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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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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时的阳光洒在了京城的街道上面,泛出了一股子腥臭的气味,看上去白乎乎得耀眼。但一走到菜市口那边,便看不见那路面了,眼睛里的只是人,黑压压的大片大片的人,如潮水一般挤到了那菜市口,互相挤压着践踏着,争着向前涌去。他们的眼睛浑浊,他们的脸庞昏暗,他们的脸上无一例外的都是饥渴而狂热的表情,他们栩栩如生而又面目模糊。
那些人,平日里都掩在了那些小巷深处,那些简陋的屋瓦下面,那些低矮的土墙后面,用粗砺的手做着做不完的活计,苦心持家,安分守己,博得那街坊邻里里一点可怜的名声。他们有的是最为温良贤惠的妻子,有的是最为老实憨厚的汉子,有的是最为慈和善良的老者。而在今天,他们却什么都不在顾及了,今天是他们唯一的节日,狂欢的节日。他们在此刻抛下温良的面具,抹上疯狂的油彩,平日里的他们消失在昏乱的人流当中,代替他们出现的是等着嗜血的一双双饥渴已久的眼睛,期待着鲜血淋漓的开始。
人流之前,菜市口的台已然高高搭起。刑部的衙役们正忙着将人群拦住,冬日里的汗水比夏天还要烫手。台上现在还是空空落落的,在台下拥挤如潮的人流映衬下显得极是空阔落寞,仿佛某个无人倾听的往事一般。就算是今日,在这台上演的那么一出昏暗暗的戏,能看得懂的又有多少呢?
若祈那年正是十九岁的光景。他一个人精赤着身子,立在高台后拉着的灰色帏幕之后,低头透过帏幕的缝隙看那黑压压的人流,只觉得这个冬日好是阴沉。不知怎的便觉着凄凉起来,悠悠叹了口气。
“小若,你怎么了?不惯吗?”一个黑衣的男子听见叹息便停下了脚步,关切地问。若祈不必抬头,也知道是师兄阎陵。摇摇头,若祈生生地笑了一下,道:“只是不喜欢,那么多人看着罢了。当初师傅只教了磨刀砍人,可没有教过怎么看这些看官的眼色。过一会儿便要到那么多人的目光底下挥刀了,光是那么想想也要发怵。”
阎陵也笑了一下,却又叹息了一声,转身便走了。若祈淡淡看着他的背影,没有说话。很多事情,师兄是不知道的,比如说他便不知道自己对于喧嚣人群是如此厌弃得无法自已。在久远的以前这个男孩曾经被人群所抛弃——只被抛弃了那一次,他便从此拒绝走进。
十九岁的男孩孤单地站在后台。台前的柱子上旧旧的彩旗飘扬着,隐约看见上面写着一个大大的“斩”字。光可鉴人的刀斜搁在了若祈脚边。这柄刀是三年前师傅便为他备下的,他磨了它三年,它的锋锐仿佛便是少年三年的锐气,少年的锐气都磨到了这柄刀上面。
真的要这么开始了吗?若祈隐隐想着,就在昨天的时候他还是觉得这个日子是遥远的,那个让自己真正变成一个刽子手的日子,那场让自己单独行刑的所谓“开刀”的仪式,那片初初沾上自己稚嫩双手的脖子里涌出的血色,都应该是遥不可及的,怎么可能刚刚一会儿的功夫,就近在眼前了呢?
当初那个在昏暗的祠堂上拜师的日子还历历在目,他清清楚楚地记得师傅的静穆,大师兄的关切,三师兄二师兄眼里隐约的暗昧嫉恨。在这一行里自成规矩,诸如师傅这样级别的人物,收了四个徒弟,大弟子督促门人,执掌门规,而真正承衣钵的却是四弟子若祈。而他当初却是不明白的,给年逾八十的师傅收作弟子在这一行是多大的荣耀。等到他真正明白的时候,就已经站在了行刑台的后头,望着遥遥的人群不知所措。
远远传来了一句:“提人犯——”若祈不记得那应该是谁喊出来的,记得以前师傅让自己背过的。若祈觉得脑子有一些混乱,那到底应该是主刑官的衙役,还是提刑官的师爷?到底是哪一个呢?
