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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4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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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未时命官命妇小姐便入了宫,一时间都是马车软轿的。侍膳间的宫女们进了顺光门,顺着宫道转了半天才到了重光殿,这次的万寿宴便设在此。如今时辰尚早,还未进宴,女眷们早早地聚在偏殿闲扯,热闹得很,远远地便听到了。
因着这时辰,侍膳间特别配了些果脯送去,倪珞走在最后,转过游廊便要进殿,却见殿门外一个女子扶着门框看着那院中慢慢洒洒的落叶,青丝泻了一肩,头上梳看小环,看似是个少女。但那腹部却已经高高地隆起,想必那肚里的孩子应有四五个月了。
倪珞呆呆地看着,竟忘了移步。后面紧跟着的墨洇不禁戳了她一把,见她回过神来,才低声道:“那是韩子砚韩将军的夫人……嗯,不能说是夫人,还未过门呢。”
倪珞点了点头,低着头赶上前面的人。
“灵歌。”
殿内有人换了声,门边的女子微颤,回身应了一声。这一转身,却差点与正走近的一个宫女撞了个正着。
“夫人小心。”那宫女反映倒是挺快,闪到了一旁将她扶住。她愣了一刹,在那惊慌的声音中站稳了身子。暗暗地吁了口气,才将那宫女打量了一番,但对方低垂着头也没看真切,于是笑应了声,“我不是什么夫人。”
宫女忽抬了下眼,双眸中的那丝明亮仿佛顿时氤氲不清,但还未等她看清,对方便又垂下了眼帘,欠了欠身让她先入殿。
女眷们正谈笑,时不时的发拖出长长的尾音,比如谁的夫君又官升一级,谁的长子又得了奉赏。但这一切,好似都与她灵歌无关,她入了座,便有宫女走了过来,将几碟果脯放在了身边的桌上。
“夫人有孕在身,多吃些温性的果子,这荔枝、桂圆、山楂之类的不利身体,奴婢就擅自撤了。”宫女轻声道。
一看之下,正是刚才那个宫女。长长的睫毛掩着幽黑的双目,细长的眉梢微向上弯着,单看那眼却让她想起许多。刹那间,好像被涌起的潮汐一道一道地被拍打在心尖上,留下一片湿痕与凉薄。
宫女没等她说话便已经退下,她想起身,却被殿中一人叫住。
“灵歌。”文妃捻了个果子,嚼在口中。
灵歌忙起身行礼,却被文妃止住,“不用了,你如今有孕在身,皇上不是已下了旨让你免去一切礼节。”
灵歌依言又坐下,若有若无地回了一笑,双眼扫过殿中的无数注目。皇帝那句简单的旨意是她如今唯一的屏障,让她在众人面前不至于被戳得千疮百孔。
文妃继续说着,“你日后常进宫走动走动,全当陪本宫说说话。韩将军时常在外,你一个女人守着那空宅子也不是好事,这宫中倒是人多,也有个照应,本宫前日才跟皇上商量,让你过些日子进宫来,这宫中御医多的是,也不会亏待了你娘儿俩。”
话音一落,殿中顿时静了,静得落针可闻,却在片刻之后又噪闹起来。什么皇恩浩荡,什么受宠至深,什么尊荣无限。灵歌耳中只觉嗡嗡作响,乱成了一团。多么的荣宠光耀,但是那意味着什么,她自己清楚得很。她紧咬着下唇,深叹了口气,终于起身转向文妃,开口道:“谢皇上、娘娘恩宠。”
倪珞迈出殿门正巧听到那句谢恩,她微侧过头,午后的光照着殿门一片,再向里却显暗淡,正是那片黯淡模糊中仿佛能依然能看清那位夫人身体的颤动。不觉间竟叹了口气,转身离去。
刚走了两三步,便见墨洇嘟着嘴等在墙根儿边,“姐姐,你以后走慢了,我可再不等你了哟,到时候迷了路转不出去,被宫宫逮到就有你好看了。”
倪珞兀自一笑,跟着她出了月亮门。一起送膳的人已经早没了去向,墨洇倒是专门等着她。“姐姐,你知道那韩夫人的事儿么?”小丫头倒是闲不住了,没等她问便先开了口。
倪珞挑了挑眉道:“什么事儿?我才进宫数月可没听人说过。”
“韩夫人叫纪灵歌。”墨洇道了句。
“哦,那又怎么样?”
