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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红音声声,何不归去(上) ...

  •   1989年的5月的立夏这天,习红音骑车回家。
      这年北京的天特别阴沉,时节也没有往年热,人们纷纷在长袖衣服外面添上了外套,习红音在衬衣外面加了一件鹅黄色的短风衣,风衣是习健强上次从香港带回来的,灯笼袖娃娃衫的款式,骑在自行车上袖子鼓着风,像两个柠檬一样的小灯笼。
      到家的时候还不到5点,家里的宋阿姨刚开始准备晚饭,习红音在院子里洗了手,在饭厅摸了个苹果,蹭到了厨房,母亲谷华正在指导宋阿姨加几个菜,习红音摸到灶上的乌鸡汤,掀开盖子闻了闻,一半娇嗔一半恼地假装抱怨“妈,忒偏心了,二哥要回来就整得这么隆重。我回来,你就只在电话里嗯了一声。”
      “死丫头,乌鸡汤是给谁煲的。你二哥什么时候要喝汤了。”谷华瞪了自己的小女儿一样,“你一个电话要回来,我和你宋阿姨累死累活忙了一下午煲汤,你给我多喝点,整天瞎折腾也不怕把身体折腾垮了。”
      “哦”习红音笑嘻嘻地蹭到谷华背后,抱着妈妈的肩摇了摇,“知道了,知道了。”说着用鼻尖蹭了蹭谷华的侧脸鬓角。
      谷华爱怜地看着她,“鬼丫头,你说你们折腾个什么劲儿,你爸爸被你们整得见天的开会,深更半夜回不了家。”
      “唔。”习红音摸摸鼻尖,其实她也闹不清丹旺他们到底是为了什么在天安门闹得惊天动地声嘶力竭,丹旺耐着性子给她解释了好几次,她理解了,又觉得离自己太远,那些概念触不到太抽象,所以……所以蔡宁气急了会跳脚大骂“习红音,你怎么可以这么麻木!一个当代大学生,怎么可以这么麻木!我们的人民,我们的国家……”主题越拔越高,红音一听就头大,嘟嘟囔囔地转开脸,求救似地看着丹旺,丹旺一看她水光闪闪的大眼睛心呼地一下就软了,低着眉拉了拉蔡宁,“阿宁,不要骂红音了。”
      蔡宁突然被截了话头,停下来,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眼神古怪地看了丹旺一眼,收了声,面无表情地走开,走两步又回头若无其事地觑了丹旺和红音一眼,丹旺拉着红音的手,低下头去看她的脸,“红音哦,红音,不要生气。”
      红音埋着头,把脸转到另一边,心里又止不住的泛起一丝甜,抿着嘴角忍住,眨巴眨巴眼睛。
      丹旺有些急,脸发红,演讲起来出口成章,雄辩大才的一张嘴好像找不到合适的话出口,只得小声地唤着她的名字,“红音,红音,红音。”轻轻地摇着她的手。
      习红音突如其来地在丹旺的脸上叭的一下亲了一口,笑眯眯地看着他。
      丹旺紧张地左右看了看,确定没人注意到,终于放心大胆地咧开嘴笑了。
      丹旺长得很好看,长方脸,高鼻梁,眼窝有深深的轮廓,所以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总是藏在浓眉下面。丹旺留着时下颇为流行的分头,其实红音更希望他理个寸头,露出高高的额头来。
      她喜欢看丹旺笑,丹旺笑起来龇着一口白牙,让人心情很好,阳光打在他小麦色的皮肤上,泛着金属铜一样的光泽,丹旺是少数民族,虽然打小就在北京长大,但是身上流着一半壮族的血液一半藏族的血液,站在哪里都能让人一眼看见,康巴汉子的高壮结实和桂北山民的坚韧灵活,哦,她的丹旺,像雕塑一样美得轮廓分明的丹旺。
      习红音下巴抵在丹旺胸口,仰起脸笑得像一只抱着胡萝卜的小兔子。丹旺情不自禁地捧着她的脸,白白净净的红音真是漂亮极了,不是那种惊心动魄的美,而是一株粉粉嫩嫩的开花小树,身姿柔软又不沾尘气的精灵。
      丹旺想,他的红音就算什么都不懂又怎么样呢,自己爱她又不是因为她懂或者不懂什么,蔡宁什么都懂,蔡宁那么喜欢他,可他就是不喜欢蔡宁,不是么?红音当然清楚蔡宁喜欢他,但是从来不会因为这个无理取闹,丹旺想到这里,更觉得怀里的红音可爱了。
      傻乎乎的,带着她跟指挥部的人一起开会,就只知道在一旁剥水果,什么都不听,开完会说散会,牵着他的手就走了。主持会议的蔡宁瞪得眼底充血,红音却只自顾自地把剥好的水果往丹旺嘴里喂。有时候,红音又能不动声色的把蔡宁气得半死。丹旺揉着红音的脸鼻音浓重地哼道“你怎么这么可爱啊。”
      从小被夸到大,习红音本来是极不耐烦有人说她可爱的,特别是她上大学以后,她老觉得夸她可爱意指她还没长大,还是个幼稚的小不点,所以要是家里有人说她可爱,红音能赌气赌上一天。就好像上次二哥回家的时候,像摸小动物一样弹了弹她新剪的刘海,“蛮可爱的嘛,老幺。”红音气得晚饭都不想吃了,照着镜子,为什么换了斜刘海还是这么显小呢?看来还是要去烫波浪才好。
      谷华站在她身后,在她头发上这里摸摸,那里拍拍,“多好看的小姑娘啊,怎么又生气了?”