“第一次吧,兄弟!”边上提人犯的衙役经过时捏了一下若祈的袖子。若祈立即惊醒过来,眼光一扫,那个准备着被杀的人同准备着杀人的自己一样是赤膊着的,他正从对面的出口出场。远远看去,那人犯长得肥头大耳,身上照例是五花大绑的,背上插了一根牌子,就像集市上卖鸡卖鸭时在货物上插的草标一样。那个人的脖子不会特别硬吧,若祈打量着,几乎忘记了三年的磨炼已经使得自己的一刀可以砍翻一只野猪。
听说那人是受了传言里京师中专在半夜虏人的夜明裳的案子牵累,定了个从犯的罪名,手底下也有些子人命在,主犯不曾抓住,上头就先拿那么个人头来低偿些办事不利的罪过。然而又听说那夜明裳从来是独来独往的,就是虏人也尽虏些罪大恶极而旁人不敢动的人物,俱是虏了后再暗地里处死的,很有些子名望。这人犯却是和她无关的,不过是不知怎的得罪了刑部的上官,被扣上了个罪名来灭口的。但这些话也只能是姑妄言之,姑妄听之的,作不得准。而这人犯一出场底下的人群就有些骚动了,却不是因为这个大案的人犯居然是那么一个货色,倒好像是所有的人对这个肥头大耳的人犯都很是满意——这样砍起来才过瘾啊。若祈厌恶地看着,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他稍稍镇定了一下心情,调整了一下呼吸,便准备出去——“是若祈司刑补吗?上头吩咐下来,今天你莫要上了,让阎司刑替你!”一个衙役撩起帏幕冲了进来,冲着若祈便喊。若祈一愣,那衙役便拔腿消失在帏幕深处,想是去通知阎陵了。若祈茫然,又出了什么状况了呢?不一会儿,帏幕深处又钻出了那衙役圆鼓鼓的脑袋,气喘吁吁地道:“嗯,对了,上头还说,要你快些回极刑司。”说完便又钻了回去,将若祈一个人晾在了那里。
若祈木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弄清楚了状况,苦苦笑了一下,勉强将自己的疑惑与不解压下,缓缓将脚边的刀拾起来,入了鞘。他在帏幕的边门处换回了平日里的衣装,将刀层层包裹了起来,挂在腰边。做完这一切之后,他走出了那个帏幕四掩的台后,远处的人群仿佛是群情激昂了,黑沉沉地不断涌动着,仿佛欢呼,仿佛热烈,仿佛那只是一次单纯的狂欢,无关一个同类生命的遽然消逝,无关那样鲜血的飞扬滴洒。
而自己,原本是应该在这个狂欢的中心的,原本他们都是为了他的手起刀落而欢呼——可是现在他走在了无人的胡同里,将那个场面屏弃在了身后,就像扔掉了一件敝衣一样,不知道是轻松还是惘然。他无法意料此刻自己身在喧嚣外的原因,他现在只是希望,到了极刑司,师傅可以给他一个答案。
小小的极刑司衙门在典狱厅衙门的一角,是颇为不起眼的。在常人眼里,这个门户里面总是弥漫着一种阴风惨惨的意味,为他们所敬而远之。因而主管极刑司的师傅也因此而受着无数人的敬畏,有着连上官们也不得不买帐的威严。当然这样的阴风惨惨是对于外人而言的,在极刑司的这些司刑来说,却反而算得亲切。然而今天,若祈走进这个门户的时候,竟也觉得这气氛不对起来。师傅将他员外郎的官袍穿戴严整,定定地坐在堂上,目光来回扫视着,居然有一些心神不宁。堂上另外两个师兄已经侍立在了边上,神色沉静。连极刑司里一个负责公文的书记官同两个打杂的小厮都恭恭敬敬地候在堂外。
若祈有些不安地抬头看着师傅,然后疾步上前行礼请安。师傅只是默默看着他,不发一言。礼毕,若祈正要退回队列中自己的位置,忽然师傅又将他叫住。若祈的动作有些僵硬,好半天才转过头看着师傅,躬了下身,低低叫:“师傅。”
“若祈,今天是你在极刑司最后一天了。办理了交接关系,明天就离开。”师傅一副公事公办的态度,冷冷地说。若祈仿佛是一记惊天霹雳击下,一时间竟是懵了。原来将自己从刑场招回,竟是为了将这样一个霹雳扔在自己的脑袋上?忽然师傅又加了一句,语调显是柔软了许多:“以后相见,也不必喊我师傅了。”
