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如画》皎皎

23、第九章 下

　　当今皇后元后正在和自己最心疼的小儿子李明叡玩双陆。
　　双陆是时下最流行的博戏之一，局上左右各有六路而得名。双陆共有30枚马子，黑白各半，约莫十余年前从西域传来，游戏方法相当别致且游戏用具非常低廉，在地上画上期盼寻几块石头就可以玩耍，因此在市井广为流传。数年前，李潜带着元后微服出巡，无意中得知这个游戏，就着迷上了。
　　李明庭进入殿中，恰好听到元后和晋王李明叡笑语，“嗣儿，我又活了一梁，你可要输了。”
　　嗣儿，是晋王李明叡的小名。因为皇后最喜欢的孩子莫过于晋王李明叡，总是让他随侍身边。此时他手中拿着白棋，一副举棋不定的模样，半晌后撤了子，笑语：“母亲棋艺精湛，谁能比得上？”
　　李明叡笑盈地，看不出输棋的懊恼——他本来也是进宫陪着元后玩耍的，能哄得母亲开心就行。
　　李明庭跟在李潜身后走进榻前，躬身：“母亲。”
　　李明叡离榻而起，规规矩矩行了礼：“父皇，太子。”
　　“不必多礼。”
　　元后搁在棋盘上的手抖了抖，示意李明庭起身。李明庭直起身来，看向自己的母亲。
　　元后既着迷双陆这种游戏，满朝贵勋无不上行下效，双陆也融入了贵族家庭，以前普通石块就可以玩的游戏，现在越来越精致昂贵。比如元后手中的这幅双陆棋，棋盘是块两尺见方的和田白玉打磨而成，棋道鎏金；两色棋子分别是象牙和墨玉打磨而成，做工精细，可谓价值连城——这是李明叡前几日送给母亲的礼物。
　　当今皇后裹在厚厚的狐绒披风里头，前些日子元后生了场大病，现在还未能完全痊愈，脸庞略显苍白，好在精神头是足的。元后年轻时以美貌闻名天下，即便老了容颜却也不衰，眉目间自有一股风韵。
　　元后玩棋正玩得高兴，有意再下一局，眼角余光撇到李明庭，随口道：“已经很晚了，三郎，你进宫做什么？”
　　李潜道：“我叫他来的。”
　　元后的心思还在棋盘上，随便“嗯”了一声，又略略挪了身子让李潜在他身旁坐下。她和李潜是结发夫妻，感情极深，私下几乎没有虚礼。
　　李明庭垂下眼睫，涩然道：“儿子有事……要禀报母亲。”
　　元后略微一怔，这才抬起视线，第一次认真地看着三尺外的三儿子。
　　正殿里非常暖和，小臂粗的烛火满殿都是，连最小的角落都照的通明。李明庭这一日未曾进食，甚至连水也没有喝一口，惨痛凝重之色溢于言表。
　　元后又看了眼李潜，只见自己的夫君脸上也笑意全无，她心中一沉，慢慢收住脸上的笑意。
　　“说吧。”
　　李明叡作为元后最疼爱的小儿子，早就察觉气氛有异，也想过自己是否离开，但父亲显然也没叫他回避的意思，他只能坐在塌上，静待下文。
　　李明庭平了平呼吸，哑着嗓子道：“母亲，三月三日那日，我出宫去私下见了邓昭……”
　　他压低声音，将当时的事情一一道来。他坦承自己的错误，一字不提邓昭遇害是因为和自己的兄长李明喧有关。
　　李明庭双膝跪下，嗓音低沉：“母亲，请节哀。”
　　此话说完，殿中一片寂静，侍从们战战兢兢，连呼吸都不敢出声。元后许久没有动静，只是面孔上的血色一点点削减下去，她身体历来欠佳，此时脸色更是雪白，连话也是轻飘飘的：“哦，阿昭……阿昭死了？”
　　说完扭过了头，看着李潜，要从他那里问出一个态度来。
　　李潜握住她的手，宽言道：“阿晞，你不要伤心，邓昭命运坎坷，也是无可奈何。”
　　元后对他的话置若罔闻，只盯着跪在眼前的当今太子，“你们私会之事姑且不论，但见面后，你为何不让人护送她离开？”
　　李明庭并不解释，只道：“母亲，是我的错。”
　　元后怒上心头，抓起一把棋盘上的墨玉棋子就朝李明庭劈头盖脸砸过来。她久病，力气不大，用足了所有力气砸出来的棋子也飞不了多远，碰到了李明庭的额角手臂就滚下来，落在光滑的地板上，“哗啦”两声滚远了。
　　李明庭额头狠狠触地：“儿子愿受责罚，请母亲息怒。”
　　李潜也是面色一紧，连忙握住元后的手，叫来侍从，“把棋盘撤了，传太医。”又轻轻抚着她的后背，为她顺气，“阿晞，我知道你心中难过，我会封赏邓氏作为抚慰。”
　　“封赏？！”元后嗓音高起来，人也在发抖，“人都已经死了，封赏又有何用？”
　　一旁的李明叡脸色早就白了，他忙忙握住元后的另一只手，连连哀求道：“母亲，请节哀，请不要责怪三哥。这等变故，谁也不会料到。”
　　“有朝一日我死了，到了地下，如果去面对阿姊？”元后眼眶慢慢溢出泪水，“阿姊死前对我再三叮嘱，托付我照顾好阿昭，阿昭是她的独女……”
　　一时间大殿内寂静无声，只有元后低声的抽泣声。
　　太医带着药箱进殿，李潜也有些疲惫了，伸手抱住元后，对两个儿子又挥了挥手。
　　“你们出去吧。”

　　勤政殿外依然是安静的皇宫，头顶是漫天繁星，偌大一片宫殿群中，廊下的灯宛如一条璀璨的河流。兄弟两人站在殿外，立于九重石阶之上，夜风拂过两人的面颊。
　　根据大敬律令，皇子十岁开府，李明叡也不例外，在皇宫外自然有诺大一所的晋王府，但他深得皇后喜爱，约莫有一半时间都依然住在宫中，所以他的朝阳殿一直也继续保留，正在皇宫的西面。
　　李明叡落在李明庭身后一步，对他拱了拱手：“三哥。”
　　李明庭站定，回过身来，静静看着这位小了自己两岁的弟弟一眼，表情模糊不清。
　　兄弟两人都是皇后所出，年龄相差两岁，李明庭和这位弟弟可谓一起长大，但两人从来也不算特别亲近。母亲所有的孩子中，就数自己这位幼弟的模样最像皇后，举动资仪甚美，尤其是那白皙的肌肤，在夜晚也会闪闪发光。
　　“何事？”
　　李明叡垂下眼睫，慢慢问：“三哥，阿昭……去的时候，是否安详？”
　　李明庭盯着他，面孔不见温度，声音亦是冰冷无波：“她心口正中一刀，血流成河，死前非常痛苦。”
　　这些细节他没有告诉皇后，但在李明叡面前，并不需要隐瞒。
　　闻言，李明叡的面孔又惨白了几分，半晌后他说：“三哥，能在你怀中咽气，倘若阿昭在天有灵，也会感到莫大的宽慰。”
　　李明庭冷淡道：“人死一如灯灭，没有所谓在天之灵。”
　　“三哥……”
　　“你若是无事，我回东宫了。”
　　他不再多言，拂袖就走。

　　李明叡看着自己兄长离开的背影，慢慢吁出一口气来。
　　他的随侍周青从黑暗中浮出一个低头躬身的身影：“殿下——”
　　李明叡声音一沉，打断他的话：“先回宫。”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