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如画》皎皎

24、第十章 上

　　四更时间，七十二坊的大门依次打开，天还未亮，许仪就出了门，前往大理寺。许仪抬起头来，从昨夜到今早，京中下了一场大雾，皇城掩映在数目殿堂之间，隐隐约约，犹如梦中之景。
　　她也不入官署，直接从左侧绕行到官署后面的牢狱中。
　　因为监狱和大理寺毗邻，监狱也被人称为大理狱。大理狱作为全国最重要的中央监狱，主要关押犯罪的官员和徒刑以上的罪犯，有牢房五十间，可容纳三百人，据说前朝曾经关押了千余人。但现在太平盛世，几无案子淹滞，关押人员也不过五十余人，但到底是重刑之地，狱中的阴森之气却始终萦绕不去。许仪一路行来，只觉寒气沁骨。
　　兰芷独自安置在一间最大的刑房内，与所有人都是隔绝，没有窗户。作为邓昭一案的重要证人，许仪一直让人严加看管她。
　　虽然期间发生了这么多事情，兰芷被关在大理寺亦不过短短两日。
　　可她看上去宛如被关了十年，面容枯槁，容色苍白——听到牢门被打开的声音，也依然维持着双手抱膝坐在墙角的姿态，只抬起了头，眼珠浑浊得看向许仪而已。
　　许仪暗暗一惊。她记得自己没有让人拷问她。
　　“这两日，她表现如何？”
　　狱丞低声摇摇头：“不吃东西，只喝点水。不眠不休。”
　　“我知道了，你们都退下。”
　　许仪轻轻踱了几步，再抬起头环顾这牢房一周，大而空旷，倒是说话的好地方。
　　“兰芷，邓昭小姐，我们昨日已经找到了。”
　　兰芷浑浊的双眼忽然明亮起来，她身形一动，哑着嗓子开口：“许大人，小姐在哪里？她平安吗？”
　　“不，她不平安。”
　　许仪冷声道。
　　兰芷双唇轻轻哆嗦着：“那她，受伤了吗？”
　　许仪盯着她的双眼，一字一顿，她本就声音沙哑低沉，再加上刻意压低了嗓音，声音在牢房中一遍遍回响。
　　“不，她死了。”
　　“不可能！啊，怎么可能！”兰芷脸色扭曲，就像一个从绝境中奋起挣扎的人，产生了不可思议的力气，扑上来抓住许仪的衣服，拼命的摇晃。
　　许仪纹丝不动，低下头，冷冷看着她。
　　兰芷终于没了力气，身体滑落到地面，额头紧紧挨着许仪的官靴，低低地哭了起来。
　　许仪等她哭声方止，轻轻呼出一口气，简单把如何寻找到邓昭的过程简单叙述了一遍。
　　兰芷喃喃道：“别庄，居然在别庄……果然在别庄……啊，原来如此……”
　　说话时她脸上一片死寂。
　　许仪低下头，看着兰芷：“那么，看来你也心中有数了。邓昭小姐一案，必是内贼所为。”
　　兰芷伏在地上，哽咽不止。
　　许仪冷冷道：“你之前说邓昭在失踪前几日一直很高兴，可我知道，这不可能。在失踪的前数日，她知道了一桩秘密。正是这桩秘密让她送了命。我猜测，她定然日思夜想思考着这桩秘密。若是她如你所说那样，完全信任你的话，那她不可能完全不向你透露一点自己的困扰。”
　　兰芷咬着唇，大滴大滴的眼泪才掉下来。
　　“是的，许大人，我撒了谎，”兰芷哽咽着说，“小姐失踪的前几日，她的确常常心神不宁。”
　　“你可知道原因？”
　　“……我完全不知道。”
　　“其他人呢？”