墨洇敛了下眉,又道:“纪灵歌。”她特别把那“纪”字拖长了又加重了。倪珞再木也听出了端倪,“她姓纪,与前进大学士有何关系?”
墨洇见效果达到了,很是高兴。“那关系可大着呢,她可是月郡主的丫头。”她压低了声音,四下看了眼,见没什么情况才又继续说,“以前皇上和月郡主有段情,这韩夫人与韩将军自然也日久生情,但后来也不知怎么的月郡主就离开了,韩夫人也发了誓,说如果月郡主不嫁,那她也不嫁,所以……就成这样儿了。”
倪珞没什么表情,只时不时地应着声。
“其实那月郡主我还见过呢,那时她住在王府里,我偷偷看过一次,长得可水灵呢,特别是那双眼睛,好像那琉璃珠子一样。”墨洇记忆着。
倪珞听着却不禁笑出了声,转头便道:“哪儿有琉璃一样的眼睛,还五颜六色呢。”
墨洇咂了嘴道:“真的,那眼睛好像装着这世上向有颜色一样。”
倪珞慢下脚步,觉得墨洇也许说得不错,于是道了声:“是吗?不知能否有幸再看看。”
日头已经西偏了,挂在枝头上红艳艳的,京都秋多雨,难得的一个千秋节遇到了这般的好天气,自是喜气连连,就连宫女内侍们也活泼起来,一边做着手里的事儿,一边嚼着那些个“趣”事儿。
这时辰宫宴早已开始,隐隐中还能听到那天音妙曲。倪珞与墨洇都是初进侍膳间,管膳的女官饶菁不敢委以重任,除了去偏殿送些果脯之类,便只让两人做了这收碗碟的事儿,那需等到宴毕,于是两人在厨房里瞎忙了一阵,饶菁便来招呼两人了。“你们两个一会跟着我,可别出什么岔子,否则再多的脑袋也不够使。”她故意将声音提得老高。
墨洇不屑地看了她一眼,硬扯了个笑。她不喜欢饶菁那张大圆脸,也不喜欢她眉心的那粒“自已所谓的”美人痣,更不喜欢她抹在脸颊上的厚重胭脂。平日里虽叫声“饶姐姐”,背地里早将她从头骂到脚了。
跟着饶菁出了庭门,石桌边几个先前送膳回来的宫女正闲聊着。
“我刚才进殿时,正巧听见韩将军说要辞官归乡呢,听了这话皇上顿时就没了表情,殿里也安静下来,吓得我手里的东西差点就泼了出来。”一宫女道。
“我看皇上一定不会准的,现在朝中无将,以前有个尚将军吧,结果现在死也不去边关,宁愿当一个……”另一宫女压低了声音,但哪知话还没说完,便有人冲着他们吆喝:“闲着没事么?叽里咕噜的,小心今晚不给你们饭吃。”
倪珞也被吓了一跳,只见魏奉御一张脸涨得通红,就差没拿着勺子冲出来敲人脑袋了。她忙赶了两步,躲边那汹汹气势。
倪珞与墨洇依然走在最后,墨洇看着有说话的机会便向前走了一步。“韩将军为什么要辞官归乡,好像七老八十一样,现在正值年轻,可有大好前程。”
倪珞敛了下眉,若有所思,半晌才摇了摇头,答了句:“想必是看清了某些事吧。”
墨洇似懂非懂,学着倪珞的样子叹了口气。
这时有雁声入耳,抬头一看才知道已是鸿雁南飞的季节。
如今树上的叶也已经掉尽了,徒留稀稀疏疏的几根褐枝,好像胡乱插在树干上一般。但那夕阳却正好,橙光万丈,照着疏枝投下三尺修影错落交织,映在道上好似那雕空镂花一般。
