷地站在半晌才回过神来,今日若不是碰巧经过还真是误了这样的好时节,她不禁一笑,借着那夕阳再望了一瞬,终于抽身离去。
浴心殿的路依旧是那一条,只是更显残圮。上次来时桃花正开,如今已是晚夏时节。那人迹罕寂的深处仿佛早已落入了清秋,风吹得也总觉萧索。
自从出了上次那事,她倒是来过数次,但都没机会靠近,今日倒是让她寻着这机会,正巧墨洇又因事儿出了宫。
殿内的银杏如今叶子已经半黄了,映着落日,一半明媚一半黯淡。风卷了一片叶从半掩的门缝飞了进去,屋子里依旧很暗。倪珞小心地推开口,顿时发出“吱”地一声长嘶。背对着门坐在蒲团上的那人顿时一抖,极快速地回过头来,直直地看了门口半晌,嘭地一下站起身来。
“你还有脸回来。”
那近同于咆哮的声音让倪珞一退,脚在门槛上一绊,整个身体跌坐在地上。“娘娘,我……”
没让她说完话,齐后的双手已经掐了过来,一把握住那嫩白的脖子。刹那间,那额头眼角的纹路便在咫尺之间一点点扭曲,她喘着气,拽着那双有力的手,眼中的朦胧渐渐漫了起来,眼帘间绛紫的飞霞便要黯去,伴着那暮色残落的还有她浅薄的呼吸。恍惚中却浮起了一抹轻笑,能死在她手中,她不怨。
手却在此时轻了开来,倪珞摇晃着身子扑倒在地,好像从梦魇中惊醒一般,她捂着脖子蔫蔫地看向齐后,也如她一般,脸上已是满面泪泽。
“啪”地一声齐后翻掌便打在她脸上,“你怎对得起他?”
倪珞已经气不成声,低垂着头道:“若……是景煦……我也会如此……”
“你不配。”她狠道,“你别忘了他是怎么死的……我都知道,你是想景煦死,才没有告诉他圣旨之事。”
倪珞只觉得身体抖得越来越厉害,回过头却不敢望对方的双眼,“不会的……他一样会举兵攻城的。”
齐后闻言大笑,她蹲下身扯紧倪珞的衣襟道:“你什么都知道,为什么还向着他。纪清平教出来的哪一个是好东西,就连他不是也投了诚。”
“没有……没有,爹爹没有投诚,他以死铭志,是他们散布的谣言。”
“那你为什么不去死?”齐后哂笑半声,却忽然那扭曲的脸庞稍稍平复了半分,“不……你不能死。你应该去杀掉那逆贼,杀掉景霄,杀了他……”
那声音噩梦般地将她紧紧锁牢,她想挣扎却累得抽不了身。杀了他……
“铎”地一声响声大起,庭中两人一惊,蓦然转过头去。
月洞门边一队禁侍卫窜了进来,当先的卫将指着屋前的两人便喝道:“来人,把这两个意图弑君的逆贼抓起来。”
拂晓时分,雨依然未停,数日不绝的雨让这离宫已经是凉意初透。
数一数已经出宫月余了,赤怀战事多少已经稳定了下来,有韩子砚在他也安心了许多。皇帝半倚在床榻上,这几夜睡得不太好,一闭上眼那些白日里隐避在深处的图画统统闪现出,最终重叠得越发厚重的便是那两张面庞。
前日,派去宁都的人终于赶了回来,他坐在大殿里看着堂下跪着的人,心里好似被千丝万缕给绑着,每一次跳动都让他难受。
“经卑职查访,她们确是一人。”那人答道。
一口气终于吐了出来,心也挣脱了束缚,只是那勒痕已深深地陷入了肉里。来人呈上了一张白卷,上面写的便是关于那三年的未知。他整整看了一夜,紧紧拽在手中沉重得难以放下。
“唐英,即刻起驾回宫。”
烛火被惊得四窜,忽而间一个响雷却打了下来,生生地劈开了残夜。便自那天起,这雨就没再停过,而且愈发的下得烈了。
皇帝抛袍下了床,在殿里来回走着,良久才止了步。唐英早已听到殿内的动静,心知这几日皇帝神昏智乱的,也不敢随便开口,直到听到里面的喊声,才躬着身转了进去。
皇帝站在窗边,背负着手道:“什么时辰了,等天大亮,你去准备下,今日便回宫。”
“皇上,那雨还下着呢。”唐英着了急,忙道。
皇帝敛着眉,看了下窗外,“碍不了太多事儿,这样的下法不知道要等到几时?”
唐英退了半步,正有些迟疑,殿外却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片刻便有人捏着声道:“皇上,宫里文娘娘使了人来,说是出了些事儿。”
皇帝一听,那原本就敛着的眉顿时拧了一道深川,心也随着那落下的话提了起来,“让他进来。”
来人已经被淋得湿透了,整个人好似水里捞起来的一般,瑟瑟地发着抖,“皇上……娘娘让奴才来……告诉皇上,倪珞姑娘因预谋弑君,被刑狱司以谋逆之罪下了大狱。”
弑君!那两个字跳进他脑袋时,他只望着那人,好像也被那冷雨浇淋了一般,颤着齿说不出话。
倒是唐英见状在旁机警地道:“有没有查清楚?”