“我……我做错什么了?”若祈怔了半天,方才挤出了一句。
“你什么都不曾做错。不过……捕盗厅的上官看上了你,问典狱厅的宋郎中要人。老宋他却不过这个情面,又觉得你无足紧要,就给了。我也是昨天夜里得的消息。若司刑,刑部的公文也已经批了下来。我也改不得了。”极刑司的员外郎这样说了,也就是说,他们师徒的情谊便就是断了,一个是若司刑,一个是员外郎。
若祈终于静了下来,他看了身边的师兄们一眼,三师兄的脸上满是窃喜,二师兄的脸上只是冷冷冰冰漠不关心。如果大师兄在这里的话,他的眼里,应该会露出惜别之意的吧。可惜自己却是看不到了。但无论他们怎样看自己,都无所谓了。今天,是最后一天,而已。若祈的脸上挤出了一丝沉沉的笑意,他恭敬地跪下,给员外郎磕了三个头,然后将司刑补的九品官帽脱下,解开了当初师傅亲手为他系上发带,顿时他的长发飞扬开来,他的目光也随之变得生动而锋锐。他的师兄们仿佛到这个时候才惊奇地发现,这个平素沉默寡言循规蹈矩的男子还只是一个少年,一个心思飞扬的少年。
员外郎的神色却没有动,多年掌刑的沉浮经历让他的眼睛深得可以湮没一切鲜妍扑面的鲜红血色,也可以湮没一切感情波澜。他只是静静地旁观着,这个少年的悲喜仿佛一点都没有放在他的心上,又仿佛是清清楚楚地在映在了他的心底一般。
书记官递来了公文,若祈草草看了一眼。捕盗厅,刑讯司。他的心忽的跳了一下。极刑司和刑讯司同是在刑部执掌刑法的,可说是举国执掌刑法的极致。前者专门处理各种各样的极刑,从最简单的斩首到最复杂的凌迟,但无论是哪一种,它的终点都是死亡。而后者,则是设计出种种刑法用来刑讯逼供的,他们喜欢的是把囚犯的性命玩弄于股掌之间,让他们无限逼近那条死亡的底线,却永远都无法穿越。然而这两边却是互相看不起的,都倨傲地认为自己所做的才是刑法的极致。他们可说都是冤家对头,平日里碰见都要不屑避开的,却不知这次刑讯司如何拉得下脸来到极刑司挖人?
但若祈也不想深思,风吹得他的发丝让他有一些恍惚。他将公文塞进怀里,然后淡淡笑了一下。终于若祈踏着微风离开了,给了极刑司最后一个背影。堂上依旧阴阴地沉默着,所有的人目送这个少年的离去。
若祈抬头望着门上“刑讯司”那三个金字。刑讯司衙门显然比极刑司气派很多。屋舍仿佛是刚刚修葺过,檐角窗格俱是红木雕花,纱缦斜挂,从骨子里透出些奢靡得势的气息来。然而同行刑的牢房相通的屋舍深处,却分明透着刻骨的森寒。若祈静静地进去,门是敞开的,没有人。若祈正在迟疑间,忽的从一副纱缦后面探出个脑袋来,朝着他看了一眼,又缩了回去。
若祈不禁惊了一下,那眼神看着他的时候,就像一个屠夫看着他选定的猪一样,那张脸皮笑肉不笑的,很是恶心。纱缦后头忽然传来了一个森森的声音:“是新调来的掌刑吗?进来。”
若祈依言撩开了纱缦走了进去,却见纱缦后头厅室森严,刑讯司姓姚的员外郎坐在桌后冷冷望着他,左右各是一排掌刑同衙役,人数气势都胜过了极刑司多多。若祈心下有些不安,他上前恭敬行礼,将调职公文呈给了姚员外郎。对方看了一眼这公文,盖上了印签,便扔给了候在边上的书记官。
“若掌刑是初到我们这刑讯司,刑讯司的人物多半还不熟悉吧!”姚员外郎懒懒开口,“待息文书给你介绍一下。”
若祈这个时候才注意到候在边上的文书。在刑部当文书,实在是要有些能耐的,动不动就要记录种种惨案,各各刑法,甚至是忤作验尸的详情。这胆子必定是比常人大上许多。可那些文书毕竟是读书人出生,种种文人习气,还是经常被刑部那些出入于死尸死囚间的掌刑忤作捕快们看不起的。再加上事务忙碌银钱微薄,平日里活得也就不那么滋润。这位息文书也逃不脱这个理儿,却是格外的消瘦,脸色蜡黄蜡黄的,脸上皱纹不多,头发却是稀疏得很,一脸愁苦之相,怎么看怎么像一个乞丐。
