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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宸宫□□共有四十九殿,独独有一殿仿佛被所有的宫人所遗忘,那便是浴恩殿。
浴恩殿居北,自东青苑向西行至萍花水榭,过千缕浮廊,再向南穿停忆西山,又经千酩幽道,一直向北走到尽头,背倚图山的便是了。
第一次知道这殿也就是在十多天前,那日正值中秋,元喜受了差使出宫去了,走前便将宫里的事儿交代给了她,其中有一册子,录的便是这大宸宫各殿殿名及花品陈用。那册中所提的殿阁有十七处倪珞去过,又为三十一殿她配过花卉,那些殿名自然熟悉,只是那浴恩殿却从未听过。她又问了几个宫女,她们也都说不知。那殿,好似从来没有存在过。夜里元喜回来时,她便直接找到了他。元喜微有惊色,将册子要了回来,只道:“那都已经废了的殿自然不必配什么花草。”
倪珞轻颤了下眉,接着便轻笑了一声,便当什么也没问过,告了退转身而去。刚走到门边,元喜却又将她叫住,她转过头,灯光下看不清元喜神色陷入幽暗之中。
他道:“倪珞,看着师父的面子,我尽力栽培你,你可别闹得什么事儿来让师父与我难做。在南宫时你也应该知道的,有些事不该知道就不要打听了。”
倪珞诺诺答应了下来,伸手将门掩了。
无论南还是北,这宫中的是非都是数不清的,诸如“哪殿的娘娘以前是伺候人的宫女、哪殿的公公是被人骗进宫里的、哪殿的宫女又比主子还有姿色”之类。至于一个小小殿阁的所在,自然是不在话下。
尚食局负责进膳的宫女就是个话唠子,正巧她喜欢宫里正时新的百花香膏。虽然那东西只有娘娘才领得到,不过这炼制这些香料的本事她倪珞正好有一点。
宫女满意地接过百花膏,凑进她耳边道:“那浴恩殿就在最北的地方,每日都有人去送饭菜的,不过都是宫里头亲自点的人,是靠得住的。而且那地方是禁地,不让人靠近的,就算晚上也有宫侍巡逻。别怪我不提醒你,你没机会靠近的。”
禁地又如何,南宫浅馨殿不也是禁地,她不也是进出如常,倪珞哂笑。
云半浮,月影隐隐。正如所知,这一路上果然有宫侍列队而巡,但她都一一避了过去。终于出了幽道,果然有一殿。倪珞不禁一笑,加快了脚步。就着那时明时暗的月光,只见那殿门上竟连一块匾额也无,而那殿……与其说是殿,不如说是一个园子。土砖四壁,柴门紧锁。
她伸手摸着那冰冷的铜锁,好似凝结着两朝的风寒日爆,异常沉重地挂在铁环上。环已经生了锈,一触便觉扎手,然而那锁定不会超过五年,是新挂上的。她的心被什么紧紧拽着,在门边立了半晌,终于伸出手来,踟蹰着在门上敲了三下。
沉重地声音剥开沉静,冗长后再度静了下来,夜又唯余风怒。没人回应,她敛起眉,又敲了下去,一声之后正要开口,却听身后的林子里一个吼声转来。
“什么人?”
倪珞猛然大骇,惊慌中却已闻渐近的串串脚步,随着那声响,火光在幽道上亮起。依照宫规,亥时之后宫中走动是会直接下狱的,而夜闯禁地,还可能被处死。但除此之外,她还有更加避忌之处。
浴恩殿侧便是一片林子,不敢再多想,她转身便跑了进去。林子很深很密,这个季节正落叶,风一阵,叶沙沙地住下掉,被那忽隐忽现的月光一照恰如鬼魅一般,顿生了几许寒意。就在这时,眼前一道黑影蓦然晃过,倪珞没止住步子,一头撞了上去。月光正巧被云遮了去,她仓惶之下抬头一看,眼前黑黝黝的一片,也不知是人是鬼是仙是魔,只觉得自己那颗心已经快要从嗓子眼跳出来了,再多的办法便都一骨脑也给吓得没了影。
未等她张口,一只手已经伸了过来,将她的口整个一捂,又一只手拽着她的胳膊向上一提。倪珞觉得身子顿时轻了,倏忽间竟已上了树。
“嘘……”黑影朝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亮光渐渐近了,停在不远处,似说着什么。倪珞没去细听,只看着那黑影,逆着光,依然看不真切,只是让她稍宽心的是,他至少不是鬼,因为那只还捂着她的手异常的温暖。
“走了。”良久,黑影又开了口,手也跟着松了开。