内侍怯怯地拉着眼皮答:“说是有人亲耳听到,确定不会有误……”那字音还长长地拖在口中,却见皇帝已经冲了出去。
噼里啪拉地雨打着窗外的梧桐,敲出了一院子的忧颤。
自北向南下,雨依旧一络一络地纠缠,好似追着疾驰的马儿在下。三日的路程硬是两日就赶了回来,到京城时已过亥时,城门早已关了,抬头望去却见门楼上的火把却比平日多了一倍,点点刺红在雨中乱闪,还伴着阵阵的叫嚣声。
随行的扈卫不禁微惊,侧头道:“皇上,怕是出了事儿。”
城门内,夜雨依然滂沱,未灭的数支火把被淋得红焰颤闪,焦燥地发出啧啧声,热腾腾的乌烟集了一层,蒙着京军卫们的眼睛。大雨中,一个黑衣蒙面人背负一女子将手中的长剑舞得生风,他挡开了京军卫的兵刃,却很是顾及身后的女子,生怕因为招式过激,反伤到她。那女子好似受伤不轻,双眼紧闭伏在对方背上,火光中只见那张惨白如纸的面庞。
京军卫越来越多,将他紧紧地围在中心,他暗一蹙眉,脚尖轻点便要提气冲过去。却不料这一分神,身后却落了破绽,一柄长戟趁势刺了过来,他大惊,转身已经不及。眼看便要刺中身后之人,忽地一支羽箭飞了过来撞在戟锋之上。
黑衣人一怔,随着那箭羽向旁一望,只见一个男子立在京军卫之中,那双犀利的双眸中好似噙了两团火,任雨势再大也未能浇灭。
“都退下。”他着声冷道,随即手一伸接过卫士手中的长剑,一步步走近,忽地剑锋一凛,抖手便砍了过来,雨渍横风剑气顿时弥散开来。黑衣人横剑一隔,却远没想到这一下竟如此大的力,手中的剑顿时被逼到了身前,硬生生地顶在了胸口。他忙向后一退,虽轻易避开,但那条缚着身后女子的布带却被划断。
许是那力道过猛,背上的女子醒了过来,微颤着双眼打量着眼前的一切。
雨帘中她看着站在对面的人,那双眉竟的怒意好似剜着她的心一般。他恨她!她浅浅一笑,这便足够了。
“就到城门了,你可好?”黑衣人轻声问道。
她吸了口气,在她耳边低喃了几句,黑衣人的眉头顿时拧了起来,侧口应了什么。
灰衣男子看在眼中,却再忍受不住,眼中两人的身影顿时被什么染红,他咬着牙沉着身道:“给我抓住这两人,一个也不许放过。”
卫士们得了令,蜂拥地聚了上去,急攻两人。
趁着众人乱成了一团,黑衣人横剑一扫,近身的人已经倒下。他双脚一提,踩着卫士的肩头而过,但就在这时,却觉身后猛然一轻,一只在他背心推了一把,他心里一窒,那力道不轻不重,正巧助他跃到了墙角,却也让他来不及转身拉住她。
“等我……”他大声喝道。
随着那声音,身子重重地跌落,雨打在双眼中热了一片,湿了一片。一只手轻轻地接住了她,接着便是一紧,好似想将她骨骼都捏碎,她口中不禁轻吟了一声。手忽地轻了,将她向后一丢,他开口道:“看着他。”
她望着那要离开的身影,也不知怎地,喉中一股刺痒,“噗”地一口血竟从口中吐了出来,喷在了他的后颈上。
他站在雨中,呆呆看着那消失,直到颈后那热度都被冷雨化得没了温度,他蓦然转身,眼中的那人早已没了知觉,只是那眉头似乎还蹙敛着,还紧捏着他的心。
云愈压愈底,就像庆昌五年的那场雨,满带着血臭味。
恶狠狠的刑吏将鞭子弄得啪啪直响,一双三角眼死盯着眼前的女子,“说还是不说?你们是如何预谋弑君的?”
