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1 凤还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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宴平三十二年，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元少使再次诞下皇子，行十二，圣心大悦，越级封为美人。到年底，又因元美人所出的十皇子被封为太子，再次进位为昭仪。本朝后妃制度，皇后之下，定制十四等——昭仪，婕妤，经娥，容华，美人，八子，充仪，七子，良人，长使，少使，五官，顺常，保林。一时之间，元昭仪一派，风光无限，朝中众人也纷纷向太子太傅姜戟靠拢。
宴平三十三年，圣上在缠绵病榻半年之后，还是撒手人寰。太子所推行的新政在他登上帝位之后更加顺利。
武顺二年，大齐军队大败赫连部，云州、西州等七州失地接连收复，五年前和亲的靖安公主司马初墨也被迎回大齐。
鸾驾内，初墨握着那管玉笛，眼神放空，坐在她脚边的女童抱着她的腿，奶声奶气地撒娇：“殿下，殿下？”
她回神，摩挲了女童脸颊，柔声说：“阿柳，继续吧。”
阿柳撅着嘴，不满地说：“不说了，殿下心里想着别的事，都不听阿柳说话。”
初墨拧了她的鼻子，也嘟嘴说道：“好冤啊，我正是听阿柳的故事入了迷，心神都飘到了大齐朝堂，这才忘了回应你。快告诉我，那白胡子老爷爷最后怎么着了，快说快说！”
初墨一边笑一边挠阿柳胳肢窝，阿柳笑得在公主拖地的长裙上打滚，好半天才爬了起来，扶着初墨的膝盖，奶声奶气地模仿姜戟语气，“六叔就对他说，‘听说，张大人的女儿在夫家受了委屈，你的几个儿子可是直接打上门去的，不但把姐夫打了个鼻青脸肿，带走了姐姐，还把小外甥都抱了回去，据说还要改为张姓？’那白胡子老头当时就气得哇哇大叫，听说还哭了呢。”
初墨故意逗她，笑着说：“哇哇大叫？还哭了？你是不是在胡说八道？”
阿柳急了，摇晃着初墨的腿，话都说不利索了，“没有，我没有，哎呀，我亲耳听娘亲和奶奶说的。就是哇啦哇啦说了一大堆的话，绕得人头昏脑胀的，坏得很，一定是被六叔堵得说不出话了就开始怪叫。”
其实初墨也晓得，想必是那些老臣们又搬出圣人言，古人云，不许她回大齐。
阿柳又说，“他还不如我呢！我和赵王殿下吵架输了从不告状，他还去找太后娘娘告状，赵王殿下说，他哭得可难看了。”
初墨把她抱了起来，顺着她说，“那可真是太丢脸了，难道他没有听过一句话，叫‘愿赌服输’？我小时候最讨厌这样的了。”
阿柳头如捣蒜，“就是就是。”
阿柳瞧着公主的笑容越看越觉得亲切，公主就像画里仙子一样漂亮，她歪着头说：“殿下……”
“嗯？”初墨亲了亲她的双鬟。
阿柳神秘兮兮地说：“出发前，赵王殿下让我告诉你，他很想姐姐，他等姐姐回家。”
初墨鼻头一酸，笑着落了泪，见阿柳不解地看向她，还伸出小手为她擦泪，她解释道：“我没事，我很开心。”
阿柳不懂为什么开心还要哭鼻子，懵懂地说：“六叔，也很想殿下。”说罢眼睛直盯着初墨的面容，想看她还会不会开心到哭泣。
初墨再次摸了摸胸前的玉笛，犹豫了一刻钟，方迟迟说道：“是吗？”她红着脸，眼神飘忽，“你怎么知道你六叔，嗯，想我的？”
阿柳回忆着出发前那几天六叔的表现，想了又想，最后点点头，肯定地说：“必定是想殿下了，我从没有见过六叔这么开心，府里的叔叔和哥哥们，每天进进出出，也都是在忙公主的事。”阿柳挠挠头，煞有介事地做了一番思虑模样，又说：“我还听到六叔说什么，殿下回来了，他马上死了，也是开心的。”
