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之夭夭》白水之鲤

10、兄妹

　　晔然在混沌的睡眠中忽然感觉到脸上有柔软的触感。朦胧中，他知道那是一只手。一只女人的手。小小的手掌，细致的掌心。像是那晚周思霏轻轻摩挲时的感觉。

　　那晚周思霏离开他们见面的饭店之后晔然点了一包烟。抽完了整整一包烟他去敲母亲的家门。开门的却是陌生的男人，比他还要年轻的陌生男人。浴袍拖鞋以及未干的头发证明了他是预备在这里过夜的——时间已经是午夜。

　　母亲眼神里尴尬的躲闪让晔然把过去那些潜意识里忽略掉的记忆重新组合起来。那时他还是个孩子，父亲为着生意而奔忙，寂寞的母亲手边有了花不尽的钱财。渐渐地，家里的一切都改变了。母亲的牌局越来越多，打扮越来越光鲜，红润的面庞焕发着青春的神采。父亲开始与母亲频繁地争吵。最终他们离婚，晔然失掉了完整的家庭。

　　是的他们离婚的理由是母亲的背叛。

　　卓终南这么多年小心翼翼地把真相隐藏起来，他不能让自己和儿子以及整个卓氏企业蒙受这样的耻辱。为此他宁愿自己扮演负心汉的角色。他原以为努力赚钱便会带给这个家庭幸福，然而妻子的选择却让他做为男人的尊严尽失。他曾以为自己再也不会相信爱情相信女人，然而他在一次商会上结识了周思霏。这外表美丽柔弱的女人有着强大的内心，一颦一笑皆是大家风范。这样的女人是出身寒微的他整个少年与青年时期的梦幻。后来他恋爱了，接受了她的过去，热爱着她的现在，憧憬着他们的未来，像个年轻人那样恋爱了。

　　晔然想通了一切便觉得自己自十五岁时的努力全部是建立在错误认识之上的，他浪费了这些光阴为的只是某个从未存在的伪命题。他失败了，败得体无完肤。

　　睡梦中，晔然的眼角缓缓流下眼泪。桃子轻轻为他拭去。

　　这双柔软的手究竟来自谁？晔然长长浓密的睫毛动了几下，睁开眼睛。

　　小小的苍白面孔在昏暗的房间里十分显眼，一双大大的圆眼睛似是浸着泪水。这样不含杂质的眼睛已是多年未见。晔然忍不住伸出手去，揉揉她的发心。

　　桃子低声问，晔然哥哥你怎么了？

　　晔然苦笑不说话。

　　桃子说，妈妈和卓叔叔都在找你。

　　找我吗？晔然喃喃着闭上眼睛。

　　桃子跪在床边，望着躺在自己面前的晔然。她疑心这是梦境，然而她并不急于确认这梦的真伪。若真是梦的话，那就永远都不要醒来吧。

　　她把头靠在晔然胸口。陌生的坚硬触感。那胸膛里面低沉的心跳声一下一下地传来，桃子觉得那声音与自己的心跳是一样的频率。

　　晔然哥哥，你寂寞吗？

　　晔然没有说话。这寂静的房间此时只属于他与这小女孩。没有家庭的纠葛，商场的纷乱。他很想享受这难得的冷清。

　　晔然哥哥，我很寂寞。

　　晔然伸出手，轻轻环住她瘦瘦的身体。

　　原来我们都是一样地寂寞。

　　第二天早晨桃子看到剪短了头发刮干净胡子的晔然，除掉瘦了一些之外仍是她初次见到的那张炫目的面孔。

　　晔然微笑对桃子说，我去公司，顺道送你上学。

　　卓终南看报纸的眼睛微微弯起，露出欣慰的笑容。周思霏自然没有理由不陪笑。然而她仍然有些担心晔然这好转的态度的真假。

　　桃子坐在保时捷的副驾驶座位上，脑中仍浮现着那天看到的艳女。比起那样的活色生香，自己想必是乏味的多吧？但是这遗憾丝毫没有影响到桃子的好心情，素来喜怒不形于色的她甚至还露出了浅浅的微笑。

　　晔然的余光看到这女孩的笑容忽然觉得感动，想不到自己的这一点小小施舍到她那里就变成了这么多。放弃仇恨去看她们母女，便不难发现她们的优点。周思霏的美丽优雅自不必说，但更让晔然不能不留意的是桃子那种天然的属于少女的洁净。她似是不食人间烟火一般令晔然耳目一新。与她相处无需刻意地组织语言思量措辞，而两人间的安静也丝毫不会让彼此觉得尴尬。也许在每个男人内心最柔软的角落都渴望拥有这样的一个妹妹，娇嫩美丽宛如初绽的花朵。这样想着，晔然也终于卸下最后的包装，伸出手，揉揉女孩的发心。顺滑的质感，非常舒服。

