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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初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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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兴四十一年,冶历经高祖、高宗、明帝三世后,自此国治稍安。长兴帝久病初愈,在宫中设宴,宴请五品以上驻京官员及家眷。
初秋,阴气升,阳气敛。倚云台边的荷池中留下一片残败之象,唯有池心的一支傲立着。远处笙歌响起,笑语声充盈在整个宫墙内,其乐融融之象。
景霄侧目望着那池心的残荷,独独的一朵开到了最后,他知道只有吸尽了这池泥中所有的精华,她才能如落日一般,红艳得别样。
“霄儿,母亲不要你争什么,只希望你安安稳稳地过完这一生,这宫中的一切,都不是你我能左右的。”母亲的话融在了满院的热闹之中,显得愈发的无力,但却依然紧锁在他的心口上。他转过头望着母亲近似哀求的双眼,被风拂过,那瞳中一汪清泉却泛着无奈的涟漪,良久却依然未能平静了下来。他紧握着拳头,指甲不觉间已陷入掌心,咬着的牙微松开,“母亲,未战便降,孩儿不能服。难道母亲也心甘情愿吗?”
宁妃摇了摇头,嘴角却向上扬起,若苦却似甜,“母亲是赤怀公主,当初你父皇不顾众人反对将我带进宫里,对我来说,能与他一起已经足够。如果你父皇去了,那……我自当常伴陵寝,终其一生。”
“若不争,只怕这也不能吧……母亲。”景霄苦笑。
宁妃一怔,心里的忧虑竟被生生地挖掘出来,暴露在秋夏交接的瑟风中,干得心也随之绽裂。越过初秋的最后一片绿意,她依旧能找到那个孤孑的身影,她曾想过,若他不是皇帝,那他定会无忧快乐。无边草原,逐马牧羊,当初的愿望如今却只剩这徒徒宫壁。
“母亲……孩儿不会让你失望的。”景霄道。
那声音将宁妃的思绪拉了回来,身子猛地一颤,双眼中的温柔尽数敛去,蓦然从石凳上站了起来,“失望……你已经让我失望了。你如若一意孤行,那我马上去奏请你父皇,让你……早离京都。”
忽尔,远处响起了一声锣声。皇帝在园中设了耙场,那声惊锣不知是谁搏得了头彩,获胜的喜笑声随之传来。景霄一个战栗,秋伏未尽,但背心竟生出一股寒气,真窜上头顶,渗得他头皮一阵麻。不觉间双膝一弯,已经跪在地上,他伏头道:“娘……”
话哽在了喉中。
园中的声音渐渐在他耳中混浊,唯有那蝉鸣分外清晰。这秋蝉似乎清楚往后再无引吭的机会,争相尽耗最后一口气力,鸣啼竟胜过了盛夏之嘶。
良久,他终于抬起头来,宁妃不知何时已经离去。树阴下只剩他一人,摇曳的枝影如罗网一般将他紧裹在其中,挣扎几时,却未能移步。
夹杂在蝉鸣声中,荷池边传来一串说话声,片刻后便变成了争吵。
“你什么身份,竟然敢拦我,不过一朵荷花,我想摘就摘,关你何事。”
景霄认得这声音,是父皇极宠的玉铭公主,循着那声,不由得转过头去。
荷池边,一个八、九岁的女孩竟伸展双臂,极其放肆地拦在玉铭身前。月白色衣装上用鹅黄色丝线绣着辨不清的花式,衣襟微微翻开,露出算不上雪白的肤色。比起这宫中女子用脂粉佯妆出的白皙,她有如池中碧荷,却有着真真切切的清丽自然。
女孩蹙了下眉,如辰的眼珠闪动出一丝灵巧的光华,努了努嘴道:“这支荷好不容易能开到秋初,这样强摘了她,岂不可惜吗?”