“对了！”阿柳搂住初墨的脖子，神神秘秘地说：“殿下你要换名字了！听说是六叔和圣上一起拟定的，永乐，殿下你以后就不是靖安公主了，是永乐，永乐公主！”
阿柳兴奋地在她怀抱里就要跳起来，“真好听。”
初墨摆弄着她的胳膊腿，让她坐好，然后才纠正她，“这不是我的名字，这是封号。”
鸾驾内两女笑语嫣然，不知世上烦恼为何物，銮驾外也是一派喜气洋洋。
将士们不知道这里面的官司文章，只想着当年他们是如何屈辱地送女和亲，如今又是如何逼着赫连赤河将他的女人，他孩子的母亲拱手送还，好不快活。他们高声唱着大齐的军歌，簇拥着公主车驾，扬鞭策马，恨不能一日回到长安。
长安城内，圣上却陷入两难之地。
姜戟拟了一份关于永乐公主食邑的奏章，一时惊起千层浪。只是朝中大臣虽然不满，却也不好开口反对，毕竟是皇家自己的事情，一切皆有圣上乾坤独断。圣上尚在犹豫，深宫之中的元太后率先提出了反对意见。
原来姜戟提议，将晋州、元州、再加上衡县尽数纳入永乐公主食邑，足足有三万食邑，莫说是我朝，历朝历代的公主从未有过如此规模的食邑，便是诸王册封，也都是一州之地，偶有天子格外疼惜哪一位皇子幼弟，再添上两三个县也到头了。
当然，元太后反对姜戟，不单单是为了食邑过多，于理不合。更多是因为元州是元太后故乡，早就被太后视作囊中之物，无论是留给她最溺爱的幼子，还是间接为元氏族人所控制，都比送给永乐公主要好。
但姜戟坚持永乐公主是有功于社稷，不能以寻常皇子公主视之。圣上爱惜胞妹，孝敬生母，不到两天，就急出了满嘴的水泡。于是就有那忠心鲁直的文臣武将，悄悄钻进了姜府。
“永乐公主从未提过食邑之事，况且她几经变故，怕是早就看淡世俗之事，大人又何必闹得天家骨肉不和。”
“姜兄，你我相识十几年，我知道你始终对战败之事难以释怀，但事情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赫连氏被打败，失地收复，新政更是令大齐国富兵壮，没有任何人可以质疑姜家的忠心和能力。”
连素日举案齐眉的妻子也有了微辞，这不，姜戟还没回府，姜夫人已经从族兄那里得到了朝堂消息，气冲冲就杀往书房。
姜戟的侍妾幼荷平素就是待在书房侍候笔墨。
幼荷远远就看见主母过来，屈身行礼，一句话还没说出口，脸上就迎来了一耳光。
“贱婢，都是你挑唆得大人昏了头！”
幼荷在宫中受老宫人们教导时，掌掴罚跪都是受惯了的，当即跪在地上，温顺认错，也不管姜夫人说的是哪一宗罪过。
姜夫人最恨她这副乖觉模样，自己是武将之女，不会也不屑于学着小意乞怜，而姜戟偏就喜欢幼荷这副德行，冷落自己多年。
姜夫人恨恨说道：“你既然入了姜府，再没有什么旧主，大人和我就是你的天，永乐公主就是有天大的尊荣和富贵，也和你无关！”
姜戟回来自然是看见了幼荷脸上的红印，不消多问，直接吩咐十七：“去告诉夫人，历来内宅处罚不得伤及面容，或者，是忌妒妾室，对我不满，或者，是身为主人不仁不慈，御下过苛。不拘她认了哪一条，都佛前跪着，让侍候的妈妈们将《女则》读给她听，二十遍才许起来。”
幼荷沉默无言，自取了笔墨纸砚，侍候姜戟处理政务。
姜戟是不会安慰她的，夫人不该伤了她的面容，是道理；妾室理应受主母管教，也是道理。
果然，姜戟就着她研的墨水便开始研究兵制改良之策，什么话也没给她。
深夜剪烛花的时候，姜戟在她身后突然开了口，“算着日子，殿下和阿柳后天就该进京了。”
姜戟兀自在那里闭目养神，自问自答，“你与殿下主仆情深，必然是想念旧主的吧？也罢，明天晚上你收拾一下，我带你去郊外庄子住，到了后天早上，也能在城墙遥遥观望一眼。”
幼荷红了眼睛，殿下还朝的消息传来，她明里暗里哭了好几夜了，此刻声音也有些嘶哑，“多谢大人。”