倪珞回过神来,错过他的肩头,宫灯渐渐移出了林子。
“你是谁?为何救我?”她迫不及待地问道。
黑影似笑,不但没回答,反而也开口问道:“你是谁?为何在此?别告诉我你是旖香馆宫女倪珞?我想知道的不是这些。”
身后的树叉扎到了她的背心,倪珞赫然一栗,一时间身子竟未能稳住,整个人便滑了下去。黑影出手甚快,一把抓住了她,两人稳稳地落在了树下。月光又铺了开来,透过疏落的枝叶,打在他的脸上,如此便能将他的脸看清楚。那双眉双眼和鼻子都好似刀子在石头上雕刻出来的一样,硬气带着中正。就是他,那个在浅馨殿已有过照面的人。
“你是谁?为何跟着我?”倪珞又问道。
黑影静了片刻,沉沉地答道:“御前安马郎尚云廷。”
话音落了,她没有说话。借着月光,尚云廷看出她眼中闪过一丝异色,好似……是惊诧,但那一些神色只在眼底停了一瞬,接又恢复了一片空明。她重新低下眼去,再探不到任何。
“如今你可以告诉我为何在此了吧?”尚云廷道。
“旖香宫女倪珞,因迷路而误入,还望尚大人见谅。”她的声音很平静,静得带着一丝寒意。
尚云廷有些不耐烦,但宫女的冷静却让他多了几分提防,“我从东青苑跟你至此,你可不像迷路。既然你不说,那便跟内刑司的人去说吧。”
倪珞心里稍稍颤了下,然而立即又定了下来,看着似要离去的尚云廷,“若尚大人要将我抓云内刑司,那刚才也不用费心求我了。而至于一个外臣深夜还在内宫之中,那更是难以脱解之罪,比起我,大人似乎罪现更大。”
那一言一语微带着些笑意,却让人悚然心惊。她不仅没有惊慌,还有着异乎常人的判断。其实他早该知道,那日在浅馨殿,她也是如今的神色。他没再开口,因为全然不知道如何回答。而此时眼前的宫女却笑了起来,“若尚大人想知道我的身份,那只需答应我一个条件便可。”
条件!尚云廷不觉得她有资格与她淡条件,但又要暂且听听,于是便没开口。
“大人常在皇上身边,若能让我留在宫中,我便将身份相告。”
尚云廷不觉间笑出声来,斑驳的月影中看着她模糊的面孔,这才发觉她并非玩笑。“我没兴趣知道,也不会帮你。”他道。
倪珞依然保持着那抹浅笑,愈发让人捉摸不透,“听说尚氏祖上随高祖开疆辟土建我大冶,历代以忠孝仁义冶家,但为何到了大人却就变了。庆昌之变被君投诚,换来如今这御前候职的荣华,若尚大人心里真就无憾无悔,那全当倪珞刚才所说纯属笑谈。”
“我无憾无悔与你的云留何关?”尚云廷早已敛去了笑意,背心被风吹得凉透了,连内脏也揉捏在了一起。
她似叹了口气,望着林外浴恩殿的飞檐,“若真的无憾无悔又何必留下呢。”
逆着秋风叶被卷了一地,零乱得让人发慌。他为什么留在这儿,为了这一身锦衣和荣华显贵?他兀自笑了起来,转过身时,才发现那宫女已经去得远了。
月若无恨月常圆。又是月高悬月半弯的夜。
倪珞被拖回旖香馆时,双膝早已没了知觉,皇帝下的命,若皇帝不开口自然没人敢让她起来。她真怕皇帝将她给忘了,听说这宫里就这么跪死在宫里的也是大有人在的,不过倪珞运气还是不错的,至少两日之后有人还是想起了她。
她心里暗暗感谢那个还记得自己的人,看着自己的腿,已经肿得通红,若再跪上一日,只怕不死这双腿也就废了。元喜走进来,正巧见着她用一串手珠揉着双膝,不由得蹙了下眉,向身后的宫女道:“去打盆水来,烫一点的。”
倪珞好生感谢他,弯了弯嘴角,还未道谢,元喜已经劈头盖脸地骂了下来,“你傻了?看你平日里也挺机灵的,怎么就这么没轻重,说出那些大逆之话来,若皇上稍一皱眉便一刀子砍了你。”他好似很气,顿了下又喃喃地道,“你这样的丫头就该砍了,无端端惹些祸来,害我这两日眼都没敢合一下,就怕有人来问罪。”
元喜是本是冶南人,话说得一急那地道的南方口音便显露了出来,倪珞想笑,但见他暴跳的样子,也只能忍了下去,于是开口安慰道:“若倪珞真被砍了头,下去后一定向阎王老爷说,让别收你。”
元喜双眼顿时一突,口中“噼哩啪啦”的又是一串。倪珞继续捏着佛珠子揉着,从左耳飞入的话从右耳又钻了出来。这几月来,元喜的脾气早已摸了个透,他也就是个口硬心软的人,那些口中说出的狠事儿,他是万万也做不出来的。