玉铭很是不耐烦,向旁移了一步,“我堂堂公主只是想摘自家花园里的一支荷花,你竟然也敢指手划脚,真是无理。”
“娘亲说过花开花落自有时,你怎能因你的兴致断了它的荣华呢,可有人想过她的感受。”她跟着移了一步。
“它有何感受?你娘亲真是莫名其妙……”玉铭懒于与她争辩,伸手招来身后的侍从,“去给我把那朵并蒂莲摘来,马上。”
见侍从应命去牵来小船,女孩一惊,便想去阻拦。玉铭毫不留情,顺手在她背心蓦地一推,女孩脚下一滑,身子身前倾斜,“噗通”一声水花溅起,人已经跌入荷池中。
玉铭的笑声掩去女孩的仓惶惊呼,片刻后,声音渐渐停了下来。玉铭这才感到不安,伸长脖子向池中望去,残败的枯叶下只余下片片涟漪。
水漫进鼻中,直冲进脑门。粗泥在齿间肆意穿梭着,鼻间的酸闷感片刻便让水中的人头脑混沌,终于扑腾着的手无力地停了下来。若浮若沉中,将死的的感觉卷裹着身体,将她拉下池底。只听“嗡”地一声闷响,双眼迷离恍惚之际,只见浊水中却多出一个影儿,宛若青龙骄影。她苦笑,许是到是那水晶宫。
影儿越来越近,但她的眼却越来越不清。终于,一只手贴紧了背心,那手心的暖流成为这周遭唯一的温度。心弦仿佛也随之一松,任凭那只手穿过自己的腋下,将她搂住慢慢向上浮去。
水纹中,秋阳靡光渐渐灼眼,池边人影也开始清晰,惊呼未减。终于挣脱了池水的束缚,月染半虚着眼,意识却已经不清,只觉有人在眼前晃动。
“……醒醒。”
那声音,她从未听过。忽地胸口中一股激流直向外冲,卟的一口水,从口中吐了出来。头脑竟在此时瞬间清醒,缓了缓,她方才睁开眼。双眼中,他身穿雪青金丝纹云锦袍,月染认得在水中见到的影子便是他。本想道谢,却又不知怎地,竟怠于出口。他应该大她好几岁,双眉藏青峰,双目隐星辰,长相尽是不俗。她有些呆,听说这宫中长得最好看的是七皇子景煦,看他的装束,难道他便是。
长兴四十二年,灾难伴随着整个冶朝。宁妃病重,五月薨于明绮殿。赤怀以冶怠慢公主为名攻打北方边城,正当长兴帝纠缠于攻与守时。冶却又遭了大旱,大片土地颗粒无收。依阴阳师的说法,这一年阳长阴衰,若不相调,国将危矣。
连月的暴晴,让宫墙也快要裂开缝来,所有的生灵仿佛都已病入膏肓,龟裂的土地里奄奄一息地耷拉着几根干瘪的细草,纵使天子脚下,也无一例外,同样要承受这灼日的炽烤。
长兴帝听取齐妃的建议,以财物美色赂狄。
几日后,一丝云色贯穿朗空,将宫阙割成两半,午后乌云便聚了起来,一层层地压得人喘不过气。接着便是一场大雨,冲洗着冶朝每一寸的土地,地底那快要发腐的土腥味被湿气拽着直窜出地面,让人感到久违的新鲜,止不住要深吸一口。如绝症的良方,药到病除,一连数日,灾情便得以缓解。而此时赤怀因冶朝的大礼暂息了对边境的骚扰,北方战事得以平息。
晨曦初见,再无夏未的肆虐,清风一过,惊起荷池丝丝涟漪。高过人头的荷林中,忽飘起一片笑声,渐渐在池畔荡开。
月染争着抢过丫头手中的长蒿,勾向一旁的荷枝,伸手摘下莲蓬上的莲子。
“小姐,听说昨晚府里来了客人,你知道吗?”灵歌笑道。
月染淡淡地瞥了她一眼,“知道,是九皇子吧。”
“长兴四十三年七月,帝依长兴帝诏移居纪府受教,尊大学士纪清平为师。”——《冶书成帝本纪》