　　兰芷轻轻摇头：“我猜测，其他人也并不知道。因为小姐，平日什么都没有表露，甚至在我面前也没有，跟着宫中的女官学习礼仪，做女红，读书，写字……一切如常。但我清楚，她每晚都会被噩梦惊醒，醒来总是满头大汗。有一次晚上她被噩梦吓醒后，我去服侍她喝水，让她跟我说：‘兰芷，我可能没办法当太子妃了……’
　　“我以为她是睡糊涂了，连忙说：‘怎么会？都已经昭告天下了。再说今天皇后还送了您佳儿佳妇的手书呢。’
　　那么，正是她写信给太子殿下，约定见面日期的当晚了。
　　“我说完这话，小姐惨笑了一下，‘可是，邓家犯了个大错啊！’
　　“我太吃惊了，“什么大错？’
　　“小姐苦笑着摇了摇头，什么都不肯说。
　　“许大人，我照顾小姐十多年，对她非常地了解。我试探着问她，‘这就是您一定要见太子殿下的原因？’
　　“小姐忽然就开始掉泪，她边哭边说：‘殿下是我的夫君，有些事情一定要告诉他。’
　　“我问她发生了什么事情，小姐摇摇头，却不肯再说了。她那时的状况真是糟糕极了，我从来没看到过那么糟糕的脸色。我真怕她出事，连忙哄她重新睡下去。
　　“小姐也不理我，她看着窗外发呆，隔了很长一会儿才说：‘……我现在已经不知道谁可信谁不可信了……’
　　“我说：‘小姐，您可以相信我。’
　　“她摇摇头，轻声说：‘兰芷，也许我自己也会死掉……那时候，你就偷偷离开邓家吧。’”
　　许仪心道，这样看来，邓昭对自己可能面临的遭遇并非毫无察觉。
　　兰芷继续说下去，“……她的话实在太奇特，吓得我一晚上没睡，就守在她的床边过了一夜。第二天一早，小姐就完全看不出异样。我希望她之前跟我说的那番话只是睡糊涂了说的糊涂话。
　　“许大人，我之前所说，大都是真的，”兰芷跌坐在地上，面如死灰道：“只有一点不是真话，那就是我跟衡芷争执的原因。我和她亲如姐妹，但是衡芷天真善良，很多事情都不懂。小姐去见太子殿下后久久不归，我和衡芷争执不下，衡芷说了一句话激怒了我，我怒上心头，方才伤了她。”
　　“她说了什么？”
　　“衡芷说：‘难怪大公子叮嘱于我，让我留心近日小姐说了什么奇怪的话，可有什么奇怪的动向，比如小姐是否要偷偷出府之类。大公子还真是料事如神啊。’”
　　许仪目光一闪：“大公子，是指的邓舫？”
　　“是的。”
　　“你从昏迷中醒来之后，邓舫可曾找过你询问详细的情况？”
　　“当时所有人都问我发生了什么事情，也包括大公子，我一口咬定小姐可能遇到贼人。”
　　“邓舫和衡芷关系如何？”
　　“大公子对衡芷是很好，常常赐她金玉之物，”兰芷苦涩开口，“许大人，衡芷对小姐绝无二心，她只是容易被人套出话来。”
　　许仪沉思，颔首。
　　“我伤了衡芷，十分后悔，俯身去看她的情况，我起身想离开时，衡芷未完全昏迷，尚有意识，我被她拉住了裙角，摔倒在地，我二人缠斗一番，又因为湖边湿滑石块太多，我跌到地面，撞伤了头，昏迷了过去。”
　　“我醒来之后，知道时间已经是两日之后，小姐依然下落不明。我惊恐之余，却想起另外一种可能……”
　　许仪伸出手，轻轻搁在她颤抖的肩膀上，“怕是邓府中人不愿意邓昭去见太子，因而劫走了她？”
　　“是的，”兰芷哑声道：“许大人，我不是傻瓜。小姐说的那些事情，我也能推想一二。想来多半是小姐知道了家族中巨大秘密，她准备对太子殿下说出其中秘密，但邓府有人想让她闭嘴。所以我醒来后不敢轻举妄动，假装不知情，只盼着这段时日过去，小姐能够回来。”
