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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4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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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一日还日头高挂,这便下起了雨,也不知道夜里什么时候起的,一早醒来便推开门一看,院子里已经洼了一摊,天好像泄了顶一般,昏天黑地的,那团团乌云稳稳地挂在宫墙上,走到哪儿都能看见。这孟秋将尽,雨一下便冷了起来,好似已入冬似的。倪珞过惯了宁都的暖和日子,这一寒下来便有些受不住,那咳嗽声便常挂在了嘴边。
自日以后已经近半月了,依着怡妃的脾气,让她撞见那样的事儿自然不会轻饶了她,便是这次去不知她是受了刺激还是转了脾性,至今也都无事。除了饶菁最初几日哭丧着的一张脸以外,一切如常,但便是那张哭脸也惹来了局子里的轰动。
依着墨洇的话说,定是被什么附了身或者是遭了魔障。饶菁听了也没什么反映,好像痴了一样,直到几天前,好像梦游醒了一般,终于这恢复了本性,只是经过那事儿对倪珞的态度全然不同了。
倪珞知道她的心其实不坏的,只是有点张扬罢了。
前几日送了盒胭脂给她,她笑差点没合拢嘴。
那颜色如夕光一般,稀薄地晕在了两颊上,倪珞觉得很好看。
早上当职,去了躺轻鸿殿,回来的时候见魏奉御一个人坐在偏阁内发呆,倪珞从窗口张望了片刻,没见着饶菁。先前出门时还看见饶菁与魏奉御在谈事情呢,这会儿人就不见了。这头正要转身离开,窗内的人却将她叫了回来,并招手让她进去。
偏厅的茶几上置着一壶酒,魏奉御似已有了几分醉意,但那双眼尚算清明。
“你今日代饶菁的职吧。”魏蔫儿开口便道。倪珞愣了一瞬,眨巴着眼没说话。
魏蔫儿斜睨了她片刻,又道:“饶菁说你信得过,让你去。她身子不太舒坦,已经好些天了,前几日也就是硬撑着。”
这个她倒是知道的,饶菁这几日嚷着头痛心乱恶心,今早在院子里正巧看到她,本要过去招呼却见她一头载在了地上。
见魏蔫儿如此说,倪珞也就点头答应了下来。魏蔫儿又交代了两句便让她去忙,没等她走到门边,却忍不住又开了口:“倪珞,饶菁这人我是知道的,我不知道你用什么方法让她如此信任你,但是在这儿奉劝你一句,千万不要有害人之心。”
倪珞扶着门,呆了一瞬,转头极自然地笑起来,“谢谢魏奉御的提醒,倪珞知道了。”
倪珞推门进去时,饶菁正歪着身子打着瞌睡,听到有响动慌张地睁开了眼,等看清走进那人才放下心来,一边笑着招呼她一边从枕边的一个盒子里拿出一样东西。
倪珞接过,见是一把钥匙,厚厚的铁片已经被磨得光滑,她不由得将它紧拽在手中。
“这钥匙是开殿门的,你进去向左转便有一条小径,走到最里一间,便间饭菜放在石桌上就行了。”饶菁道。倪珞似乎出了神,双眼依然没从那钥匙上移开。看了半晌,才敛着眉启口问道:“那里面关的是谁?”
