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之夭夭》白水之鲤

5、桃花潭水深千尺

　　桃子读高一时候她的妈妈预备结婚，对象是萸城的房地产商卓终南。为着婚姻，为着能够有更好的生活条件，也为着桃子的教育，周思霏要带桃子去萸城生活。

　　周思霏是诗书世家的闺秀，加上动人的外表，向来不乏追求者。但是腹中再多锦绣，在二十岁那样的年纪还是不谙情事的懵懂女孩，于是很快沉沦在一个男人的甜言蜜语之中。那不是她的初恋，却让她失掉贞操。彼时的那个男人像所有小说里的男主角一样，抱着周思霏如玉的身体说我会对你负责，我会爱你一生。

　　在那个连牵手都要避人的年代，周思霏像所有与她差不多背景的年轻人一样缺乏必要的性教育。当每个月的好朋友不再如期而至，当她开始频繁地呕吐，当腰身有了怎么也减不掉的肥胖，她还不知道自己的身体里面到底发生了什么。在被呕吐折磨得寝食不安的时候，她去校医院求医。校医给出的处方很快被送到系领导那里。那个说过会爱她一生会为她负责的男人跪在她的面前，苦苦哀求她不要说出他的名字。周思霏在昏暗的月光下看着那个她曾经认为伟岸的身躯变得如此猥琐不堪，胃中泛起更强烈的呕吐感。然而她趴低了身体呕吐的时候，那个男人却不似往常那样帮她轻拍后背，他甚至微微向后退了一步，仿佛她身上携带强烈的传染病菌。

　　是因为呕吐的缘故吗，周思霏泪流满面。

　　后来她果真没有说出那个男人的名字。不是因着那男人的哀求，而是因为，她为自己是向那样的男人打开身体而羞耻。此刻，这男人撒下的种子正在她的腹中生长。她憎恨这耻辱的幼苗——她不准自己再与这个男人有任何的纠葛——为着拔掉这颗幼苗，她用尽了自己能想到的所有方法，在这些方法都失败了之后她走进了医院妇产科。

　　审问她的医生比开除她的老师拥有更凛冽的目光，那样的目光反而激发起了周思霏战斗的欲望。外表柔弱的她也是个内心刚强的姑娘，她牙一咬胸脯一挺说，我不流产了。于是，便做起了单身妈妈——当然，那个年代还没有这么体面的称呼。那时这样的女性通常被叫做破鞋、公共汽车、狐狸精抑或是更加恶劣的说法。这些骂名像医生的目光一样，让周思霏越挫越勇。

　　父母看到自己的天之骄女挺了肚子带了大学的开除证明拖着行李箱子回来，一个犯了高血压一个险些休克。然而孩子是打不掉了，她们只能延续中国知识分子数千年流传下的优良传统——忍。

　　在父母郁郁寡欢的忍耐中，桃子出生了。周思霏做了月子之后用近乎残酷的方式瘦身成功，重新变回美女身份。一个被大学开除的单身妈妈，显然不能够捧到众人仰慕的金饭碗，于是，她那不屈不挠的精神又来，在各种鄙夷的目光中她开始给当时小城刚刚出现的私企打工。当小城的私企像现在这样多的时候，当年捧不到金饭碗的单身妈妈周思霏女士已经成为某大型国企的中层管理者。

　　当事业成功的时候，爱情也不出所料地悄然而至。经历了几次无疾而终的恋爱之后，周思霏结实萸城的地产商卓终南。卓终南比周思霏大了近十岁。他并不高大，也不英俊，可是周身的气度确是周思霏遇到过的男人中唯一与猥琐这个词汇毫不沾边的。他有钱，更有品位，比起品味来，最让周思霏心动的是他的担当。他同情她的过去，热爱她的现在，期待他们共同的未来并为之努力。对于桃子，他说过视如己出，便真的这样做到——在与桃子相依为命的这些年里，周思霏已经深深爱上了这个孕育自自己身体的生命。固然这生命的种子是羞耻，但周思霏认定那些羞耻早就与抛弃的胎盘一起被带走了。属于她的女儿桃子，是洁净的，是无暇的。

　　对于妈妈的爱情，桃子一向不予干涉。在她眼里，妈妈爱上谁或是被谁爱上，都是一种自由。况且，她总觉得她们的家庭因着有缺失而不像是一个真正的家——她想要掩饰这种残缺，一如当年她想要掩饰牙齿间的那个空洞。她想要一个爸爸，一个可以去学校门口接她放学去参加她的家长会的爸爸。

　　当周思霏带桃子去见卓终南的时候，她已经知道这男人对于妈妈的重要——这是妈妈第一次带她去见自己的男友。

　　甫一见到卓终南，桃子就明白了理想与现实的差距。她渴望的爸爸是林叔叔的样子，然而眼前这个男人不仅有微凸的肚腩，头发还略略稀疏。虽然他谈吐间的气度已经足够弥补这外貌上的缺陷，然而对于十几岁的桃子而言，她还是喜欢外表多过内在。虽然对这位未来的爸爸不甚满意，桃子还是接受了他。她明白自己不是夭夭，纵然夭夭愿意与她分享爸爸，林叔叔于她而言还是遥不可及的梦幻。