　　她是真的护主心切，许仪在心中长长呼出一口气。
　　兰芷直起身来，再次向许仪跪下，“许大人，我想回邓府一趟。小姐待我恩重如山，我想再去看看小姐最后一眼，好好祭拜她，求您通融。”
　　“我来此就是因为此事，”许仪颔首道，“你先起来。”
　　兰芷她站起来，可因为两日不成进食，站直的瞬间，整个人轻飘飘地踉跄了几步，许仪扶住她在木榻上坐下。
　　“……许大人，你会查出真凶吗？”
　　“会的，”许仪轻轻拧着眉头，“不过，需要你的帮忙。”
　　兰芷浑身一震：“需要我帮忙？”
　　“我不能仅仅凭着衡芷的两句话就怀疑邓舫，虽然他的确嫌疑最大，”许仪沉吟道，“但他毕竟是邓昭的兄长。”
　　兰芷睁大眼睛：“你需要我试探他？”
　　许仪沉默半晌，“可能会有危险。”
　　兰芷种种叩头：“我不怕死，我怕小姐死得不明不白。请大人明示我应该做什么。”

　　许仪让狱卒给兰芷送来了食物，又一一解开了兰芷的手镣脚镣。准备离开的时候，牢门“吱呀”一声响，却是谢少雍走了进来。
　　谢少雍早早到达大理寺，也是为了审问兰芷，不过既已经看到许仪在，那么审问也无必要了。他能想到的许以肯定早已问过。
　　谢少雍道：“子颜兄倒是来得早。”
　　许仪坦言道：“心中有事，睡不好。”
　　她一晚上没睡好，面色苍白。整个昨晚，稀奇古怪的梦来了又去，她甚至还梦见了邓昭，梦里头她对她微笑，丝毫不见怪罪之色。
　　许仪和谢少雍从地牢离开，两人并肩交谈，慢慢走回大理寺正堂。
　　谢少雍踱步缓行，又道：“兰芷是邓昭心腹侍女，恐怕也是邓昭从小到大接触最多的人；而她还指出了邓昭会面之人是太子殿下，她已经成为了本案的关键人物，谁都不知道她还知道哪些细节……子颜兄，这也是你一早来审问她的目的吧？”
　　“是的。”
　　许仪将询问到的线索慢慢告诉了谢少雍。
　　谢少雍拧着眉头：“邓舫？”
　　“嗯。”
　　谢少雍沉吟道：“若他是邓府的内应，倒是顺理成章。只是没有证据。”
　　许仪低叹：“兄弟有睨墙之祸，兄妹之间看来也是矛盾重重。”
　　“他二人并非同母。”
　　对许仪来说，这却是第一次听说。
　　“我听母亲说过一二，”谢少雍道，“你可知道，邓昭之母是皇后从姐？她年长皇后三岁，和皇后一起长大，自小关系十分亲厚。”
　　“有所听闻。”
　　“邓昭的母亲元夫人嫁给之后大将军之后，多年都没有子嗣，于是抱养了邓舫，邓舫本是邓大将军的妾室所生，但因为被元夫人抱养，成了大将军的嫡子。邓舫十二岁时，元夫人生下了邓昭，也是元夫人此生唯一的孩子。”
　　“元夫人待邓舫如何？”
　　谢少雍道，“我所知不多，但也听闻元夫人十分疼爱邓舫，视如己出，即便邓昭出世后也不曾改变；邓舫对元夫人也十分尊敬，他在元夫人去世后守孝三年。至于邓舫邓昭兄妹之间的关系，绝对不会太差。毕竟邓昭是女子，绝不会取代邓舫的嫡子地位。”
　　许仪沉吟着点了点头。她想起自己从邓家下人处听说的传闻，这应该是事实。
　　谢少雍倒是又想起一件事：“对了，关于邓昭的坐骑，你可查到什么？”
　　“昨日归青都在西市打探，没有特别的消息。”
　　“这也是难免，破案中，总不可能什么都预料到。”
　　“是啊……多少都会出一些差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