灵歌撇了撇嘴,“是啊,这九皇子八岁便通晓百家文章,十岁精于天下武功,不过皇上说他仁德不足,因此才让他来咱们纪府。你说他贵为皇子,老爷也不为他设宴,还让他冒雨入府,这样不是怠慢皇子吗?这事儿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如果日后有人追究起来,被人当做话柄,可就不好了。”
月染伸手在灵歌额上弹了一下,“什么怠慢?爹爹是奉皇上之命,而且向来做事必有原因,行得正又岂怕小人之言。你还是管好你自己的嘴吧,这么多话,小心得罪了九皇子。”
灵歌摸着额头,但却并未罢休,“听说九皇子长得可好看了,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月染望着眼放灵光的灵歌,嘟嘴道:“是吗?再好看也比不过七皇子。”
还记得去年盛夏随父入宫赴宴,她不慎落水,那个救她的人。七皇子,一定是他,因为在那宫中再没有比他好看的男子了。不由得她抿嘴浅笑,低下双睫。
“小姐你才多大呢?也不知害羞。”灵歌的笑声醒了她的羞涩。
月染一颤,这才发觉自己的双颊已经有些发热。不经意间,伸手朝灵歌挥去,“他……他是我的恩人。”
“小姐,小姐恕罪。”灵歌一边笑答,一边躲过月染的花拳绣腿。一时间小船轻摇,雨后碧荷还挂着未干的水露,船碰到叶茎,水顺着荷叶倾洒而出,全洒向月染。一个激颤,月染不由得直打喷嚏。
见衣襟湿透的月染,灵歌愣了一瞬,忽地又大笑起来。
月染又气又急,正想骂这泼皮丫头,却听岸边传来几个脚步声,于是扭过头去。荷茎修长,掩着荷岸边的人,除了府中家丁外,还有两少年。其中一人蓝衣束发,而另一人……
纯白色长袍,只在襟口袖口处都绣着灰色的盘枝藤。那角度,一枝碧叶正好错落地遮住了少年的脸。冉冉晨曦斜照在他身上,光晕在那轮廓周围冉冉染开,包裹着见不到阳光的阴影,一丝暖色渐渐浮了起来,颀长而又暗淡的光影拖拽得老长,在这雨后微冷的清晨,有着几分未脱的孤寂。
月染心里无来由抽颤了一下,身后的灵歌见她愣神,忙推了她一下,“小姐。”
她回过神来,朝家丁招呼道:“贵伯。”
“小姐,老爷我要带九殿下去书房呢,没时间看你的并蒂花。”家丁笑道。
是并蒂莲,月染想着他又说错了,但却来不及纠正,只是满心好奇向旁侧了侧头,打量那碧叶掩着的九皇子。但那荷叶好似太大了,探头再探头,都没看到。
“殿下……那是我家大小姐,平日里顽皮得很。”家丁道。
九皇子点头一笑,觉得这府中的人远比宫内的来得亲近。而跟在身后的韩子砚却不这么认为,他横着眉,瞅了眼那小船上的两个人,心道,再怎么说也是皇子,任她是大小姐还是二小姐,也都该过来行礼吧。
月染几乎快要摔进河里,幸而灵歌将她拉住。
“小姐,你小心点。”
荷后的九皇子微抬了下眼,循声望去,正巧错开那氲氛莲叶。
那双暗藏星辰的眼眸如光电火石般地闪出一缕似惊若愣的神色,他记得她,她的细长眉眼,还有那湿透的衣裳,时光交错,仿佛又回来去年仲夏。
月染站稳身子,昂起头来,与那双眼紧紧粘在一声。雨后,只觉一道荷风清凉中隐隐绕过一丝暖意,不知哪儿飘来弹板清歌。
“迟风荷扇俏衣裳,再续笑语长。旧时天气亭台,此中忆过住。情未明,意颓唐,心迷惘。烟火只影,凌乱红妆,无奈成伤。”
“殿下,这边请。”
他回过神来,收回那停留在记忆中的眼神。
月染仿佛觉得是自己看错了,九还是七?思绪顿时纠缠在一起,难道那皇宫中还有比他长得朗俊的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