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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倪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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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南宫中住了近一月,看着荷开荷盛,如今也是一日不如一日了。
“皇上,出宫时奴才已经问过旖香馆的元满儿了,他说移植的荷更能开出花儿来。”唐英瞅着一池莲花道。
皇帝捏着骨扇,半晌才开了口,“听说昨夜有人闯了浅馨殿?”
唐英稍抬眼,接着又垂了下去,“昨夜值夜的内侍看见殿里有鬼影儿,正巧尚郎官从那儿过,就冲进去看个究竟……皇上可要找尚郎官来问话?”
皇帝眉头忽敛,手中的扇子开了又合,合了又开。
已近八月,荷香亦浓,盛极之后却也该是残败的时候了。他即便身为君王,也强求不来荷莲的常盛常伴。而对于故人,又何偿不是。只是……心里依然清楚,他终究是放不下。三年前他亲眼看见她跳下楼台,一场大火,毁掉了她,毁掉了皇城,也毁了他的守候。她要他等三日,但那三日却有多长?注定是他的余生。
这是她给的惩罚,让他再见不到她,一缕幽魂,一个梦境,对他来说都是奢求。荷开荷败,已是三载,每次见到那碧叶嫣荷,便如同煎熬。
为什么要回来?几日来他问过自己,是为了那一池红莲?还是自求煎熬,以消心头之痛?这又是何苦呢!
他呆呆望着,直到日落,才回过神来。夕阳拉长了影子,艳色中的阴暗更显凄凉。
“唐英。”终于开了口。
身后的人应了声。
他没抬眼,只浅道:“明日回京。”
快至中秋佳节,京城自是热闹非凡。今皇帝当政后,与赤怀修和,两国的来往甚密,加之京城临近赤怀,那大街小巷上常见夷商旅客。较之当年的南都,虽无那般的锦奢繁华,却也有着天高地阔的大气豪迈。而南都又因了那场大火,多少留下了些许苍冷。
大宸宫内荷茎萎落,即便是炎夏时节,那一池碧叶,也未开出过一枝莲来。宫女们都已习惯了,从来没把这一池荷花当作回事儿。但这天瑞三年,却真就出了件稀奇事儿,都已中秋,枯萎的叶子里却冒出了一朵花儿来。
这宫内无人不知,当今圣上每到荷季就会来池边,就算是无花可赏,也要站上好一阵。皇帝在意的,大家也就多了几分心。这池中生出第一朵花来,不日消息自然就传了开。
“这真是稀奇事儿,都枯成这样了也能长出莲来。也不知道那断了脑袋的,会不会自己长个出来。”几个宫女闲在池边笑谑着。
一人笑道:“可不是,你说这荷怎么在这时开呢?不知你们听说了没有……近日宫中来了位姑娘,很会种这荷花。”
“我也听说了,真有这人,是此次南巡,在宁都南宫中挑来的,还是唐公公亲自提调的。”另一应道。
“那可真是有脸了。”
先前那宫女又道:“何止,听说那宫女与皇上有一面之缘,这事儿多少是圣意吧。”
“你是说……”正要再问个究竟,身后却传来一个轻咳声。
宫女们一愕,转头一看,顿时大惊失色,慌忙地跪了一排,“怡妃娘娘万安。”
谁不知怡妃是这宫里最惹不起的人,仗着皇上的宠爱忍让,时常发些脾气,宫里没人不怕她,她若想整治谁,就算有九条命也不够受。只怕刚才那话落在她耳中,不知会生出什么样的祸端来。宫女们都吓出一头冷汗,但也不敢多言求饶。
怡妃斜睨着跪在地上的人,半晌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怕么?”
宫女一栗,慢颤声道:“奴婢……不敢。”
怡妃嗤笑了声,没去理会,只走到池边呆看了片刻,转头问道:“琪儿,中秋宴韩将军会来么?”
紧跟在她身后的宫女一怔,没及回答,却望了眼跪在一旁的几个宫女,半晌转回头,向怡妃靠了一步,“听说韩将军与韩夫人会一同赴宴。”
“夫人?他哪儿来的夫人?”无媒无命,没拜过堂又怎能算夫人呢?她讽笑。
琪儿暗叹了口气,没再开口,只在心里默默叨着,这又何苦呢?
怡妃站在池边痴看了一会儿,转头向身后跪着的的宫女,随手指了一个:“你去,给我把那朵荷花摘了。”
宫女大惊,怔了片刻,吱唔着道:“娘娘,皇上不让人碰这些……”
怡妃未曾说话,撇过头狠瞪了那宫女一眼。宫女暗自打了个冷颤,将头快埋到了衣襟里。
秋风乍起,吹起一池的涟漪,悠悠地圈圈荡开,等到散尽却又惊起。宫女撑着舟近了池心,那唯有一朵荷绚烂孤芳地绽放着,没有碧叶,没有荷香。
舟停在那支荷旁,宫女撅了撅嘴。
“你自去摘了来给本宫,皇上那边本宫自会说明。”
想起怡妃刚才的话,她狠狠啐了一口,到时候受死的不也是下面的奴才,这怡妃的一句话说得到轻松,却足以让她死上千百次。她深深地叹出口气,伸手正要摘那朵荷,双眼不经意间一抬,竟见不远的池岸边隐着一人,心里不禁一怔,正待看仔细,另一边却有人吆喝了起来:“还不摘,你在磨蹭什么?”
