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花依依月又西》卿非鱼

42、42

　　天瑞三年秋，这时节开得最好的花就算木槿了。
　　倪珞前几日去了玉隆殿，回来时元喜早使人将木槿全挖了起来植到东青苑做花篱了，原本还有些艳色的墙角也变得光秃秃了，见此情景不禁吁了口气。
　　而一旁的元喜却只专心地看着刚送来的那支荷花，枝茎处是被人生生掐下来的，茎口处已经蔫成干儿了，都已经枯成这样，还怎么活，他不禁又叹了口气。
　　“元公公别担心，没了这荷也不会煞了这馆里的风景，那不是还有那桂花么？”倪珞摸准了他心思，开口笑道。
　　元喜白了她一眼，抽了抽嘴角，“还笑得出来，我看你怎么……让她活过来，就连根也没了的东西。只怕怡妃是故意刁难，到时候可别害了整个旖香馆。”
　　倪珞沉了片刻，却又抿了一丝笑，将那枝荷接到了手中，淡淡答了句，“全看天意了。”
　　元喜怔了怔，又摇了摇头，起身后园外走去，“你自个想办法吧。”
　　倪珞朝他挥了下手，双眼里的笑意却也暗了下来。
　　桂花弥出甜甜的香气，而那叶间却只露出点点新黄，便是那一丁点浸得这满园皆香。

　　夜里竟下了雨，不太大，打在叶上细细吟吟的。元喜回来已经颇晚了，院中早已没了人，只有看门的内侍坐在门边打着盹。忽然也不知哪间传来一阵咳嗽声，他一顿，那声音好似强抑着，但没半晌便愈发的剧烈起来。
　　打盹的内侍也被惊醒，见元喜忙爬起来鞠身行礼。元喜点了下头，指着院子里问：“哪间的姑娘？咳得如此厉害。”
　　内侍揉了揉眼，听了一阵道：“应该是倪珞姑娘，这都咳了大半夜了。”
　　元喜有几分担心，见她屋内依然有灯光，于是走过去敲了下窗，“倪珞，睡了吗？”
　　忽然间，房里一阵轻响，好似什么粒子掉落在地上。和着那一阵清脆，房内传出她的声音：“正要睡呢，元公公可有事儿？”
　　“看你咳得这么厉害，还好吧？”元喜又问道。
　　窗内灯火幽幽，忽明忽暗地映在她白浆一般的面颊上。她手捏着那枝败荷，将咳声硬压了下去，终于开口答道：“染了风寒，不碍事儿的，明日起来喝些姜汤便好了，有劳公公费心了。”
　　元喜蹙起眉头，在窗边立了片刻，“明日若还这样，就自个去太医院瞧瞧。”
　　倪珞匆匆地应了一声，等到脚步声渐去才咳出声来。
　　脚下的菩提子散落了一地，火烛之下，一半明亮一半黯淡。她端起烛台，弯腰去捡，找了半晌却只寻回十一颗。这手串共十四颗，谓“十四无畏”，可令诸众生获得十四种无畏的功德。如今少了三颗，却也不知少了哪三无畏。倪珞捏着重新串好的念珠，踟蹰片刻从十一颗之中又拔出一粒放入荷碗中。

