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4、44 ...

  •   九月,秋风摇曳,残黄叶落尽,却是菊花开得最盛的季节,宫道夹径上铺得满是。这世间万物没了这样,自然有那样相补,左右不会落得个孤独寂寞。
      何用垂着眼转了几个道弯,便进了永章殿。唐英正跪坐在御书房外,见他走近便道:“皇上不让人打扰,说丞相大人来了便自行进去。”
      宫人们自然知道皇帝的双眼不能视强光,所以这殿阁房舍除冬季外都拉了帘子,何用推开门走进,便觉得暗沉沉的,屏后隐隐有火光,于是转过屏风,正想鞠身行礼,抬眼间却见桌后的人正撑着头眯着眼小憩。
      “皇上。”他轻唤了声,没人回答。
      房内很静,浮着香气,不似花亦不似熏香,他四下看了一眼,只见到那左首的木几上放着一碗莲,开得很繁,嫩白的花瓣脉络分明,瓣尖处晕着一道绯红。不由得蹙了下眉,这都已经晚秋了,这荷却能开得如此美艳卓绝。这宫中的闲事儿他自然听了不少,关于这荷,关于那个南宫带回的女子。他拢了下眉头,忆起来时在顺光门见到的女子,那样的眉目,那样的眼神。
      耳边忽传来一声轻叹,他回过神来,见皇帝似乎只是梦呓。
      台上的光很柔,打在皇帝的脸上,镀出氤氲之色,看似睡得平静,但即便是梦中那双眉也紧敛着。何用静站在屏边,呆呆地看着他。以前他也曾这样看着他,那时他只是瑞王,而今这样的时刻也成了奢求,他的面容永远都定格成了朝堂上那个威严神武的皇帝。
      “我不愿他是天下所有人的。”
      记得有人这样说过,他想那女子确实看得透彻,他何用便是要这男子成为全“天下”的,只要他不为一人所有,他便满足了。烛光颤动起来,皇帝的面孔也在闪闪烁烁中晃动,看得他眼睛生痛。何用闭了眼,深吸着那房中的浅香,心里想着自己似乎想得太多了。
      “月染……”
      忽而间,一个似带怒气的声音吼了出来,房里顿时有了生气。何用忙睁开眼,只见桌后的人,将手一挥,桌面上的一方砚台便落了地,里面一汪鲜红洒了一地。
      “皇上?”他开口唤了声。
      皇帝双眼呆愣地看着那地上的绯红,眼中有些惊恐,又有些恍惚。撑着桌子好生喘了几口气,才抬眼看去。这一看,却又是大惊,半晌才挤出一句话来,“何用,你今日穿的可是紫衣。”

      太医赶到时,日头已经落下,唐英拉起竹帘,让光照进殿内。
      这是三年来第一次看到那样真切的红色,皇帝半虚着眼,依然觉得有些刺目。太医望闻一番,喜笑道:“皇上的眼疾已有好转,只要保持心绪平和,再加以调理便能痊愈。”
      夕阳余光染得那白莲平添娇艳,原来她是白色的,皇帝伸手拂了下那莲瓣,开口道:“但是这几日朕心绪并不平和,但眼疾反而有所好转。”
      太医支吾半晌,才托辞道:“那……定是皇上心里有可喜之事。”
      听他一言,皇帝顿时收回了手,垂着眼静看着他。太医也不知自己哪里说错了话,怯怯地呆站着,直到皇帝开口让他退下,才松了口气。
      定有可喜之事。何用将那话听在耳中,愈发的不是滋味。那心里的喜因何而生?因为纪月染?已经三年多了,皇帝好似丝毫不曾忘却,就连梦中也叫着她的名儿。那夜亲眼见她被大火淹灭,以为总算有个了结,但是没想到皇帝终究难释旧梦,总归是他太低估那女子了。
      “丞相。”
      只到皇帝唤了声,何用身子轻颤,鞠身道:“皇上召何用觐见可是为千秋节之事?”
      皇帝笑了笑,“还是丞相知道朕的心意。”
      何用回了一笑,心里却有些酸,定了定神,才开口道:“今日朝堂所议何用觉得有理,中秋本要设宴的,但也无故给耽搁了,正巧赶上九月,这千秋节理应设宴庆贺。一则可以……”
      皇帝一边听着一边频频点头,于是将九月十五万寿设宴之事定了下来,并把此事交由了何用操办,到最后又觉得差了些什么,想了片刻终于补上一句:“子砚驻边也已经有些日子了,这次将他招回京吧。”
      何用领了旨,又与他说了几句才退出殿。