宫女惊了一下,忙回神,向荷茎掐去。“啧”地一声脆响,枝赫然而断。
怡妃望着那摘下的荷花,不由得一笑,心里油然生出一丝快意。“你们说的那个宫女叫什么名儿?”她问道。
“她?”宫女想了一瞬,开口答道:“好像叫……倪珞。”
倪珞,宁州良家女,天瑞二年六月选入宁都南宫。
元满不识字,当日看到送来的本子也就一瞟而过,他怔看了面前的女子,皮肤白皙得有些吓人,唯有那一对凤目深深的藏了一眼的黝黑。
“叫什么名字?哪儿人?”他问道。她是唐英放他这儿的,去了趟南边就找回这么个宫女来,他知道那双眼睛是这宫里大东家喜欢的,虽然他尊敬地唤唐英一声师父,虽然他死心踏地地伺候大东家,但却不代表他会对这女子另眼相看。
“倪珞,宁州人士,因家贫,去年入南宫,在雅庭属执事。”她答道。
元满挑了挑眉,“雅庭属?听说你懂种荷?”他记得唐英当时这样说过。
她笑了笑,微点了下头。元满敛了下眉,将她的身份文书放进了格子里,也算是入了他旖香馆。
但如今才一月,他却意识到自己是以貌取人了。自从倪珞来了馆里后,他便轻闲了许多,以前要他这管事亲自操刀的事儿,全不由他自个费心了。宫中各殿的名字,说了一遍她便记住了。宫里的道道,带过一次,她便知晓了。就连那各殿主子的喜好,她也摸熟了。那机灵劲让他都有些眼红,不过还好,他元满不是个善妒之人,而且他也能看出这倪珞不是个工于心计的狠角色。
他转头见她正看着墙边的一丛木槿呆呆地发愣,那一枝的紫红落在她眼中似乎淡成了惨白。
元满清了清嗓子,开口唤了声:“倪珞,你是宁州人士,又懂得花儿草儿的,可知道木香阁。”
倪珞微怔,回过头来,看了他一眼,又低头去剪那花枝:“听说过,木香阁的荷花很名贵的。”
元满啧啧一笑,刚才喝了几杯有些头晕,“可不是,去年得了一碗并蒂,结果师父非得让我去宁都将那卖花的人找回来。哎,我亲自去了趟,打听到是那地方叫木香阁,可是找到那地方才知道,那姑娘的母亲与妹妹说她已经死了。那妹妹将阁子里所有的荷都送了我,我本想带回京的,却哪知,在途中就全枯了。而回了宫没多久,宫中那一碗蔫了。这花也真是有灵性,人去花也谢。”
倪珞又呆了一瞬,接着便笑道:“想那姑娘也同那莲一般,随了泥土,倒算是个好去处了。”
元满忧忡地看着她,却不知道这年纪轻轻的宫女为何生出这么些凄惨来。
此刻院子外却走来一人,开口便问道:“哪位是倪珞姑娘?”
随着声音看去,一个越高挑的宫女站在门边,向内张望着。元满识得她是玉隆殿的宫女奴琪儿,于是忙迎了上去道:“琪儿姑娘今个怎么自己来了,需得着什么花草,只要知会一声便是,我自会让人送去。”
琪儿没怎搭理他,只僵僵地一笑,转眼又道:“哪个是倪珞?”
