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之夭夭》白水之鲤

43、枕中记

　　梦与真实如同左右手，失掉哪一只，都是一场灾难。理智的人不会选择沉湎于梦境，通透的人眼中不会只有现实。然而很多时候，当我们总会因了其中一部分的不遂心而把另一部分无限地放大。

　　桃子对于爱的渴望如同沙漠中跋涉的旅人对于水的渴望，倘若无论如何也得不到，那么，画饼一样可以充饥，于是，生命便成为一场彻头彻尾的幻觉。幻觉固然美好，但若沉沦下去，必然会走向美好的背面。

　　当桃子胸中对于自己与夭夭的血缘产生隐约的怀疑后，她便开始看到一些幻象，初时，那只是些模糊的片段，飘渺迷离，可是随着夭夭与哥哥的情谊日益加深，这幻像变得愈加清晰。

　　桃子总觉得，表面看去，哥哥对自己还要更细心一些，可是为什么他温柔的手掌同样也会碰触夭夭的脸颊。当夭夭注视着哥哥时，那脉脉的情谊更是前所未有地倾泻而出。同宿舍的女孩曾在校园内偶遇哥哥与夭夭，她们笑着对桃子说，两个人还真是一对璧人。桃子微笑表示赞同，心脏却抑制不住地疼痛起来。

　　倘若，全部的一切都是属于自己的呢？

　　周末，桃子在属于自己的那间小小画室绘画，面对着画布她突然无从下笔。此刻的桃子，早已不是那个渴望爱的小小女孩，她是一位掠夺者，那方画布，已经容纳不下她的野心。

　　桃子看着画布上斑驳的阳光投影，那投影在她的视线内仿佛有生命力一般地变幻游离。有时，像是花朵的形状，有时，又像是云彩，后来那奇怪的影像渐渐变成一部电影，清晰而流畅，甚至连音响效果都那么地具有震撼力。她看着电影中的故事逐步展开，每一个人物、每一句台词都是那么地熟悉，他们……他们原本就是自己认识那些人。

　　故事的开头便是男女主角的偶遇，女主角曼妙的身姿与得体的装扮十分地悦目，男主角亦是英俊得无以复加，桃子尤其喜欢他结实的臂膀，她无数次地幻想被那样的臂膀拥抱。女主角含羞看着面前的男主角，她说，你好，我叫周思霏。

　　英俊的男人对周思霏微笑，他说，我叫林葛。

　　这就是林葛与周思霏的故事，它开始于一面绚烂的花海之中，美丽得像是一个梦境。他们牵手在花间徜徉，周思霏的裙角与花朵的枝蔓纠缠在一起，像是一份永远也割舍不断的情谊。当他们周身都被花朵的芬芳浸透，林葛折下一支鲜艳的红玫瑰插在周思霏的发间。漆黑的头发配着红色的玫瑰，美丽至极，如她这样动人的美貌，是所有爱情诗中歌颂的女神。他看着她的美貌，瞬间便有些失神，于是恍惚对她说，我爱你。

　　下一幕，便是林葛与周思霏的亲吻，那个吻看上去是那么地炽热，桃子的脸颊不禁也滚烫起来。微风轻轻吹过，扬起一阵浓郁芬芳的同时，也让花朵轻盈地飞扬。纷飞的花朵模糊了桃子的视线，等她看清时，周思霏怀中已多了一名小小的婴儿。

　　婴儿粉嫩的脸蛋看上去就像是一片易碎的花朵，但是当她看到周思霏与林葛时却笑得那样地舒展，那是不懂言语的她表达情谊的唯一途径。林葛看着婴儿的笑颜，眼睛里的光芒温柔得像是一汪柔软的水，他把婴儿抱在怀中，笑意盈盈地说，孩子的名字，就叫桃子吧。周思霏笑问为什么。林葛说，因为我喜欢桃花。桃花是花朵里面最美丽的，它只会盛开在不被世俗污染的圣境之中。说罢，便看着身畔那棵开满桃花的桃树问怀中的婴儿，桃子，你喜欢桃花吗？

　　婴儿不会言语，但桃子替她说出答案，她说，我喜欢。桃之夭夭，灼灼其华。桃花是绚烂的花朵。倘若这美妙的名字是爸爸的创造，那么，我必定会更加的欢欣。

　　爸爸。这突如其来的两个字让桃子泪流满面，她带着泪却微笑起来。

　　爸爸，原来你真是我的爸爸。

　　于是那种幸福感再次升腾而出，如同哥哥对她说爱她的那个早晨。那是她最幸福的顶端。

　　桃子想，原来我第一次感受他的衣物时那气息是小时候便接触过的，所以这味道会如此快、如此深地渗透进以后的记忆里——那不是尝试，而是一种回忆。那是对于爸爸的回忆。

　　可是为什么，与爸爸共同生活的那对母女，却不是我和妈妈？

　　桃树下的一家三口完美得如同一幅画，桃子多么想这幅画一直这样停留在她的视线之中，然而这幅画却有着生命，它会流动。于是下一个画面便是一脸沮丧的林葛。他说，对不起，其实我有家事。