      夜沉星浮,宫墙上新月一弯稳稳地挂着,好像被撕裂的一道伤口一般,全然没有半点美感。
      皇帝揉了揉太阳穴,觉得头有些重。正巧唐英进来伺候,他便禁不住叫了声:“唐英……”
      唐英应了声,见他有话要说,便静候在侧。皇帝欲言又止,待了一会儿才着了声:“你跟着朕有多少年了?”
      唐英愣了一下,答道:“算来已经有十七年了,那时皇上还是小皇子呢,皇上今儿怎么提到这事儿了?”
      皇帝轻轻地蹙了下眉,“只是想起以前的事了?”接着又静了下来,唐英也没再开口,正想上去为他换杯茶,却又听他道:“朕做了个梦,梦到她了。在一大片红莲中,拔剑要杀朕。”
      唐英一怔,却见皇帝兀自笑着。他不明白,为何梦到她要杀他,他也能笑得如此开心。唐英确实不知,这是五年来,第一次梦到她,只要还能再见,怎么样的结果,他又岂能奢望。只是那在梦中被刺穿的心,如今好似还隐隐作痛。

      这一晃,月便已浑圆了。算算已九月十四,明日便是千秋节。
      倪珞也不知自己哪儿来的运气,就赶上了这样的好时节,三年从未办过的千秋节宫宴正逢着她进尚食局便遇着了。月慢慢悠悠地爬上枝头,照着忙得不可开交的宫女内侍。月初时才吩咐下来的事儿,十五便要拿出手,从配菜选料到器物配制没一样不让人费心,算下来时间远远不够,但丞相下了令若出了点岔子,那要尚食局永无宁日。所以就连那嗜酒如命的魏奉御也将心头好给戒了,专心做起事来。
      倪珞进尚食局不过半月,也只能做些打杂烧水的活,但即便是这样也累得她够呛。这头一不小心将水洒了,那头一不注意将菜弄翻了,更让人头痛的是,她的一不留神差点将整个厨房给烧了起来。
      魏奉御瞪着眼看了她半晌,“这辈子我就见过两个像你这么笨手笨脚的人。”
      此一来,倪珞也再不敢进厨房了,幸而有魏奉御照顾,将她分去了侍膳间,专就做进膳之事,也就是送个饭菜什么的,这下总该放心了吧,但倪珞心里却是千万个不愿,找到了魏奉御,却被骂了个痛快,什么“别仗着有人照顾就耍小性子”,什么“谁的面子我也不卖”,到最后还说“如果不愿意,便回你的旖香馆去”。
      这魏奉御骂起人来还真是一套一套的,说得好像不照他的意思便是大逆不道一般,若能留在旖香馆她还用来这儿么,于是倪珞彻底放弃了,乖乖地去了侍膳间,心里却暗暗琢磨着,这酒可真是好东西,左右还是那个蔫儿一点的魏奉御好一些。
      至半夜,局子里忙着的人也散了,倪珞这才觉得有些饿,于是趁人不注意便偷偷溜进了御厨房。这终归是宫里糊口之地,怎么也该有点吃的吧,她打着自己的算盘,但没想到找了半晌也一无所获,不由得有些泄气。
      “你在这儿干嘛?”
      身后有人冷飕飕地开了口。忙转头一看,竟是魏奉御,她镇静了片刻,开口答道:“来看看还有没有什么事儿?”
      魏蔫儿上下将她打量了一阵,眼中有些漠然有些鄙视,“去取些酒来。”
      “咦。”倪珞愣了一刹儿,“奉御不是不喝酒了吗?”
      魏蔫儿双眼瞪得更狠,见她又是几分痴呆又是几分嗤笑的样子有些来气,“那好,你自己找。”说完转身便迈出门去,但还没落脚,却已闻一阵酒香。
      “魏大人,这个可好。”门内的人笑道。

      等到几道菜做好,月已经偏西了。这尚食局比起宫里自由太多了,不用遵时守规的,这样一个归宿比起旖香馆也不显得寒碜了。魏奉御嗜酒这是局里都知道的事儿,但嗜酒之人酒量却也不怎么样,喝了几杯就已经有些醉了,倪珞看着他就着酒的样子,心里不由得想,真是酒不醉人人自醉。
      这魏奉御待她还是不薄的,但真是因为元喜么?
      元喜说,他与魏奉御有些交情,然而在倪珞看来全然不是这样。
      那日元喜带着她进了尚食局,魏奉御正喝了些小酒,也不知道是真不清醒还是装不清醒,他指着元喜的鼻子便道:“你……来做什?小心这油烟脏了你的衣裳,有空……就回去种你的花儿……”那尾音被拖得老长。
      当时倪珞站在元喜身边,瞅见他一脸的尴尬憋屈的样子,差点没忍住笑。元喜一手打开魏奉御指着自己的手,一边道:“我可没空跟你侃,我是带她来的。”
      魏奉御的目光便落在了她的脸上,倪珞见他微红的脸上划过一丝惊色,那酒意好似顿时消了一半,她不禁退了一步。元喜似有察觉上前挡在了他面前,拧着眉道:“看够了没有。”
      魏奉御抽了口气,真晃脑袋,喘了几口气自顾自地道了句,“老眼昏花了。”接着便接过册子看了会儿又惊道,“你就是倪珞?”
      倪珞想,他自然是认识自己的,不过定不是因为元喜。