倪珞暗打量着那宫女,虽穿着一身宫装,但那眉眼却长得与平常宫人不同,头发也微微有些卷曲,看来是个夷人,这样的宫女自然是有来头的。听说玉隆殿的主子怡妃是赤怀公主,看来她是玉隆殿的宫女无疑。
“奴婢便是倪珞。”她答道。
琪儿定眼看着她半晌才撂出一句话来,“跟我来,怡妃娘娘有请。”
穿了几道回廊,便见飞檐斗角,玉隆殿置设上虽与其他殿相同,但在颜色上却用了赤怀惯用的绿蓝白三色相搭,这是赤怀的色彩,喻示着蓝天白云草原。
此时一声鞭响惊起,倪珞一怔,抬眼望去,秋叶错落处御驾正朝这边而来,她愣了片刻方跪了下去。肩舆上的人神色淡淡,懒懒地微虚着双眼从她脸上一扫而过。后面的紧跟着的肩舆上坐着一个身着紫红锦衣的女子,嘴角含笑,眼中静如止水。肩舆迅速从倪珞身边擦过,匆匆隐向林叶间。
她跪在道上,直到所有人都散尽。
“你这宫女胆子还真大,皇上与文娘娘岂由得你如此眼神打量?”琪儿对她痴痴的样子颇为不满。
倪珞忙抽回双眼,喏喏地应了两声,跟着琪儿进了玉隆殿。
玉隆殿名由赤怀玉隆山。听说那年怡妃初嫁皇上之时,因思乡之情整整哭了三日,时任瑞王的皇上请来了赤怀画师将这殿阁绘制了一番,之后又在园中建了顶毡帐,这才将怡妃的泪给止住。
未让人通报,皇帝、文妃便进了殿,刚转过一道月亮门儿,“嗖”地一声迎面却飞来一支白羽箭,他大惊,忙退了一步,手中的玉骨扇一竖,那箭不偏不离地嵌在了扇骨之间。
身后的众人都吓得面色惨白,一时间静得没了声响,只有那箭尾依然颤动出啧啧之声。
“怡妃妹妹,你太放肆了。”文妃上前扶着皇帝。
他怔了一瞬,终于移开玉骨箭。见怡妃作一身夷装打扮,头发也高高地绾了起来,这样子总让他想起以前。他叹了口气,将扇子将给了唐英,只道了声:“这岂能怪她。”
文妃一怵,将心头的气压了下去,只一笑置之。与怡妃一同,跟着皇帝朝正殿走去。
“听说,妹妹今日请皇上来是为了赏花儿?不知道有什么花可赏?”文妃问道。
“荷花。”
正当两人说话时,皇帝却蓦然停了下来。文妃微惊,随着他的双眼望去,正殿门前跪着一个女子,藕色宫衣,面色如玉却又稍显苍白,宫女直直地看着朱栋上的凤羽龙鳞,眼神却似飘向了更远处。回过神来,她伏低身子施了礼。
这宫女……文妃愕然,久久未能回神,直到听到皇帝的声音。
“你怎会在这儿?”
心顿时揪了起来,文妃深吸了口气,让自己略微平静了一下。
“皇上不知道这事儿?”怡妃却插上了口,“我道是皇上亲点了她来侍候呢。”
皇帝紧抿着唇,看着那女子,半晌才说:“朕不知此事儿。”
话音一落,脚也迈过了殿门。大殿正中置着一个花瓶,瓶中孤零零地插着一枝荷,没有碧叶,茎已经开始干枯,莲瓣稀落地挂在花蒂上,明明已经快要萎谢,但在他眼中却依然那般的红艳。
“臣妾知道皇上喜好莲花,所以特地摘了来以供欣赏。”怡妃幸自道。
偌大的殿阁顿时静了下来,所有人都屏住呼吸,只怕会祸及自身。而他怔怔地看着那瓶中的残败,将心绪一点点收紧,又一点点放开。良久,终于又移了步,绕过了那花瓶儿。
怡妃勾了勾唇,走过去坐在皇帝身边,见他不着声,便笑了一瞬道:“皇上,臣妾听说这宫女很会种荷。这瓶中的荷花即然快要凋了,那索性让这宫女瞧瞧。”
皇帝无话,捏着手中的茶杯。今日的茶索然无味,偏生那杯内就画了朵俏丽的并蒂莲,他的眉不由得又拧了一拧,抬眼看着殿门外的人。隔着殿堂,宫女依然跪在门外,襟口衣袂处绣着绿色藤枝蔓蔓绕绕地缠了不少的烦忧。他记得,她确实说过,“她略知一二”。
“回娘娘。”宫女这时却开了口,“万物兴废皆因四时而定,夏长秋收这是自然之律。如今已是近九月,荷花已该谢了。”
皇帝顿时一惊,看着她的眼神更深了一些,但眼前的景致愈发的红艳,他忙闭了双眼。静了一瞬,便听怡妃摔杯子的声音,宫女的话也止住了。他慢慢睁开眼,地上已是一片碎砾。
“倒是怪本宫不讲理了,若这都做不了,那岂不是罪犯欺君。”
五年了,她的脾气依旧没变。只是……皇帝终于吸了口气,着声道:“就依怡妃说的办。”
坐在另一边的文妃又是一窒,她忙端起茶盏掩住自己的情绪,眉头却敛得更深。五年了,他对怡妃的宠溺丝毫未减,难道任她提出什么要求来,他都会答应么?良久,文妃放下手中的茶,望向那跪在殿门外的宫女,心里却如杂了五味,说不出的味道。
回到轻鸿殿已快日落,文妃有些倦,早早地躺上了床,但等到过了子时,却也未入眠,便让宫女点了安神香。片刻间烟缕交织,萦萦绕绕弥了一屋。
宫女替她掖着被角,却听主子轻叹了一声,手不由得顿了下,隔了会儿,再忍不住,便开了口:“娘娘,皇上对怡妃娘娘未免也太过偏心了,怡妃娘娘怎么个任性法,大家都知道。今日更是变本加厉,皇上非但不生气反而由着她。奴婢真为娘娘不平,您一心为了皇上,可是皇上……”
文妃双眼微虚着,看着屋内的青烟乱成了一团。
那些不为人知的恩怨,她清楚,皇上更是明白。多少年来,他终究不能释怀,他亏欠怡妃还能用宠溺来弥补,而欠另一个人的,却只能用一生来偿还。
那个细长眉眼,笑如明月的女子。纪月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