“一个女人,谁知道是谁,听说疯了,听着那悲呤声就够让人受的了,哪儿还顾得了是谁。”饶菁说着撇了撇嘴,却见倪珞眼中有丝恍惚,只道是吓着她了,于是又忙着安慰道,“也没那么吓人,那人不会吃了你的。原本这事儿是要向宫里上报的,但我想着也就这一、两日,报来报去挺麻烦的,所以就委屈你两日。进去时只要小心些就行了,别让人看见了。”
倪珞点了头,将钥匙放入袖中,听着饶菁又唠叨了几句才准备离开,刚走了两步却又折了回来,跺到水盆边拧了一张帕子递给饶菁道:“饶姐姐,你在这屋子里还抹着胭脂呀,快擦了吧,蹭到被子上可洗不干净了。”
饶菁笑着接过来,有些舍不得地抹了一把,暮光一样的美,暮光一样的落寞。
从尚食局出来向西,绕了好几道弯,但有一座石山,暮秋将至虽草木都已颓败,但是依然将路掩了个实实在在,凉风一过,干瘪地发出嗤笑般的声音。
依着饶菁所说,从这里绕到山后,但有条小路直通内宫。由这条路便不需经过顺光门,平日里饶菁只当它是条捷径,今日则用它来避过那些巡宫的宫侍。这大宸宫虽在前朝便是夷族故宫,当今皇帝封王于僼州时也进行过修扩,但终究还有些遗落之处。
雨下得细,密密地在眼前漫了一层。倪珞只觉得心跳得有些快,脚下的步子也大了些,提着食盒,没片刻便已进了内宫。抬眼一看,竟已在浴心殿外不远处了。
被那寒凉的湿漉空气拽着,浴心殿已近了,云色不知什么时候暗淡下来,只在远山头明快地透出一缕光,静静地泻了一片。依旧是那生了绣的铜环,上面也是满布水滴,指尖一触便渗入了骨髓。倪珞愣了会儿之后,便从袖中摸出那钥匙来,向锁心一穿,“咔”的一声弹片的脆响,雨中的幽静顿时随之破碎。
她吸了口气,伸手推开殿门,随着那支离的声音。眼前的院子叶悬枝头,一半残黄一半深绿,错落铺叠着,偶有一片黄叶,和着那细雨一起轻飘飘地旋转,轻悠悠地落下。一门之隔,殿外秋已尽,这园内却独独关了一世界的秋色。
在雨中站了不知多久,倪珞转过身,将殿门掩了上。
院子里静得出奇,细雨打叶的声音也分外清晰。顺着青石板向里,直到看到一张石桌才停了下来,打开食盒将食物向桌上放去,抬头间却见那桌上不知用什么器具刻出了分明的经纬,但是却又曲折得难以辨别。手中的东西不由得一斜,全泼在了桌上,碗也碎成了片儿。心里却是热的凉的,融了一锅,那滋味让人难受。她转头望向那旁边的屋子,门上挂着的竹帘被风掀起又落下,那里面却是漆黑一片。
若不是看见那帘边放着残料剩饭,她一定不会相信那里面真住了人。
如此地静,让人窒息的气氛。倪珞放轻脚步,慢慢移了过去,越近心里却越闹得厉害。趁着风又起,帘子动了一下,她伸手捏着帘角挤身而入。微光从帘缝间刺了进来,又被她的身体挡了大半,但除了那点光便再找不到亮了。在帘后站了少顷才慢慢适应了那片昏暗,屋内陈设尚算齐备,只是乱了一屋,所有的东西都没了原来的样子,时而还有一股腐臭。
倪珞不由得敛眉,转过步子向里屋走去,每一步下去,心都会颤动一下,直到进最里一间才停了下来。那里挂着一幕纱帘,出奇的白,与这一室的幽迷全然不同。也不知哪儿来的风,纱帘被吹得浮起又坠落。她深深地吸了口气,七分犹豫地拂起白纱。那丝冰凉瞬间便从指间传来,一刀刀地刮在了心上。
帘幕后,桌一张,椅一把,塌一方,如常的什物,却……独独不见一人。倪珞觉得自己微微发抖,牙齿也磕得轻响。忽而间身后似乎多了什么一样,背心一股寒气直窜至头顶。她赫然扭过身,只见那从手中落下的幕帘后映着一双瞪大的黑眼睛,不由得一声惊叫从口中破了出来,脚向后猛退了一步,差点跌倒在地。
白纱上透着一个人影,披着发瘦得不成人形,她狠狠地掐了自己一把。痛,痛得身子已经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这不是梦,也不会是她的幻觉。