倪珞因刚才在殿中耽搁了时间,等到出重光殿时,一行的宫女已经先回了,就连墨洇也没等她,心里琢磨着一定是走得匆忙,回头又想若一会被饶菁发现自己不在队中,定不会少挨一顿骂。在门边叹了口气,便放眼看去,这重光殿平日不怎么用,但那里面的花儿草儿还可一样都不能少,以前在旖香馆时,便来过一两次,她记得左首边是一潭清塘,旁边有条捷径,走那儿应该可以赶上。
顺着那清塘一直向东,这条路少有人走也少有人知,那时也是无意中发现的。塘边全修着一排假山,透过石缝日光稀微。正走着,忽见前面的假山后站着一个人,正隔着那窄缝向外张望着什么。那一身的绿色宫衣倒是平常,只是在那翠绿色上偏偏用红线绣着一只蝴蝶,很是扎眼。倪珞一眼认出那人来,不就是侍膳间的女官饶菁,几日前她还扯着那绣了红蝴蝶的袖子跟大伙炫耀呢。
她轻声走了过去,没开口便凑近那石缝也看了过去。
石缝间,一男一女两人正站在树下,男的操着手,女的低着头,两人都没有开口。但即便他们什么也不说,也足以让人胡思乱想了。因为那男子是当朝大将军韩子砚,而那女子则是……最受皇帝宠爱的怡妃。
她镇静了片刻,心里念叨着,应该不是那么回事。但口中却没止住,生生地抽了口冷气。身边看得正起劲的饶菁这才发觉多了个人,竟吓得她惊叫了一声。
便是那一声……
山石后两人猛然大惊,转过头一看石缝间正闪过一个人影。怡妃顿时脸色一沉,移步便朝着那方向跑了过去,绕过枯木石山,一个宫女正仓惶而逃,她上前一把便抓住她的肩。
宫女受了痛不禁转过头来,怡妃这才将她看清,那细长的眉眼,竟十分熟悉,想了片刻才记起来。
“是你……又是你。”
倪珞痛得不轻,死命捂着肩,“娘娘,奴婢路过而已,无心冒犯的。”
“那你跑什么?”怡妃狠道,未与她多说,伸手便从髻上拨下一支发簪,银光恍恍。倪珞惊得瞪大了双眼,看着那发簪直直地刺了过来,但身子怎么也挣脱不了。在这宫中死一两个宫女又算得了什么,等咽了气儿,推下水塘,到时候找个失足落水这样理所当然的理由,便不会再有人过问。
怡妃嘴角微微浮起,吐出一句话来,“我不会留任何机会给你的,只怪你来得太巧。”
簪子便要扎在倪珞脖子上,忽然一只手紧紧拽住了怡妃的臂腕上。只觉得有一种无法承受的剧痛,从皮肤开始蔓延,在血脉里肆意滋生开来,那痛让怡妃不得不丢了那簪子。“你……”她咬着唇想多挤出几个字来,但最终却模糊得只剩轻咽声,“放……”
韩子砚敛了下眉,松开指节,那只手脱了出去,接着便是她的咆哮:“你干什么?”
“桑拉依,我现在就明确地回答你,不可能,永远不可能。”他沉着声音道。
她依旧咬着唇,忍着没让眼里转了无数圈的泪水涌出来,怔怔地看着他,那千年都不会变的平静神情,她只见过他笑过一次,但却是对着另一个女人。日头已经落下了,昏沉沉地暮色中看不清彼此的面孔,她想,也许她从未看清过。
“韩子砚。”她暗暗嗤笑。他未答,看着她向微微平静下来的侧脸。
“我不会让你好过的。”
他眉头忽颤了一下眉,眨眼又恢复了平常,双手揖了揖,看着她转身离了那条悠长的石径。回过神来,才注意到眼前的宫女,细细地打量了一番,最后停在她手腕挂的一串佛珠上,于是开口问道:“你看见什么了?”