等到元喜骂完时,打水的宫女也回来了。热腾腾的水结着一串串水汽慢慢向上飘来,好似有淡淡的木香味。元喜看着她手中的念珠,又开始念道了,“年纪轻轻的,戴什么珠子,若真看破了红尘便去庙里当菩萨吧,专为菩萨种莲。”
倪珞笑意在迷离的水雾中沉了沉,红尘前身若有天真能看破便是无憾。
元喜见她无话,也静了下来,半晌才道:“我有个认识的朋友在御前当差,我去看看能不能求他帮忙,只是师父他老人家牵扯其中,不好开口。”
倪珞愕然,愣了片刻,道了声“好”。
一切随缘吧,若这事儿尚云廷也没办法,她想不到还有什么人可以帮她。她收起了念珠,将它重新盘在碗上,脚上的痛意已经稍减了些。等到明日,也许她就不再在宫里了,这宫墙的最后一片月,她要将她看个够。
说是要等到天亮,但还是不争气地睡着了。倪珞爬在窗前被冻了一夜,禁不住打了一个喷嚏,刚才元喜匆匆将她叫醒,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还没待她多披件衣裳,便已将她拖到了偏厅中。
一进厅,原本便缠了一身的寒意顿时又盖了一层。只见厅里一人正坐着喝茶,一脸的清闲,她静静地站在门边,也不知道是不是脚又发了麻,竟难以移步。元喜早已走了进去,一口一个师父将那人叫得一脸的灿笑。倪珞摸索了片刻才走了进去,向唐英欠身问了好。
唐英斜瞅着眼前的宫女,双眼不由得落到了她的脚上,接着便惊道:“你的脚没事儿么?”
倪珞平静地摇了摇头,半个字也不想说。唐英挑着眉,回头又喝了口茶,将茶杯一放,站起身来敛笑正色道:“宫女倪珞,你因不敬之罪本该被逐出宫,世代为奴,如今皇帝陛下特别开恩,将你调去尚食局。今后,你好自为之。”
倪珞谢了恩,唐英也没再多说,只简单地交代了几句,便离开了。元喜将他送到馆门外,看着唐英走远,才回头得意地道:“这事儿他还真帮上了忙。”
倪珞没太在意他说什么,只呆呆地应了一声。
从旖香馆去尚食局要经过一条长长的甬道,出了顺光门,便是外庭三殿十二院,是平日朝臣们理事朝见之所。因着那尚食局的御厨大多非内官,所以特将其建在了顺光门外。虽然已不属后宫四十九殿,但终归还未出大宸宫。
元喜巧好这日无事,但亲自带着倪珞去尚食局,他那张嘴向来是闲不住的,这一路走去真就没停过,倪珞听着,也不怎么答他,只在他说得起劲时不得不侃两句。
“那尚食局的奉御跟我有几分交情,我亲自带你去,让他不敢欺生。”元喜道。
倪珞禁不住开了口,“元公公认识的人还真多。”
“那是,这后宫前廷我还算吃得开。”他正说着,转眼却见她脸上的表情有些不对,“你不信我?”
倪珞想笑,却忙敛了口,故作无辜地摇了摇头。元喜横了她一眼,沉着脸道:“你可别不信,我告诉你,那尚食局的奉御姓魏,以前是僼州军中的火头队长,人称魏蔫儿,不过你见了他可别叫他魏蔫儿,要叫魏奉御……”
元喜没完没了的说了许多,将那有关魏奉御的事儿一骨脑地说了个遍,终于再找不到话,心想这也足够忽悠人了吧,但哪知身后跟着的人连一声都没有吭。他转过头,却见倪珞正发着呆,好似魂儿已经没在身体里了,于是蹙眉唤了声:“丫头,你有没有听?”
倪珞回过神来,快步赶上,口中忙道:“有听,那魏奉御嘛……”话还未落,却见她脚下的步子又止了下来,眼中略有惊色,怔怔地盯着甬道尽头轻道了声:“公公。”
元喜回过身一看,迎面走来一个身着官服的人,他愣了一瞬忙上迎了上去。倪珞停在道边,等那人走近,听元喜道了声:“何大人。”
她稍抬了下眼,这何大人大约三十多岁,额头微显皱纹,但看起来却特别的精神,双鬓梳得极服帖,紧紧地拉扯着眉梢。听到元喜的声音,何大人口中只“嗯”了一声,走到倪珞身边时,却停了下来,接着便微侧过头去向元喜问道:“这就是唐英从南宫里找来的那个?”
元喜讪讪地应一句。何大人挑了挑眉,将眼光停留在那张白静的脸上,半晌终于收回眼,转身而去。看何大人走远,元喜才又开了口,“刚才那位是丞相何用何大人,你应该也知道吧,他随皇上南征,可是天瑞朝的功臣。”
“知道。”倪珞答道,跟着元喜出了顺光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