便听得这息文书的声音响起,嘶哑得如同老公鸭一样:“这位……是刑讯司的上官,按律为六品员外郎,姓姚讳峤。刑讯司共有掌刑一十六人,唔,加上若掌刑补是一十七人了。均是从八品的官阶,首席掌刑……便是这位昕姑娘,咳……”若祈微微一惊,刑讯司的首席掌刑居然是个女子,以前却是从未听说过呀。他眼光扫了两遍,才在人群当中找到这个“昕姑娘”。只见一色灰衣的掌刑官袍当中,夹着一件淡青的身影,站在最靠近员外郎的位子上,脸却看不清楚。
“……跟着的掌刑官,按入刑讯司的时间先后说来,是曹诩丞曹掌刑,秦镶秦掌刑,罗绮真罗掌刑,孟空孟掌刑,陈霰陈掌刑,华皑华掌刑,林汝绅林掌刑,贺大贺掌刑,姬武亭姬掌刑,莫声莫掌刑,吴络沉吴掌刑,舒穆舒掌刑,司寒司掌刑,杭久杭掌刑,金尧勤金掌刑……”
若祈已经听得几乎晕了,官堂上便尽是息文书嘶哑而拖长了的声音,回荡在很深的空间里面,生出一些不真实的感觉。
“好了,好了。息文书你退下吧!若祈,你如今还是掌刑补,大约半年,你师傅首肯后就可做正式的掌刑了。咳,门户里面的事情,掌刑补想必也知道一些。刑讯司里的官阶都是按照各人功绩来排的,说道排辈,曹掌刑还是本官师兄,还有昕师妹。秦、罗、林、贺、莫俱是师兄的弟子,司寒是昕师妹的弟子。其余八人是本官亲授的。掌刑补你,就拜昕师妹为师罢!”姚峤姚员外郎的声音缓缓传来,前文也就罢了,若祈听着便是昏昏欲睡,勉强凝神记得了一些。可最后一句话却让他浑身激灵了一下——给一个女子做徒弟?他隐约觉得这个房间里面的人都在窃笑着,连纱缦的摇晃都带着一些嘲弄之意。
“昕师妹虽说年幼,可行刑本领却是刑讯司第一的,手段之高,连本官看了也叹为观止。掌刑补须得好好向昕掌刑学。另外司寒掌刑比你早入门,虽说年纪也轻,不过还是应当尊称师兄的。这些尊师重道同门友爱的话,我也不多说了,想必若掌刑补在极刑司的时候就是此中典范。”
员外郎依旧絮絮说着,却接连在若祈脑中轰了几雷。什么叫“虽说年幼”“叹为观止”,自己拜一个女子为师也就罢了,那个女子居然还是妙龄少女。拜了师也不算什么,可居然还有个比自己小的师兄。倒是最后一句话让若祈听出了些名堂——毕竟极刑司和刑讯司算是宿敌了,他们却是故意要自己难堪的呀。
想通此节,若祈反倒坦然了,当下按礼术谢过了员外郎,接过了深墨的掌刑补的官服。但这坦然是坦然,若祈接过官服的时候还是有一些晕眩的感觉。仿佛在这个时候,他才反应过来,自己已是这刑讯司的人了。
“今天且就如此了。各人各就各位好了。司寒你带若师弟去看他的房间,把这儿的规矩讲一讲。”
“是。”那个叫司寒的掌刑官点首施礼。在若祈那样远远的一瞥中,看见了一个一脸稚气的少年,套在一件灰色官衣里,像模像样地躬身施礼。不知如何,若祈忽然觉得这个孩子隐在宽大官衣里的身子,一定是非常消瘦的,心底蓦地就涌起一点怜意。或者这样的怜意,只是因为这个孩子是一排掌刑官里,第一个让他看出些不同来的人。
没有任何征兆的,员外郎首先消失在了官堂的屏风后,息文书自顾自地离开,接着掌刑官同衙役们鱼贯而出,一时间官堂上空空荡荡,再无第二个人在。若祈一阵茫然,忽听得耳边轻轻一笑,却是司寒不知何时到了若祈身后,一双眼睛正空空洞洞地静静看着他。
“若兄弟,不用理他,来来来,我们先去喝一杯。”不知如何一个掌刑折了回来,在堂上肆无忌惮地高声调笑着。若祈定睛看去,却是一个颇为臃肿油腻的中年男子,脸上堆着些笑容,不像是刑讯司的掌刑,倒像是那水浒里面的肉屠郑关西一般。若祈皱了皱眉头,嗫嚅了一下,道:“不了,还要跟司寒师兄去呢。”说着转身看司寒,身后竟是空空荡荡的,刚才的那个男孩已然不知道到了哪里去了,他那么一来一去静谧无声,自己竟是连一点感觉都没有。