公主是为大齐和亲的，大齐多少臣民早就忘了那是大齐的女儿，还把她当作不知礼仪的鲜卑妇人唾骂嘲讽。当年靖安公主再嫁赫连赤河的消息传来，多少人咒骂她罔顾人伦，后又靠着“蛮夷之人，不通礼仪”这样的话语劝慰自己。只有姜戟，跨马破门，宝剑劈向那酒馆醉汉的面容，厉声斥责。
三月初八，暖春的风柔软得像娇娘的玉手。
凯旋而来的兵士们须在城外安营扎寨，天子使者带来了御酒和封赏的圣旨。有宫人搬来了屏风帷帐，圣旨面前，公主也必须下车跪拜。
姜戟和幼荷在城楼上看得清楚，公主长高了，也比以前丰腴，但皮肤比以前黑。姜家的三小姐，姜戟的侄女姜念柳此刻正扶着公主行三跪九叩大礼。姜戟注意到，自家侄女胸前佩戴的，正是当年送出去的玉笛。
行了大礼，初墨就要重上车辇，和将官们一同进宫觐见了。上车时，她面容正对着城楼，此时风沙扑面而来，吹得满嘴沙尘，阿柳赶紧推着初墨去车厢躲避。姜戟也侧身，以宽袍大袖为侍妾遮挡风沙。
午时，自云龙门入宫，武将们下马步行入太极宫，加官进爵封妻荫子，自不必说。初墨这边，早有圣旨特许她不必下车换轿，车驾从太极殿东侧一路前行，出了太极宫，到朱华门，这才换成内侍们服侍的轿撵。
穿过朱华门，正前方就是皇后的昭阳殿。昭阳殿和朱华门之间，偏东些的位置，由南向北依次是式乾殿和含章殿，式乾殿本为皇帝居所，但先帝时嫌它不居中，不能彰显帝王正位，早就改为了宴请宗室或内外命妇的场所。
初墨先是在昭阳殿参拜皇后，跪拜接受“永乐”的封号和两州一县的食邑。再随皇后乘步辇前往式乾殿。太后和内外命妇皆在此处，彼此依尊卑爵位行过大礼之后，庆贺大齐战胜和永乐公主归国的宫宴正式开始。
式乾殿内，太后慈爱，皇后端庄，公主大义，一派祥和气象。
赵王司马意正和姜家的姜念柳嬉戏打闹，穿梭在宫宴之间，全然不管其他。他是先帝十一子，永乐公主出嫁那年他才四岁，模模糊糊只知道有位异母的姐姐出嫁了，生母背地里和宫女们闲聊，听上去似乎是很惨的遭遇，心中便记下了这位可怜的异母姐姐。今上登基后因怜惜他幼年丧母，格外偏爱，反倒是比圣上的皇子和元太后的幼子都要受宠。
元太后一脸慈爱地看着赵王，又在女儿的盘中添了菜肴，“你还记得邓婕妤吗？”
初墨微微摇头，“离宫前也只见过两三面，婕妤年轻，性情又孤傲，不曾说过一句话。”
元太后拉过了初墨的手，似在安慰女儿——她当年那样风光还不是输了。她喝了杯冷酒，笑盈盈低声说：“意儿半点不像他那个娘，倒和你哥哥的性子一般无二，如今人人都赞他们兄友弟恭，是司马氏之幸。”
初墨看生母将一片鸭肉送入红唇，将不满掩饰得很好。她亲自为母亲烫酒，犹豫着试探道：“女儿刚回来，诸事都不清楚，今天听着，怎么尽是意弟弟，那恣弟弟呢？”
元太后深感欣慰，对着初墨瞧了又瞧，“到底是我的女儿，”说到这里拿帕子擦了擦不存在的眼泪，继续说，“你弟弟太小了，怕宫宴上人多又乱，吓着他，妈妈们陪着，这会儿应该睡了。”
初墨听了，尽然是一副小女儿姿态，扑到元太后怀里，“弟弟出生时，我身在异国他乡不得相见，这么多年了，也不知他长什么模样。没想到今天忙到现在，竟然这样不巧。明天我再来，娘可千万疼我，可别让他又睡着了，我等着弟弟喊我一声姐姐呢。”
元太后笑意更深了，“宫宴结束，还有家宴，你皇帝哥哥还要见你呢。唉……恣儿都三岁了，他的爵位至今都没着落，你又是……幸好，幸好你回来了。”末了，她也红了眼，把女儿抱在怀里轻唤她乳名，“我可怜的墨儿。”
皇后见了赶紧起身，来元太后这边劝慰开解。
姜夫人正哄着阿柳安静入座，远远看见上面的情形，心中就不大痛快。
因新政之故，姜戟和元太后的族人一向不睦。永乐公主是太后亲女，如今看来，果然是母女一心。姜戟为了她的事忙前忙后，别反倒为元家添了助益。
姜夫人为夫君不平，手下用力，惹得阿柳惊呼：“六婶，你抓疼我了。”她醒过神来赶紧安慰阿柳，但看着阿柳突然有了主意，哄着阿柳说：“阿柳，好孩子，一会看见殿下，记得要谢恩。”