      “不用谢我,有人托我照顾你。”魏奉御大概已经开始说酒话了。
      倪珞抬眼瞧了瞧他,那一脸的胡茬在他微微笑的脸上显得深黑了些,她念头一动,便问道:“是谁?”
      魏奉御和元喜都属一类,话多,只是他需在喝了酒之后,今晚正巧赶上了。
      “当然不是元喜那小气鬼,是……尚云廷。”他笑得更畅快。倪珞却呆在了那儿,半瞬没说出话来。尚云廷能让她留在宫里已经感谢至深了,没想到他竟托人照顾着自己。她低头扒了几口饭,口中也无端端地冒出句话来:“那替我谢谢他。”
      壶中的酒已经倒尽,魏蔫儿有些不甘心,用力的摇了摇,终于没了心情,蔫蔫地答道:“不用谢他,他不在乎。我这兄弟,认识他已经已有十多年,从来都是忠肝义胆。有他这句话,他一定会处处帮你的。与他做朋友,也是福气了。”
      倪珞继续扒饭,硬是不知道该说什么,于是道了声,“哦,是吗?”
      魏蔫儿眉毛微挑,似有不满,“你可别听那些闲言碎语,尚兄弟从来不曾判君投诚,之所以闹得如此光景,都是因为何用那老狐狸,是他使的离间计。”
      倪珞望着对面的魏蔫,终于放下了筷子。魏蔫儿似想起了以前的事儿,前后又叹了几口气,终于将最后一滴酒喝下了肚,跌撞着走到了门边,扶着框道:“明日可跟出什么岔子……还有,把这儿收拾干净,不要让人看出来。”
      坐在桌前呆了半晌,她才回过神来,望着那月已经圆了,想来已经过了子时了。

      这京城九月的天气比起宁都可是冷了许多,倪珞僵着手脚回了屋,灯早已息了,一室的宫女早都睡下了,她轻声摸上了床,却惊醒了旁边的人。
      那宫女翻了个身儿,见是她便问道:“姐姐这是去了哪儿?”
      倪珞一边躺下一边答道:“饿了去找些吃的。”
      宫女轻笑了声,好似已没了睡意,撑着身子道:“我那儿还有些吃的,去给姐姐拿来。”
      倪珞一把摁住她,拉她睡下,轻声道:“已经吃过了,留着明儿吃吧,想必明天一忙起来,左右又得熬到半夜了。”
      宫女点了点头,闭了眼。倪珞没了睡意,睁着眼昂着头借着窗缝间的月光数着头顶梁上的木纹。
      这尚食局的宫女大多都不与人亲近,只除了身边这位。她叫墨洇,十二岁便在这宫里了,如今已经十七岁了,那时的僼州瑞王府也在这五年的光景里修筑成了大宸宫。宫中的一切她自然了解,本来是在御前当差的,但因犯了事儿才被赶到了尚食局来。算起来只比自己早了一日,自然没什么说话的人,于是两相照应,这不到半月便熟悉了。
      直到最近,倪珞才知道她是为什么被贬。第一次在这屋里见到墨洇时,便觉得有几分熟悉,后来才想起来月前在御池边,见着一个宫女摘了支荷,那人不正是她,一问之下果然如此。
      “姐姐,还没睡着吗?”
      倪珞顿时回过神来,只轻应了声。
      墨洇怒了怒嘴,半虚着眼看着倪珞的侧脸,“姐姐在想什么?”
      “以前。”
      “姐姐话不多,以前也是这样吗?”墨洇有些好奇。
      倪珞只觉眼中横梁上的纹路有些模糊,谁知道她以前是什么样子?心里抽动了一下,随口答了句:“比现在多些吧。”
      墨洇翻了下身趴在床上看着窗外的月,“我来这宫里这么多年,从来没有办过万寿宴,这次遇着头一遭了。”
      “嗯。”倪珞浅浅地答了声,“因为惠文帝是九月十五驾崩的。”
      墨洇顿时“咦”了一声,倪珞这才发觉自己多言了,趁着墨洇还未开口,便忙接了句:“睡吧,明日还要早起。”
      于是再没了话,月转向了另一边,投下的寒光也慢慢换了方向,变迁到了幽暗的角落,最后淡出了窗。倪珞想,真个是酒不醉人人自醉,今晚的醉话已经说得够多了。

  • 本文当前霸王票全站排行,还差 颗地雷就可以前进一名。[我要投霸王票]
  • [灌溉营养液]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