　　桃子害羞地笑一下。晔然忽然想起那天吃的那颗水果，刚刚自桃树上摘下，尚带着清澈的芬芳与甘甜。

　　他们是经历相似的两条船，一不小心便驶入同一片海洋。

　　桃子觉得自己似乎从未如此幸福过，她把那些幸福的滋味描绘进她的图画，也写入给夭夭的信中。

　　夭夭回信说，真羡慕你呢，多了个这么好的哥哥。桃子抱着信纸笑了。

　　她从未想过，有一日夭夭会羡慕自己。纵然没有林叔叔那宽厚的臂膀，晔然的温暖对她而言已经足够。

　　桃子与夭夭的生日同是盛夏时节，夭夭早桃子半个月。今年的生日不同于往日，她们无法一起庆祝，亦无法一起品尝夭夭妈妈亲手制作的生日蛋糕。桃子感伤之余决心精心选份礼物赠给夭夭。临近暑假的时候桃子在偌大的商场里转了很久，最终决定买瓶香水送给夭夭。在香水专柜桃子只一眼便因着一个美丽的香水瓶而驻足。粉色透明的瓶身，金色瓶盖，瓶颈有条小小的粉色缎带仿佛那些懂得生活的女人在颈间系一方小小丝巾。

　　售货员递过一片闻香纸。桃子觉得那香水像是一双细致的小手，轻轻牵引她的手，打开一扇大门。

　　是的，那是夭夭的第一瓶香水。玫瑰传说。这俗气却美丽的名字。

　　自收款台交款走来，桃子看到售货员仍在包装香水。她看着那熟练的手法又想起当年在斯威特蛋糕店，夭夭把那张硬纸变成了一个美丽的盒子。那美丽的盒子就像夭夭的人生，颜色单调却充盈着美味。

　　接过包装好的香水，桃子感觉到有只大手附上了她的后背，那温度及触感都是她熟悉的。这双手只出现了不久却她的身体与心灵牢记。

　　含笑转过头去，满眼全是晔然的面孔。然而一个陌生的声音却破坏了这美丽的景致。
　　晔然，这是谁啊？

　　桃子循声望去，看到一个高挑的女人，一袭精致的银灰色连衣裙。她的肩上有一只手，那只手的主人就是桃子的晔然哥哥。桃子猜想晔然又换了女伴。那日那招摇的艳女和今日这优雅的女人都让桃子觉得自己无法企及。与她们想较，她还是个孩子。纵使内衣增大了一码她仍是个孩子。

　　晔然笑着对女人说，这是我妹妹。女人礼貌地笑着心想这女孩好似金庸书中的小龙女，既天真又脱俗，假以时日定会出落成美人。虽是一样美好的外表可是她与晔然的五官全然没有相似。因此女人认定面前这美貌少女是晔然的猎物。

　　晔然仿佛看透了身边的女人一般，松了放在她身上的手，另一只手臂揽过桃子的肩，笑说，我妹妹漂亮吧？

　　女人但笑不语。

　　晔然说，还记得我的那位周阿姨吗，桃子就是她的女儿。

　　女人终于对桃子露出了真诚的笑容，并邀她共进下午茶。桃子想，与这般精通变脸之术的人共处，不晓得要浪费多少脑细胞，便婉拒了她的盛情。

　　晔然揽着桃子，温柔地问道，怎么了，是不是累了要回家？

　　桃子轻轻点头。晔然这夸张的温柔让她觉得定是有原因的，略想一下即刻明白他是想借她甩掉这女人，心中便有些得意。为着配合晔然，桃子说，晔然哥哥你送我回家吧。

　　晔然得体地对女人致歉告辞。在那辆蓝色保时捷里，他揉着桃子的发心说，太聪明了。

　　这些天来，晔然常常像现在这样轻揉桃子的发心，像是一个真正的哥哥那样。桃子喜欢他这样的亲昵，那让她十分地温暖，这温暖是过去的十几年都未曾体验过的。

　　桃子猜想那女人应该是晔然的仰慕者，因此如影随形紧追不舍让晔然极之为难。由此她忽然又想起那日的艳女，以晔然的品位，想来她也只是他的追求者之一。于是，桃子再次轻易地愉悦起来。

　　晔然没有开车回家，反倒在一间咖啡厅门口停妥。

　　奖励你下午茶。他笑着起身。

　　桃子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晔然。晔然打开桃子身边的车门，右手握住桃子的手，左臂折在腹部，低头看着桃子的眼睛微笑。

　　他说，请。

　　桃子像童话里的公主那样轻轻提着缀蕾丝的裙角走出车门，也对晔然欠一欠身。

　　晔然是那间咖啡厅的熟客，领班对这位常换女伴的富家公子于艳羡之中颇有些酸葡萄的鄙夷。此刻他貌似恭敬却暗暗咒骂这男人连未成年少女都不放过实在太过禽兽。

　　对待女人晔然一贯绅士有礼。他帮桃子拉出椅子让她坐定。

　　菜单奉上。晔然永远选择黑咖啡——他不嗜甜也不嗜零食。而桃子却对咖啡没有任何好感，只点一杯热巧克力。晔然示意她点些点心。桃子选了巧克力饼干与巧克力蛋糕。晔然对着满桌的巧克力笑了。

　　桃子说，我最喜欢的就是巧克力了。说罢让晔然品尝，晔然摇头。

　　银质小勺轻轻挖掉一块巧克力蛋糕，桃子把它放入口中，时光在那一瞬仿佛流转到童年的那个夏天。同样有着凉爽冷气的斯威特蛋糕店。

　　桃子在心里说，夭夭，我很幸福。

　　那确是周桃子生命中最幸福的一段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