　　周思霏与卓终南毫无悬念地走到婚嫁阶段。桃子静观其成。

　　在接受了卓终南硕大的钻戒之后，周思霏对自己的女儿讲起，竟是有些娇羞，仿佛回到久违的少女时期，而此刻花样年华的女儿就是她的闺中密友。在她年轻的时候一直幻想的夺目钻戒穿越了时空来到了早已青春不再但仍风姿绰约的她的身边，这不能不说是美梦成真——虽然来得晚了点。

　　桃子对母亲的婚姻表示祝福，但是对于要离开自己唯一的朋友，她是不忍的。

　　那个时候正流行一个男子组合唱的一首叫做《朋友》的歌曲。我可以划船不用桨，我可以扬帆没有风向，但是朋友啊，当你离我远去，我却不能不感伤。

　　此时桃子和夭夭同校不同级，夭夭在重点班，桃子则在高价班。她们第一次听到这首歌是在挽手同行的放学路上的一家音像店里。一曲听罢，两人都泪盈于睫。

　　现在自己即将离开这唯一的朋友，怎么能够不感伤？

　　当然这感伤却没有太多实质性的作用。周思霏的婚是非结不可。她结婚，就必然要带走桃子。

　　夭夭知道这件事之后熬了几个晚上折了一千零一只纸鹤送给桃子。折纸鹤，是那时少男少女间盛行的表达情意的方式，折好之后，还须得用透明的玻璃瓶子包装起来。夭夭那位小男朋友赴外地念大学时她便折了一千只纸鹤送他。此时赠予桃子的这多出来的一只是为着表现她们感情之深。

　　桃子抱着玻璃瓶，看着里面色彩缤纷的纸鹤，忽然问道，我走了，谁帮你看颜色。

　　夭夭忍着眼泪说，没关系的。

　　三天后，卓终南的宝马车接走了周思霏和桃子。送行的夭夭听着汽车马达的声音，失声痛哭。

　　同一时间，坐在宝马车舒适的真皮座椅里的桃子也无声地流着眼泪。

　　年少的时候，我们总是把每次的分离都想象成一辈子那样漫长。其实桃子与夭夭的分离也不过就是小城和萸城距离。而这距离不过就是四个小时的车程。

　　这不是母女第一次来萸城，对于萸城硕大的高楼宽阔的马路以及卓终南那座宫殿般的豪宅，女儿表现出的冷静令周思霏满意——虽然，这也许与小女孩仍没有从分离之伤中抽离有很大关系。

　　桃子的眼睛因着哭泣的缘故有些视线模糊，她含蓄地打量着这所奢侈的房子和谦恭的保姆。卓终南的排场是只有在影视剧中才会出现的，桃子想不到有一日自己竟会置身这样的环境之中。然而她并没有表现出没有见过世面的样子。妈妈教过的，无论何时都保持云淡风轻，才是大家做派。那些动辄大惊小怪高声尖叫的女孩令周思霏最为不齿。

　　卓家有三个保姆，卓终南安排其中一个为她们安放行李，另两个则训练有素地斟茶奉茶点。

　　卓终南微笑着对桃子说，先喝点茶，等会带你去看你的房间。

　　周思霏知道卓终南有个儿子，但是一直未得一见。隐隐地她觉得那男孩子不甚接受他们的婚姻，于是思量之后决定拿出一个继母应有的高姿态，便温柔地问道，晔然不在家吗？

　　桃子听到晔然这个名字想起妈妈对她说过，卓家还有个大她七岁的儿子。拥有晔然这样的名字，这人不知要背负多重的期待。

　　卓终南永远是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他说，晔然这个时间应该在公司或者学校吧。

　　保姆说，卓总，晔然听说您今天回来，专门在家等您。

　　话音未落，卓晔然便随送行李的保姆一起自楼梯走下来。

　　卓终南心内叹口气。以思霏与晔然的涵养，定然不会似伦理剧上那般破口大骂，但一场冷战却不会少。二十三岁的晔然，肯定不会像十六岁的桃子那般好哄。好在思霏足够聪明。再婚家庭内的和谐，要付出比商战更多的智谋与努力。

　　桃子看到自楼梯走下的那个男人，喉咙瞬间便干涩起来。比起卓终南的排场，他的这个儿子才真正如梦似幻，宛如画中人。

　　在以后的数年发生了很多事，让桃子的人生有不可想象的改变，然而卓晔然始终是她认为最英俊的男人。是的他是男人，不是男孩也不是少年，是一个真正的成熟了的男人。成熟得恰到好处，既不似愣头青般锋芒鄙陋，又不似中年人老气横秋。

　　桃子很想把视线一直停留在卓晔然的面孔上。然而她想起自己眼睛红肿，便不甘地微微低头，想要掩饰它们。

　　英俊的卓晔然自高处驾临，审视着这对陌生的母女。她们，是他的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