倪珞抬了抬眼帘,斜睨了他一眼,什么也没有说。鞭子顿时抽了过来,她嘴角却依然笑着,即便是他抽到手软,也不能让她有多一点的感觉,只是那身上的皮肉都已经沾满了鲜血。
刑吏只当她强忍着,下手又狠了些,但对方却依旧没哼哼一声,他抹了抹额头的汗,气得发抖。都已经五日了,却什么也没能问出来。那日宫里的人将她押进了司内,只交代说,是蓄谋弑君,要他在三日内让她招认。
女子已经昏了过去,那衣物被抽得只剩布条,露出丰盈的身体,刑吏喉结不禁动了动,看了一会,上前便拉开她的衣物。
“很好。”忽然有人道。他一凛,转头一看,才发现是绑在对面的另一个女人,不禁啐了一口,恶骂了一句:“妈的,都是贱骨头,你如果不说,也少不了你的。”
女人提了口气呵呵笑了半声,“她是你们皇帝的女人,你试试如何,以后皇帝问起来你也好回答。”
刑吏狠狠地挖了那她一眼,“她是皇帝的女人,那老子就是皇帝了。”
“啧啧,你说这话可是谋逆。”女人挑着眉道。
刑吏顿时暴跳,再也不却理会那没了知觉的女子,“那你不是皇帝的女人吧,老子就先收拾你。”说着却奸笑起来。
女人收了脸上的笑,见他一步步靠近向后缩了缩身子。刑吏走到她面前,便要却拉扯她的衣襟,手还没碰到对方的衣角,一双手却紧扣住了他的脖子,忽然间只觉右耳一阵剧痛。
“啊……”
倪珞睁开眼,随着那一阵刺耳的惊叫,眼前顿时红成了一片,一柄短刀已经直直地插入了齐后的胸口。
“娘娘……”
倪珞从睡梦中惊醒,全身都颤抖着,那日的情景依然历历在目。血,全是血,暗红色的在眼前流淌,烘得整个牢狱闷热难忍。
她看着齐妃的双眼,听她落下最后一句话:“月染,杀……”仿佛话音还噙在口中,但气已经落下了。
“你醒了。”那声音仿佛是在梦境之中,隔着那逾越不过的界限。倪珞慢慢地转过头,窗棱外的夕阳红彤彤的投了进来,他便背靠在窗上,脸庞却隐在阴暗中,一明一暗托着那一道孤孑的幽影。
喉咙一阵刺痒,不由得咳了出来,她忙用袖口捂住,婉然地笑了一声,“奴婢可是罪犯谋逆,那刑衙司不应该没有空位吧。”
本就焦灼在心里的怒气顿时被她点燃,他伸手便拍在窗格上,“啪拉”一下红艳的落日透过绽开的窗缝直照着她的双眼里,刺得眼睛发酸。
“纪月染,什么让你变得如此无情?”
那笑声开始变得凄楚,伴着一下下的咳嗽声,“皇上,你错把我当做别人了吧。”
他的手开始颤抖,强捏着五指望着那不知是被血还是被夕阳染红的女子。“你有这么恨我?”
她哑然失笑,“那你以为我为何不跟他走。”
他站在窗前,秋初的阳光带着几分热辣,但如今却全是冰的,就像那年冬天他独自一人站在雪地里,看着那宫外的烟花一点一点地在眼前明艳,最终明艳到消亡,直到心也被冻得痉挛。他想说狠话,但是到嘴边却只道出了一句:“如果这样,恭喜你,你做到了。”
那经过几年已经愈合的伤疤在她的笑声中又轻而易举地绽了开来,他抽了抽身,不想再多看她一眼。她却在此时急咳了起来,忽然“噗”地一声,那袖口上已全是鲜红,称着那渐渐残落的笑颜。
夜里醒来,耳边好似又听到了雨声,除此之外,便是那一声声粗重的呼吸。她睁了睁眼,便见着他靠在床头熟睡的脸,心里好似被拧痛了一般,眼中的泪顿时漫上眼底,如雾地布了一层。记得年少时偷偷在菩萨面前许了愿,要与某人一起到老,要每日清晨都能看到那人的睡脸。那些囤积在心里求了好久的,如今已经清清楚楚的在眼前,然而,那时却忘了跟菩萨说,让彼此永远也不要有恨。
倪珞抬了抬手臂,但终究累得使不上半点力。沉沉地又睡去,再睁开眼时,眼前的紫木雕花仍在,壁上的白烛映幕仍在,但是人却已经走了。她吸了口气,摸了摸腕上的串珠。那日尚云廷来劫狱,走时她硬拽着他将珠子抢了回来,因为若离了这东西,就像那永章殿里那枝荷一般,会枯朽成灰的。
她撩起被角,便要下床,一个人忽地窜了进来,走到桌边替她倒了杯水。
“姐姐……”
那双手有些颤抖,倪珞笑着接了过来,“怎么了?抖成这样儿。”
墨洇将手背在身后,低着眉道:“只是能再见到姐姐,觉得……心里高兴。”
倪珞没跟她多说,将那东西又放进了口中。
“皇上刚刚才走。他从离宫赶冒着大雨赶回了京,自己硬撑着身子,在这儿又已经守了整整两日了。先前唐公公来劝了好些时候,皇上点头,将将走出殿,却在外头载了跟头,幸好太医还候在偏厅里……姐姐,我在这宫里也已经有这么多年了,那些美人昭仪的,皇上再宠着也不会这样对她们,墨洇知道姐姐和皇上一定有段曾经,但是纵使真有什么误会,也该都忘了吧。”
烛火又燃到了尽头,青烟一缕,红泪一汪。倪珞心里空荡荡的,但那早已失去的痛觉仿佛又重回,撕扯着胸口里那颗快要停止跳动的心。
“墨洇,我有些累,你不用候着了。”她道。
檐上的雨断了又连,连了又断,终究没能断灭。曾经那些细碎再残破,也依然是在心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