“呵,你刚来,恐怕还不知道呢,司寒掌刑……平日里总是这样,”那人笑笑,压低了声音道:“有些魔怔呢!和他师傅一路,你可得当心些着。”那人的声音里面隐隐有着一种古怪的意味,眉目挑着,兴致盎然,让若祈觉得很不舒服。“啊!”若祈顺着对方的口风轻轻惊叹了一下,暗自里却有些苦笑,嘴里嗫嚅道:“嗯……这位师兄……我适才没有听清楚……”
那人嘿嘿笑了一下,道:“息老头说的话,从来没几个人听得明白的。小兄贺大,家住刑讯司出门右拐东安大街桂树胡同里,家里开了家院子,若兄弟有空也去那里乐乐!”若祈茫然了一下,半天才明白过来,院子便是妓院。贺大却是要拖着他便要走去“喝一杯”了。若祈无奈,竟是寻不到什么法子来推脱,只得踉踉跄跄地跟在贺大肥大的身躯后面,无可奈何。
现在正是巳时,刑讯司里的人大多都有些倦怠了。贺大便拖着若祈穿过了刑讯司的后院,到了边上的厢房。贺大一面走,一面有一搭没一搭的给若祈说起刑讯司大致的状况。厢房是给刑讯司里在京城没有住处的人住的,东西各是两层,都是一般的白墙黑瓦,看起来是一模一样。西面住的是掌刑,底层的房间都住上了人,而二楼的房间中最里面一个大套间是首席掌刑的,剩下一排房间一间是司寒的,其余俱是空的,若祈的房间恐怕就要安排在那里了。东面的厢房里住的便是司里的衙役杂役们,三五人挤一个房间,把整个楼挤的满满的,和对面的空落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故而这建造时一模一样的两列厢房也有了上下之分了。
贺大领着若祈进了厢房中一个房间,房间不大,却布置得颇为舒适,软榻矮桌,小炉温酒,实在是惬意得很。若祈在极刑司从来是忙着苦练功课应付师傅,哪里见识过这等享受,一时间不免是心旌摇荡了一下。贺大得意地笑笑,道:“我贺大虽说家在京城,可员外郎也破例在这厢房里赏了我个房间,供我闲时休憩小酌的。”
就在这个时候,忽然一人推门而入,怒声道:“贺大你没事又来我房间里作甚?”若祈抬头一看,一个细瘦的汉子正对着贺大怒目而视,额头上滴滴都是汗水,脖子上还挂着一块脏乎乎的毛巾,衫子也俱是湿透了。“要不是去澡堂子的路上小金和我说起你这家伙又像是要摸到我房里来,没准又让你摸去什么了!”说着那人仔仔细细四顾了一番,查检短了什么没有。
贺大哼了一声,道:“你甭血口喷人,我不过带新来的小若随处看看,你凶什么凶哪!”话说得虽狠,可贺大的神情却显是色厉内荏。
“呀,若师弟也在这里呃?”那人惊讶地转身朝着若祈上下打量了一番,刚刚才发现房间里面还有一个人。他朝着若祈笑了一下,忽而狠狠道:“贺大你莫要带坏了小若!小若,不要理会他,在我屋里坐一会儿好了。”
贺大皱着眉头,讪讪地扁了扁嘴,不情不愿地出了房间,临了还瞪了那人一眼。那人却不理会他,朝着若祈呵呵笑了一下,道:“息文书说的时候定是没有看清楚吧。我姓林,林汝绅。咳,瞧不这样,还是先去洗把澡再同你说话好了。你先在这里坐。”
若祈呐呐地道:“嗯,知道了。不过……请问……林师兄,我师傅人呢?”林汝绅一笑,道:“昕师叔啊,刚才还跟着她呢,她在行刑间,我适才便是替她打下手,可不是就她体恤我们,晌午还不到就让我们先下去了。现下大约在给那倒霉鬼续命呐!”说着林汝绅就匆匆出了房门。
于是屋子里面便只剩下若祈怔怔地呆在了房间里,半晌才找一个椅子坐了下。屋子的门被林师兄带上了,窗户也糊上了厚厚的绵纸,房间里面显得暗。若祈的思绪却始终粘在了林汝绅出门时丢下的那句话上——现在大约在给那倒霉鬼续命呐!