影儿便在此时动了,一步步地向前移了过来,白纱滑过,脚、身子、脖子、下巴……终于现出一张完整的脸。凹陷的双颊,窄长的鼻梁,还有那双异常突出的双眼。如鬼魅一般的恐怖,但却确确实实是个人,一个苍老得看不清容颜的女人。
“你来了。”女人开了口。倪珞一惊,那声音虽有凄凉,却很好听,细细柔柔的,好似那窗外的雨一般。女人仿佛冲着自己在笑,虽是一脸的吓人的面孔,但是多了丝笑却让人觉得那曾经定也是风华绝色的脸。
“我知道你会来。”女人又开了口。
倪珞愕然,心道她定是将自己错认为别人了。正当她想得出神时,女人的唇角却已沉了下去,那双眼中的温和也消失得无踪,整个眼中顿时喷发出无止尽的怒火。
“跪下。”
倪珞愣着懵着,女人许是见她没反映,伸手一巴掌便打在了她脸上,“本宫让你跪下。”倪珞还没来得及感觉到痛意,眼前的人却整个扑了过来,她大惊失色,正想躲开,女人双手已经狠狠地掐在了她的脖子上。
“你这妖精祸害,本宫今日就赐你死罪。”女人发狂地收紧双手。
那每一分疯狂肆虐地占据了她所有的意思,倪珞只觉喉咙被封得严实了,身边的气力也在那指尖中流失殆尽。那是她的仇恨,她能感觉得到,近乎能让她拼了命的仇恨。
她扣住女人的手腕,没有挣扎,没有反抗,让那仇恨一点点将她的生命夺取。难道自己不该进这屋,不该进这殿,亦不该进大辰宫。双眼渐渐模糊了,那黯淡的景致一点点在泪水中支离。
那白纱依然飘浮着,卷席着所有的对与不对,直到双眼变得空洞,什么都不剩。
林风中起了风,千刀万箭地刮在脸上,瞬间便钻进了骨髓中。她累极了,但双脚已经习惯这样拼命的奔着,口中的喘息起渐渐被身后的脚步声淹没了。正值十五,月浑圆,从叶缝望出去,却朦着一层殷红,照着稀落的林叶投下一片黑一片白的斑驳幽影,直到晃得眼睛花了,忽然脚下一个踉跄扑倒在地。
那脚步声也跟着停了下来,一个黑影顿时挡住了仅存的一点月光,一只手伸了过来死死地揪住她的头发,向上一提,“死丫头想跑,小心我打断你的腿。”
那撕裂五脏六腑的痛顿时钻了出来,虫噬般的吞咽着她的意识。
“姐姐……姐姐。”
倪珞蓦然惊醒,她悠悠睁开眼,那破碎的画面重新拼凑起来。而那张面孔……是墨洇。她摇了摇头,长长地吁了口气。
“姐姐,又做噩梦了?”墨洇问道。
她定了定神,用手抹去额上的汗,点了点头。
夜风料峭,窗缝间,那月已经只剩一弦,却如梦中一般,夹杂着一抹凄落的殷红。
自那日从浴心殿回来后,便连着两晚都做着同样的梦,那熟悉的梦境,熟悉的邪恶曾在她的梦中出现过千百万次。但都已两年,她以为已经忘了,但是那所有的记忆终究深铭在了自己的内心,偶有惊恐竟又如潮汐之势满了上来,浸得满脑袋都是。
看似已快天明了,倪珞再睡不着,面着墙兀自睁着眼。墨洇刚才被她的梦呓声惊醒也没了睡意,侧过头望了眼倪珞的背影,不禁皱起了眉头,“姐姐,你还要去浴心殿么?别去了,不然会天天做噩梦的。去向魏奉御说一声吧,让他换个人去。”
墨洇觉得倪珞的噩梦定来于那浴心殿。那日若不是自己偷偷跟着她进了殿,拉开那个疯女人,也许现在连噩梦也是奢求了。
没见倪珞回答,想必是睡着了。墨洇张着眼看见窗外的鱼白一点点变成了明红,又一片片淡成了晨光。终于身边的人答了话:“等饶菁病愈后再说吧。”
墨洇一窒,却又黯淡下来,半晌才叨了句:“姐姐,你心里究竟放不下什么?”
倪珞不由得轻笑,放与不放早已不由她来决定,也许她该说,如何放得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