倪珞欠身道:“今日宫宴,如奴婢与将军这般偶遇也是平常之事,并没有什么特别。”
韩子砚不觉间轻吁了口气,默了片刻,才又道:“虽然是平常之事,但也难免有人以此大作文章,姑娘是聪明人自然知道这道理,所以韩某希望姑娘不要向任何人谈及此事,让它烂在心里。”
倪珞有些佩服韩子砚的镇定,更欣赏他的勇气,她一个未曾谋面的人也值得他用命来当赌注。这要求自然是答应了,只是在他转身离开时倪珞浅浅感到此事不会如此了解,那些许不太好的预感在这昏光未泯中扎了根。
等韩子砚走得远了,倪珞才缓过神来,暂放下心里的疑虑,转向跑到假山边的一札灌木中,拨开那枝枝蔓蔓,向里轻道:“饶姐姐,人已经走了。”
饶菁怯怯地露出个脑袋,四下望了望,没发现人动静,这才慢慢从丛中站起身来。倪珞觉察到她身子还有些微颤,心里琢磨着刚才与韩将军的话,恐怕她是半句也没听见,本来想嘱她不要多嘴,但看来是不用说了,只怕再给她几个胆子,她也不敢胡说。
倪珞总算看清了,饶菁平日的气势也就是装出来的,如今便全然泄了气。
“真是像中了邪一样,怎么就跟着他们两个走到了这塘边。”她反复地念道着,之后又问道,“真的不会有事儿么?”
倪珞笑了笑,“不会的,饶姐姐你放心,即便出了事,也不会连累到你头上。”
原来怡妃与韩子砚还有段往事的,饶菁说,怡妃娘娘是要让韩子砚带她离开皇宫,但是最后韩子砚并没答应,也许那段往事只是怡妃一人的,对于韩将军,他又何曾在乎过。来来去去,也不过就是“落花有情流水无意”的段子。
回到自己房里时,宫女们都已经睡了,一进屋便只看见墨洇还坐在窗边绣着手帕子。倪珞有些倦,耷拉着眼皮道:“怎么还没睡。”
墨洇放下绣样,轻声道:“为姐姐留着灯呢。”
倪珞禁不住会心一笑,走过去在她对面坐下。墨洇将灯芯挑了挑,“姐姐今天没出什么事吧,饶菁找你去干什么?你还在她屋子里待了那么久,我挺担心的。”
倪珞垂下眼,睫毛的阴影掩住了眼中的浑浊,再抬起眼时便什么也没了。“在重光殿耽搁了时间被骂了个痛快。”她答道,心想,让墨洇愤恨一下总强过让她更担心强。
墨洇呆了片刻,又拿着帕子绣了起来,口中却忍了半晌,终于还是撇嘴道:“姐姐若不告诉我,那便算了。”
倪珞心里暗了口气,没再答她,待了良久忽又想到什么似的,抓住墨洇的手腕便道:“墨洇,我还有事问你。”
墨洇停了下来,眨巴着那对大圆眼,“什么事?”
倪珞向四下望了一眼,见宫女都已经没动静,这才压低声音凑近墨洇耳边道:“你可听说过浴心殿。”话音刚落,墨洇个着的脖子顿时缩了回去,紧紧地贴着身后的墙,十分不解地看着她问:“姐姐问那地方做什么?”
倪珞静了一会儿,将她从椅上拉了起来,推门走到外面。秋风正起,吹着地上的尘埃,薄薄地迷了一层在眼前。
“若还把我当姐姐,你便告诉我。这事儿……不知道比知道强。”
墨洇依然愣愣地,月色正掩去,倪珞未发现她眼中微微的慌张,于是又催问了句。墨洇轻轻咬了下唇,将眉头拧得死紧,良久才僵硬地点了点头,“那里面好似……住着个人,姐姐,你就不能不问吗?”她有些急了。
“什么人?”
“姐姐……”还未说出的话硬生生地又咽了回去,她知道说什么她也听不进去,于是捏着衣角道,“不知道是什么人,那殿也是皇上当政后才修的,在那么隐密的地方,也没几个知道的人,据说常听到哭声。那天我听见魏奉御与饶菁提到过浴心殿,好像那殿里人吃的都是他们两个在负责的。”
倪珞见过那殿门上的铜锁,墨洇说得没错,那殿里确确实实有人,不过不能算是“住”,而是被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