若祈蓦然地从这句普普通通的话里听出了很森严很惨然的东西,一种想死都死不得的绝望。在极刑司时他从来无须想这些问题,师傅也从来不会教他如何“续命”,极刑司的目的仅仅是一个“死”字而已,堂皇地在邢台上视人命为草芥。然而在刑讯司,就完全不同了。
忽的门嘎吱一声响动,若祈回首,只见门后走出一个人来,背着晌午的光,面目沉在了影里看不清晰。那人扫了眼房间,慢慢地有些磨磨蹭蹭地道:“你跟我来。”
若祈心下犯疑,那人却不再理会他,先自出了房门。若祈只好也跟着出去,到了房外,才看出那人却是司寒。司寒自顾自往着北面院子的深处走去,穿过了一个小门,转了几转,便到了处细细的巷子,一边是一栋楼,极厚重的石块垒起的森然高墙,让若祈心中便是一寒。司寒却是轻车熟路,从高墙间的一道小门进了去,小门里是一条黑黑的走廊,极窄极高,尽头却是一扇铁门,上面挂着一个极大的锁,而门口却还是黑黑的走廊,仿佛没有尽头一样。若祈脑子里忽悠悠一转,忽的想起了这个所在——刑部大牢。没错,这个地方便是,刑部大牢。
司寒把若祈带进这个房间就离开了。刑部大牢的某一个阴森房间里面就剩下了若祈一人,来嗅这间房里的血腥味道。一缕残焰飘忽在墙上的灯里,把房间隐约照出些光亮。若祈一进房便看见了正对面的一排铁架,空空荡荡地摆在了那里,乌黑的铁色隐隐泛出了一点血色的光。
他心头一震,一扭头,便看见右面的墙上锁着一个什么,仿佛,是一个人。若祈的心忽的嘭嘭嘭嘭地跳了,长长地锁链连在了墙面的石块缝隙中间,把那人的四肢死死地固定在了墙上,那人垂着头,满身俱是凝结住了的血迹,不知是从多少伤口里淋漓而出的,也不知那人究竟是死是活。
“他还活着。”一个冰冰凉凉的声音从若祈的脑后响起。若祈大惊,回头看时,只见一个看起来十六七岁的女孩斜斜倚在了门边,身形才略长成,衣着却已是二十余岁似的,裙裾委地,云髻横斜,神色竟是说不出的寒。女孩忽然轻轻道:“生者为过客。死者为归人。你要记得了呀!”那样的语气冷冷的,若是千里之外她的归人想起了这样一个森然的房间里这个女孩羼弱地这样念着,这样冷冷地抗拒着刑房里的森森寒意,又会怎么想呢?
而若祈只觉得指尖丝丝寒意透过,忙躬身道:“师傅!”却觉得自己叫的这声声音生涩已极。
女孩冷冷地扫过他的脸庞,忽然指尖一闪,便是一把小刀递给若祈,冷冷道:“按你知道的给他一刀,让他痛醒便是。”
痛,痛醒吗?若祈的心便是一乱。那是要怎样的痛啊!而对方,毕竟只是一具血肉之躯,他在这刑部大牢里度过的多少个日子,是被生生痛晕然后生生痛醒的呢?他缓缓接过了刀,手一点点颤起来,他慢慢挪向了那面墙壁上扭曲着的躯体,身子微微抖着。他死死咬住了牙齿,脖子上的青筋暴起,眼睛却盯着那人,一眨也不敢眨,只觉得那人低垂的脸仿佛缓缓抬起,破裂撕烂了的嘴角微微上翘着,给了自己一点惨淡得如同苍云无落的笑意。啪嗒一声,极静的房间里汗珠落下的声音格外清晰。女孩却没有管他,一句话都没有说。可若祈却觉得身后有一股压力沉沉袭来,自己多迟疑得一刻,这压力便沉了一分,胸口便多一分滞重沉闷,只觉得自己块喘不过气来。若祈挣扎了一下,眼前那个浑身上下没有一寸完好肌肤的人形在自己眼前晃动着,说不出的凄惨。
他忽然目光狠狠一闪,那一闪当中居然有着说不出的冷厉干净。他小刀挥出,在那人身上狠狠下了一刀,也不及拔出,便觉得手脚顿时一点力气也无,这样接连倒退了几步,踉踉跄跄地一直退到了背后的墙上,然后在墙角蹲下,抱着头开始抽泣,他的肩膀不断抽动着,竟如一个孩子般无助绝望。难道此后的日日夜夜,都要像今日一般度过吗?那样的愁惨凄苦,那些囚着人,都是怎样受过来的呢?那些行刑的人,又都是怎样受过来的呢?
女孩的目光却狠狠地盯在了那把闪亮的小刀上。小刀取的是那人的咽喉,必死的部位。在若祈,或者这是他所唯一能够做到的仁慈了。然而刀扎出的地方却没有血渗出来,连一滴都没有。女孩静静地看着,忽然身体也不为人知地颤了一下,却又极快地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冷冷哼了一声:“妇人之仁!”说着她就闪身上前取下了那柄小刀,小刀光洁如昔,没有沾上一点血迹。“那本是个假人。”女孩冷冷地说。
若祈遽然抬头,惊异地看着女孩,一句话也说不上来。那,那居然是假人?那样血肉淋漓那样惊心动魄那样惨然而笑的神情——那竟是个假人?