　　雨下了几日，许是这京城的天气太过潮，让倪珞这病总好不利索，稍见起色，却又病了起来，来来去去直到雨停了才渐好。前些天便有人来取花，被元喜挡了回来，即便是那新荷短短时间也生不出花来，何况……他暗暗地摇了摇头，转头瞥着一脸淡然的倪珞。夕阳镕金，暖暖地洒在她脸上，恰到好处地掩去了那一脸的飒白，只是面颊的消瘦怎么也盖不住。
　　她这些天都闷在屋子里，自个的病不让人过问，至于那支残荷，元喜是一丁点希望也没有抱。只想，有人来问便拖着时间，若哪天皇帝改变了心意，便会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了。毕竟此事，实属无理取闹。
　　那日，文娘娘殿里的宫女来找过倪珞，那时她病得正重，宫女便站在窗外跟她说了好一会儿。而他无意兼故意地听了些来，宫女也就是来传话的，说文娘娘会帮她在皇上面前说说好话，让皇上打消了念头。他想，倪珞一个小小宫女竟能引得两位娘娘出手，也算是有本事了，不过这还真不算是个好事。
　　元喜叹了口气，故意弄出些声响来，惊得倪珞回了神。
　　“倪珞，你那荷……”没等他话说完，馆外却走来一个人来。元喜顿时敛了口，这才瞧见进来的人竟是唐英，于是忙起了身，走过去揖了揖，又道了声“师父”。
　　唐英拍了拍他的肩头，但依然一脸的凛然，“元喜儿，就冲着你这声‘师父’我也不会让你这旖香馆出事儿。此关倪珞一人，也不会殃及于你的，放心吧。”
　　元喜巴巴地看着他，不知道他何意，迷糊地“啊”了一声。
　　唐英眉头一蹙，提高声音道：“难道你不知道，皇上说了，倪珞若是救不了那荷，便以欺君之罪论处。”
　　元喜顿时大惊，倪珞却是一脸的淡然，好似在她意料之内，又好似唐英说了句屁话。
　　“师父，怎么就欺君了？”
　　“你着哪门子的急。”唐英斜瞅了他一眼，向前走了两步，对着面前的宫女又道，“你找谁说情不好，李美人，张仪容，吉嫔，卫才人，偏偏找上了文娘娘，这下弄得主子不高兴了，说她有意偏袒你，定要问你的罪。你是我带进宫的，当时我问你是否愿意时，也是将话说明白了的，这大宸宫不比南宫，规矩方圆若是偏了一丁点，也许就没命出去，自然也别指望有人为你收拾。如今真害了你，虽怪不得我，但也能还你个心愿。还有什么牵挂的，现在便一并说了吧，若能做到我一定为你办。”
　　倪珞淡淡地看着他，静了片刻，答道：“倪珞没什么牵挂的。”
　　唐英挑了挑眼，盯了她一瞬，“那就跟我走吧，内刑处那边正有个空缺呢。”
　　元喜听得心一抽一抽的，难不成直接就下狱了，太黑了，可真是君要人死，人只能去死。
　　“唐公公。”这时倪珞又开了口，两人顿时回过头去。
　　“等我拿样东西。”她道。
　　唐英点了点头，见她走进屋内，没片刻便抱了一样东西出来。刹那间，竟傻了眼。
　　倪珞抿了丝笑，开口道：“这荷还只能种在幽处，所以我不敢将它拿出来，只怕伤了荷茎，日后长不出花来。”
　　白瓷碗中坚着一枝碧茎，好似那春日里新抽的莲杆，甚至在一侧还生出了一小片莲叶。

　　玉隆殿内，皇帝呆看着那碗莲，还是当时那一枝吗？
　　“这根本就不是那一枝。”怡妃不禁笑道，“皇上，她用另一株花来冒充，这也是欺君之罪。”
　　他稍稍回过神，却没有答理她。抬眼望向候在门边的唐英，“那宫女叫什么名字？”
　　唐英满目堆笑，开口答道：“回皇上，叫倪珞。奴才看她已经种出荷来，便不算欺君，所以让她候在殿外了，皇上可要召见她？”
　　“你倒会自己做主。”皇帝浅道。唐英一惊，却见他并无怒意，于是放下心来，片刻又听皇上道：“让她进来吧。”
　　唐英忙应了一声，没片刻便带着倪珞近了。
　　她依然穿着那身让人烦心的藕色宫女，只是比那时瘦了几分。他静看了一会，正想开口，怡妃却已抢了先，“大胆宫女，竟敢另摘新荷来蒙骗皇上，你可知这是欺君之罪？”
　　倪珞低着眼，笑了一下，“娘娘怎说我是另摘了荷？”
　　“这枯了的荷又怎会生出新的来？”怡妃怒道，话脱了口，才发觉自己说错了，心里暗暗将那宫女又恨上一分。
　　倪珞见她止了口，便抬起头，正巧对上皇帝的双眼，她稍惊，想低头却努力让自己直视，等到习惯眼中的酸胀，才重新开口道：“皇上，此茎从未换过，不出十日，定会开出花来，花色与瓣状也与先前的相近。若奴婢有所欺骗，便取了奴婢的命去。”
　　大殿静了下来，风灌入，竟能闻到清香淡淡，那香气似荷非荷，幽深特异。
　　“你倒是不怕死。”他笑谑道，懒懒地虚着双眼，看着她的对视，那样的自若竟让他难受发慌。
　　她未答，透过那迎风而对的荷影，望着……终于又垂下眼。
　　怡妃见两人一言一句，心里憋屈得难受，沉了片刻，终于笑道：“皇上，若她真有这样的本事，那何不命她让那御池中的荷都开出花来？深秋夏荷，定是别样美景，皇上看了定会喜上眉梢的。”
　　一池！倪珞心里一颤。
　　他双眉渐渐深拧了起来，从那宫女脸上抽回双眼，转向怡妃扬声便道：“那荷花长不长与朕无关，不许提及此事。若日后再听见有人说莲荷之类，那让他去内刑司填缺。”
　　怡妃微惊，见他要走，起身便拦住他，“皇上是想偏袒那宫女，可是因她……”
　　“够了，看来你最近太过忧心了，多休息吧。”皇帝抽身向前，脚步却在殿中又停了下来，“至于倪珞……唐英，不要让朕再见到她，否则要你好看。”
　　唐英吓出一身冷汗，暗暗抽着袖子拭了拭汗，见皇帝已经走近，正打算起身跟着，却听那身边的宫女开了口。
　　“皇上想忘了是那一池的荷，还是心里的那一枝荷？”
　　那贴在背心的汗一下子结了冰一样，唐英飕飕地打了两个寒战。这宫女，真是不要命了。