阿柳歪了头，“哪位殿下。”
姜夫人知她明知故问，点点她的额头，“还有哪位，是赐你玉笛的永乐公主殿下啊。”
但愿永乐公主见了姜念柳，能够记着，她有今天可全是姜戟的功劳。
宫宴之后便是司马氏的家宴，昭阳殿内，皇帝司马惠亲自牵着妹妹司马初墨的手，宛如寻常家的兄妹姑侄一般，一一介绍侄子们给她认识。
“这是相儿，相儿这性子，比女孩还不如，让妹妹见笑了。”
三皇子司马相看见姑姑，害羞地躲到了母妃身后，是以皇帝有此一说。
初墨嗔怪道：“哪有哥哥这样做父亲的。”
异母的姐姐阳翟公主心里打着别的算盘，赶忙奉承道：“可不是呢，也是有墨妹妹在，咱们才敢给相儿报一声屈。其实说心里话，我倒是喜欢相儿的性子，温润良善，”说到这里，抱起了自己的女儿乔娴月，热切说道：“将来我的娴儿若能寻一位这样的夫婿，我余生再无所求。”
阳翟公主的夫婿不过是区区七品的殿内侍御史，其女怎堪匹配皇子。怕初墨说错了话，司马惠很快回应阳翟公主，“听说江南的男子好性子，不如朕令乔御史去江南做巡回刺史，也好给娴儿寻个好夫婿。”
大齐北方繁荣富庶，南方是远远不及的。阳翟公主不愿迁居南方，听了这话，讪讪说道：“国家大事，姐姐实在不懂，娴儿的婚事不过是小事，怎好影响朝政。”
阿柳左看看又看看，眼珠子转个不停，拉着赵王在一旁咬耳朵，“乔娴儿明明是想嫁给三殿下。”
酒过三巡，司马惠明显是醉了，拉着妹妹的袖子说起了胡话，“墨儿，墨儿，我对不起你，你恨我吧，妹妹……”
初墨脸色变了又变，最后还是堆起笑容，将袖子扯出来，求助地看向皇后，“皇嫂，哥哥醉了。”
侍从们也都来搀扶圣上，避免他倒在永乐公主身上。
司马惠站起来推开劝他的皇后，又左右各踹了侍从一脚，摇摇晃晃贴过去，像幼时那般搂抱着初墨，歪在她肩上痛哭流涕，“对不起，我……我真是禽兽不如，妹妹……”
男女七岁不同席，便是亲生兄妹，成年了还搂抱在一起，也是荒唐得闻所未闻，在座的众人都骇住了，竟不敢再劝。太后生怕他说出什么不该说的，瞧着皇后唯唯诺诺的样子就恼怒，过去啐了她一口，“糊涂东西，皇帝醉了，还不赶紧带他去醒酒。”
宫中的容华陈氏一向受宠，此刻大了胆子，过来搀扶圣上。初墨也顺势掰开哥哥的手。皇后和陈容华一左一右，扶了圣上回内殿，一场家宴竟以这样的结局散了。
太后一脸的疲倦，没有精力再和女儿闲话，“你府中的一切都已安置妥当，奴仆属官都是精心挑选的，你去吧。明日下午再来宫中陪我。”
初墨屈身说道：“儿臣告退。”四处打量了一眼，看见和赵王站在一处的姜念柳，就招手喊她过来，欲带她一同离宫。
赵王也跑了过来，摸着脑袋憨憨笑道：“姐姐。”
初墨揉了揉他的头，“是意儿啊，姐姐都认不出你了。”
赵王傻笑，“姐姐也比以前更好看了。”
初墨对此却神色淡淡，转而吩咐他的乳母，想着给赵王热一壶牛乳，喝了再睡。宴席上赵王亢奋玩闹了半天，此刻双眼仍是亮晶晶的，料想回去也没有睡意，别误了明早进学。
赵王见姐姐不理睬自己，却抱着阿柳上了步撵，有些吃味，扒拉了步撵，笨拙地说：“姐姐，你回来了，我心中好生欢喜，但又不知道要和姐姐说什么。”
初墨心中触动，但左右尽是宫人，元太后更是在不远处，哽咽感怀只能湮没于喉舌，只有阿柳还在叽叽喳喳和赵王告别。
出了宫门，姜家的车马早就候在这里，那褐色衣裙的老妈妈接过自家小姐，又将两大一小共三个朱红漆盒转交给初墨，眼瞧着阿柳就要追问，老妈妈眼疾手快捂住了她的嘴，飞快说了一句：“圣上和太后已成水火之势，殿下千万珍重自身。”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001 凤还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