　　周思霏美丽的脸因着愤怒而有些扭曲，她骂他是骗子。林葛没有反驳，他痛苦地承受这一切。襁褓中的小小婴儿睁大了茫然的眼睛，看着自己的父母变得愈来愈陌生。

　　林葛说，其实我一直都只爱你一个。

　　周思霏冷冷地瞥他一眼，不说话。

　　林葛说，那段婚姻只是父母之命。

　　周思霏仍是不说话。

　　林葛说，我对你的真心，日月可鉴。

　　桃子想，妈妈，听到这样的话，难道你没有心软吗？

　　于是，周思霏心软了，她表示愿意舍弃名分。这段故事或许可以就此终了，没有名分、没有法律的庇佑，怀中的婴儿依然会有父亲，依然会有父亲的爱与温暖。然而，小说里面常常出现的奸角出现了。她是用苹果毒死白雪公主的后母、她是施咒使玫瑰公主沉睡的女巫，她是把公主囚禁在高塔的恶龙。在桃子看到的故事中，这个奸角的名字叫做李乐仪。她牵着她的女儿夭夭出现在画面之中。

　　李乐仪与林葛的家中，没有花朵，没有芬芳，却有吃不尽的美味糕点。她与林葛的爱情像是所有的世俗夫妻一样平淡却踏实，于是，在这样的生活中，林葛忘却了那些花前月下的美好。他握着夭夭的小手喂她吃蛋糕，她甜甜唤一声，爸爸。

　　桃花树下的婴儿还不曾学会说话，她也在心里一次又一次地唤他爸爸，可是他听不到，一次都不曾听到。婴儿哀怨地看着美丽的母亲陷入无尽的悲哀之中。那棵桃树，渐渐就枯萎了。爸爸，再也没有来过。

　　带走他的不仅仅是李乐仪那双灵巧的手，更是夭夭那句带着蛋糕气息的呼唤。

　　爸爸，她大我两岁，倘若你肯等我长大，我一定也会唤你爸爸。我会在你耳畔日日呼唤，唤到你的耳朵生出厚厚的茧。

　　然而陪伴婴儿长大的，只有美丽的母亲。等到婴儿学会说话，等到婴儿知道自己的名字叫做桃子，她开始询问妈妈关于自己的爸爸。

　　心如死灰的周思霏的回答冷漠无比，她说，他死了。

　　于是，她便真的以为自己与亲生的父亲天人永隔。

　　很多年后，长大了婴儿被一串咒语吸引，来到蛋糕店门口。隔着漂亮的玻璃门，蛋糕店内的美丽女孩一眼就认出了她。

　　她，是父亲出轨的记录。她的身体内流淌着的血液，有一部分来自自己的父亲。于是，那一袭白衣的女孩拉开玻璃门对门外穿着塑料拖鞋的狼狈女孩说，进来呀。

　　她走进来了，走进了自己设置的陷阱之中。白衣女孩面带着微笑胸中却藏满尖刀。她要像当初夺回父亲一样夺回这本不该出生在世间的女孩拥有的全部美好。

　　童话里，自大海中救出王子的本是小人鱼，可是王子睁开眼睛看到的却是一位人类的公主。公主应当澄清一切，可是她却狠心地担当了王子的救命恩人这美好的角色。于是，王子便理所当然地爱上了她。日后当小人鱼牺牲了自己的歌喉出现在王子的世界，王子是会爱小人鱼的，他爱她的眼睛、看她的身姿、爱她冒着死一般的疼痛为他跳起的那些舞蹈——如果没有人类公主从中作梗的话。

　　小人鱼没有狠心杀死王子，之后变成了可怜的泡沫。是的她是不能够杀死自己的爱人，可是却可以杀掉夺走自己爱人的女巫。那公主，分明就比割去小人鱼舌头的海底女巫，更加地邪恶。女巫至少还交换给了小人鱼一双会跳舞的腿，公主，却让小人鱼一无所有。

　　倘若，公主还曾经自私地抢夺走与小人鱼共有的父亲，那么，她就更加地令人憎恶了。

　　这故事在纵横交错的迷离线条中结束，桃子看清，原来那是自己的掌纹。

　　像是一个棋盘。

　　桃子想，原来自己是一颗棋子，站在命运的掌心任人摆布。那属于我的潘多拉魔盒，之所以一直晦暗无光，是因了在它还未开启前，夭夭便自其中取走了所有的美好。日后，一旦又有新的希望，她仍是会无休止地继续掠取。

　　这一次，桃子没有哭。她看着那片依旧洁白的画布，在上面描绘哥哥的侧脸，他是那么地英俊，无论自哪个角度看去，都让人不舍得调转视线。

　　是的，她接下来要做的事情，便是夺回属于自己的全部美好。

　　现在，桃子终于清晰地知道，自己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杰克自那棵神奇的豌豆攀爬上别人的国度，如果他不曾想过占有那些不属于自己的财富，他至少还有一棵巨大的豆苗，然而当他拥有了那些带着罪恶气息的财富，他再也不是一位可爱的青年。杰克的故事没有后续，没有人知道，杰克的未来，是否依然地幸福。

　　贪、嗔、痴是一切痛苦的根源。

　　觊觎不属于自己的事物，谓之贪。愤怒与暴力，谓之嗔。被虚幻的树叶遮挡住眼睛，谓之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