　　夜里起了秋风，本已近九月天气，白日里再怎么阳光灿烂，日头一落也觉得凉意入骨。
　　尚云廷刚好有事进宫，正要出宫时又刚好听到几个内侍在墙角闲侃。
　　“陛下气得咬牙，立刻下旨将那宫女拖出了殿去。刚才我从那边回来，还看见她跪在院子里呢，这都快两个时辰了。”一人细捏着嗓子说。
　　“说出那样的话还只是将她拖出去罚跪呀，要我看，还照顾着她呢，如果换个人也不知道会不会……嘎……”说话的人在自己的脖子上比划了下，众人顿时张大了嘴，觉得好像真那么回事儿。
　　又有人接道：“可不是，这次皇上连怡妃娘娘也没有偏帮，真是少见呀。不知你们有没有发觉，那宫女的眉眼，多少有些像怡妃娘娘，皇上也就喜欢这样儿的。”
　　内侍们压着声笑了起来，尚云廷挑起眉梢，觉得无趣，倚着墙佯咳了一声。内侍闻声大惊，回过头来一看，才松了口气。尚云廷自从任安马郎一职以来，出入宫中也是常事儿，这些个内侍自然大多与他熟悉。
　　“原来尚大人呀，我可跟你说……”
　　尚云廷抿了丝笑，提步向门外走去，“我可没功夫听你们闲侃，再晚可就要关宫门了，你跟他们慢慢说，我什么也没听到。”
　　内侍紧跟不舍，在他耳边嗡嗡着：“你知不知道呀，宫里最近出了个红人儿，叫倪珞……”
　　倪珞！
　　尚云廷顿时止了步，这天下还能有第二个女子叫这个名字吗？
　　“是宁都带回来的……”
　　还能都是宁都的？
　　“听说会种荷……”
　　还能会种荷？

　　顺着复廊，绕过花间道，便是东青苑。月已升至半空被浮云掩去一半，昏昏隐隐地投了一院。隔着树影，果见一个人跪在那儿，一动不动地低着头，背脊却伸得笔直。借着那月光，尚云廷便已能辩出。
　　果然不错，这世上没有另一个叫倪珞来自宁都会种荷的宫女。
　　在南宫浅馨殿那晚，他见到的人正是眼前的女子。当时她正拿着一炷香，瓦上的积水全淋了她一身，香也全灭了。
　　“你为何在此？”他问道。
　　她回过神来，将手中的香放在了残墙上，“经过而已，见有火光便进来看看。”
　　看看？他是否应该说声“好巧”。依然能闻到那阵阵残香，正当他要再开口时，南宫中的侍卫却赶了来，她便趁机逃了。本以为不会再遇到她，万万没想到，她竟进了这大宸宫。
　　尚云廷愈发的怀疑，站了半晌忽听那远处传来一个更声，这时才想起自己是要出宫的。看着时辰，宫门定是关了，再赶去只怕更难解脱，索性提了口气，一跃上了树。
　　宫女的影子投在秋叶上，风刮了一夜，叶落了一地，那叶上的疏影也慢慢凋零。等到统统散去时，他忽地惊醒，这才发现不觉间就睡着了，然而低头一看，那原本跪在苑中的宫女却已不知去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