却听见女孩凉凉地道:“这是所有进刑讯司的人走出的第一步。”说着女孩朝着那假人肩头的那个长约尺许在血迹下隐约可见的伤口道:“这是你大师伯下的手。”指着假人左手被完全削去指甲的食指道:“这是你师祖留下的。”指着假人被削下一大半却还有一丝血肉相连的鼻子道:“这是你师叔祖的。”又毫不避忌地用小刀挑开了那假人的□□道:“这是你太师祖做的。”又将假人的头发略向上拉了一下,却原来那假人的头皮也被削开了大半,那头皮却直接耷拉在了脑袋上,原本摆得算是天衣无缝,不知此节的人绝看不出来,可被那女孩素手一拉,却连脑壳都现了出来,说不出的古怪。“这是你玄师祖留的。”
若祈勉强忍住了胃里的翻江倒海,看女孩如数家珍地将这些伤口一一展示讲解,才看了个大概听了个大概,手脚已是冰凉了,冷汗凝在了手心,居然结成了薄薄的霜,泛着些银白的颜色。终于,女孩停下了,回首瞥了尚靠在墙边的若祈一眼,那一瞥之间却尽有深意,说不出是什么的味道。若祈见了微微一怔,又转念一想或者是她自己看着那假人出神,不觉回望罢了。女孩又淡淡地道:“明天起去备刑房,洗一个月刑具再说吧!”说着她便转身离开。
若祈只是呆呆地立在了当地,不知所措。忽然他想到了什么,那个念头只在闪念间,却引得他起了莫大的好奇,也不顾了什么,只急急冲出了那个房间,见那女孩的背影还在走廊中。“师傅!”若祈喊了一声,女孩却没有停住脚步的意思,若祈只好发步追去,说来他的步伐也不算慢,可那女孩只是缓缓走着,他却如何也追不上。好容易迫近了一点,却是不知怎的就气力不济了,只得在当地喘着粗气,一面高声喊道:“师傅您当初,是……是将刀下在了哪里?”
若祈看着眼前的那个身影,不知道是自己的错觉还是真的如此,那个身影微微地颤抖了一下,然后她的脚步就停了下来。若祈在后面站着,她便也在前面站着,只是站着,不说话。就这样,仿佛是过了很久很久的时间,时间在刑部大牢的没有尽头的走廊里也仿佛没有尽头一样,若祈不知过了多久。但他不知道,其实那个女孩也不知道时候过了多久。就这样他们隔着一段走廊静静地站着,站着,便是要站到了天地的尽头一般。若祈不知道女孩这时在想什么,他只是想等一个答案而已。
然而那个答案并没有让他等到,当他觉得等得肢体也要麻木,当眼前那个走廊透出的光亮暗得几乎要看不见的时候,他才忽然发觉,他的师傅,那个小他好几岁的女孩,已经离开了。再也没有一个人影遮挡那熹微的光亮,那个女孩,已经走了。
当若祈终于回到厢房的时候,刑部内外已是完全黑了下来,只有厢房附近有些灯火,泛出些闲聊对弈小酌的响声。若祈犹疑了一下,今日岔来岔去,竟是不曾去看过自己房间的所在。如今……如何是好呢?
却听见身后脚步声起,若祈回头一看,竟是姚员外郎。若祈惊了一下,连忙回首行礼,却被对方摆手止住,只听姚峤低声笑道:“若贤侄,都放了班了,不必那么拘礼。我这不也是脱了官袍了吗?叫师伯好了。”
若祈泯了泯嘴,低低喊道:“姚师伯好!”
姚峤却自笑了,道:“若贤侄,第一日到这刑讯司,还习惯吧?”
若祈暗自皱眉,嘴上却陪着笑道:“嗯,还习惯。”
姚峤低眉又道:“你师傅和师兄都见着了吧?”
若祈垂首对道:“都见了。”
姚峤沉吟一下,似是在斟酌词句,半晌才道:“想必你也听说了,昕师妹毕竟还是年纪轻轻就得了如此高位,其实得来也不乏侥幸。我做师兄的,生怕她年少气盛,居功自傲,做事不太妥当。你司寒师兄身子又不好,做事也未必顺手。因此……想若贤侄往后有什么事情,多来和我说说,我心里也好有个底。凡事也多帮衬着我这师妹一点。”
若祈只觉得浑身上下是一个不舒服,这段官腔听来,恐怕连鸡皮疙瘩都要落得一地了,忙不迭地点头一心想着敷衍了事,但听得后来心头却不知如何地一紧,按那“姚师伯”的意思,分明是要自己监视师傅了。却不知其中是否有着什么内情,让对方这么晚了还特特来找他嘱咐。
但此刻若祈也无法细想,只待得这姚师伯一一道完,才呐呐道:“师伯嘱咐的事情小侄必不敢忘。不过现在,还有件小事……小侄今日一到就在大牢听师傅训诲……”若祈说到这里略略一顿,想那“今日一到”为免不尽不实,续道:“因而还不知小侄住所……”
姚峤微微一笑,亲自领着他上了西厢房的上层,边走边道:“这楼梯口第一间套房便是昕师妹的了,隔壁住着司寒贤侄,你便住在司寒贤侄再南一间。”若祈心下好奇,路过师傅房间的时候朝着那窗户里望了一眼,只见窗户纸后里透出了暖暖的光,却不曾看见有人影。
若祈终于等到了姚师伯出去,才顾得上看看自己的房间。这房间也算得舒适,家具齐备,床缛也早已备好。自己从极刑司里带过来的一个小小包袱正放在桌上。桌上的灯已经被点起,却见桌上仿佛另有什么平平摆着。若祈走去一看,心里犯了些嘀咕,那却是一本薄薄的册子,封面上一行端楷书着:“刑部刑具图例”。大约,是师傅留给自己的功课?若祈暗自想着。
用了杂役送来的餐饭,若祈静静坐在了屋角,缓缓地想起了今天在刑部大牢那个遥远森寒的房间,那个女孩是怎样带着些寒意冷冷地而又漫不经心地说:“让他痛醒便是。”然而那是永远也痛不醒的了。那样沉沉的已经毫无知觉的痛,如何,才可以醒呢?
若祈笑着翻开了那本薄薄的册子,对着烛光,一副一副看那图,一点点,惊心动魄着。长丈许的鞭,重千钧的枷,细一指的锁……见所未见的器具一一在他的面前展开,印在了那薄薄的昏黄纸页上,墨迹很碎了,隐隐透着多少的时光流洗都无法抹去的血腥味道。
那夜的若祈便是缓缓沉浸在了那本薄薄的书册里,如梦似幻。他知道自己以后的岁月,便要浸在这片血腥里——其实对他来说,也不过从一种血腥中浮起,再沉入另一种血腥而已。只不过这里,会让他的心颤得更加厉害一些。但无论他的心颤得如何厉害,经过那无数次的打磨,总有一天它是会麻木的,就和这里其他人的心没什么两样了。
东方微亮,若祈忽的惊觉自己已经熬了一夜,而桌前那灯却仿佛是特地为他准备的来熬夜一般,灯芯长灯油足,整整烧了一夜,却是天一亮就扑腾一闪,熄了。若祈方才微微觉得些困意,却也不再睡,随意漱洗了,踱步出了房门。
冷风扑面,倒也是爽利。若祈微微笑了,踱步下楼。早有衙役过了来,神情有些不豫,顺手递过了热粥馒头,又自顾自走了。若祈也不顾什么,坐到一边西厢房前的台阶上吃了起来,慢慢看着对面衙役们开始准备一天的活计,而身后西厢房里的人们却还在沉睡着。
忽然眼前一个身影缓缓走过,素衣翩跹间一丝凝重结在了衣摆,若祈略略看过,却是自己的师傅。若祈正思量着是否要起身招呼,女孩却已经上了楼。若祈微微奇怪,这个时候,她怎的是从外面回来的?她一大清早,是去了哪里?
正在沉吟间,身后吱呀门轴声响,却是一个掌刑出了房门,见门口坐着的若祈,低低噫了一声。若祈回头看去,见是个粗壮威猛的汉子,只是笑了笑,也不说话。那人却是目光锋利,将若祈上上下下扫过,神情中略略有着些戒备的敌意。若祈被看得心里发毛,也不知那人心里再想什么。那人又打量了许久,方才缓缓道:“是新来的若掌刑补吧!规矩恐怕还不太知道……”那人森森地哼了一声,“吃饭端自己房里去,别在这儿丢人现眼!”
若祈眉头颤了颤,忙起身道:“多承师兄指教。”他这慌忙一起身,手不知怎的就一软,竟将大半碗滚烫的粥洒在了衣衫上,他下意识伸手擦拭,却又让手上的满头落了下去,手一碰上那热粥便是一烫,失声低叫了一下,一时间狼狈不堪。
那人却只是在边上冷冷看着,不知不觉脸上浮起一点冷笑,忽然道:“掌刑补,大牢里的铁水可比这里烫得多呢!”说着那人便甩甩袖子,扬长而去。只留下了若祈怔在了当地。
便在这时,一张宽大的手掌搭到了若祈肩上。若祈抬头,只见一个男子静静立在他的身边,眉目昏沉,胡子拉碴,衣衫灰旧,容色中说不出的憔悴落拓,身上还带着些隔夜的酒味。却听见他开口轻轻地说:“他姓姬的就这个德行。你不必在意。刑讯司本没什么杂七杂八的规矩。”他说话的时候身上透出的酒气就更浓了,若祈展颜笑了一笑,蹲下身去拾起馒头,随意收拾了一下,便送去了对面衙役那里。那男子遥遥望着他,等他走回,才轻轻点点了头,道:“我姓华,华皑,改天请你喝一杯。”若祈闻着他那身酒气,急急退了一步,引得那华皑哈哈一笑,转身便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