      “都怪二哥说我嘛。”红音别扭地看着镜子里的母亲,其实跟自己生气的成分更大。
      “哎哟,我错了,二哥嘴欠,二哥给你赔礼道歉还不行么。小姑奶奶,咱吃饭去吧,行不?咱好不容易回一趟家,这饭也落不着一口,饿死了可就没人来保卫首都安全了。”习鸿武踱过来,假不正经地逗着红音,红音没忍住一个笑喷,转头问谷华,“妈,今天有没有做龙井炒虾仁?”
      龙井炒虾仁是全家人都喜欢的菜式,谷华家乡杭州的菜式,下放的那几年,谷华会把小孩子捞的河虾洗净去沙,剥壳和茶农留的茶渣一起炒出一盘带着茶的清香和虾肉细嫩的龙井虾仁,又下饭又满足了小孩子的零嘴。
      习健强恢复职务以后,这个不起眼的饮食习惯也保留了下来,更是在习健强被提拔以后从南方带到了皇城根儿。习家的餐桌上开始有了高规格的特供龙井炒晶莹剔透的肥美虾仁。
      这天当然也不例外,宋阿姨早早备好了食材,等着习鸿武的军吉普一进院子就下锅。
      但是等来等去,二哥一直不回来,习红音被乌鸡汤的香味撩得喉咙里都快探出爪子了,陪着丹旺在广场上吃了一星期盒饭,家里的菜想起来就咽口水。红音正对着厨房漫天想入非非,院子里终于有了汽车的声音,习鸿武三步两步地进了屋,军常服撒着风纪扣,帽子抓在手里,“妈,快快快,饿死了,吃完饭我还得赶回去。”
      谷华从里间出来,不满道,“叫你回家吃个饭就这么难,三请四催回来了火急火燎地又要走,这个家你呆不得?”抱怨归抱怨,儿子回来了,谷华可是忙着催促宋阿姨赶快炒菜,不甘愿地又埋怨了一句,“这个家你呆不住你赶快自己组一个,三十老几的人了连个对象都没有。”
      习鸿武对谷华的这一套早就听得耳朵起茧,一边洗手一边把习红音叫过去,“老幺,你的那个小男友呢?”
      红音腾的红了脸,鼓着脸颊,瞪着习鸿武,“干嘛这么叫他,讨厌。”
      习鸿武没什么心思逗她,皱着眉头问,“叫什么名字来着?兰丹旺是吧,少数民族蛋子。”
      红音撅着嘴,不高兴的咕哝,丹旺的父亲来自壮族的大姓兰氏,名字则取了母亲藏族特色的丹旺。
      习鸿武还是皱着眉,拉过一条毛巾来擦手,“老幺,别跟广场上那帮子人混。”
      “那不是混,那是爱国……”红音终于找到了蔡宁常常给她灌输的那一套理论的用武之地理。
      “我管你爱什么,你记着离那帮子人远点。”习鸿武火气不是一般的大,看到红音不以为然的撇撇嘴,吼了一声,“听到没?”
      “哦。”红音嘟囔着答应了,去厨房撒娇,“妈妈,二哥吼我。”
      “吼你是为你好,那个姓兰的不是好东西!”习鸿武粗着嗓门毫不顾忌。
      谷华听到之前他们兄妹的对话,点点她的额头,“你几个哥哥都见过了,叫你把那个男孩子带回来给妈妈爸爸看看,你偏不干,这下他们损起来我也没办法给你撑腰啦。”
      红音白了一眼饭厅的习鸿武,辩解道,“带回来又要登记又要检查什么的,麻烦死了,才不要。”
      习鸿武饿死鬼投胎一样吃完了饭,坐在桌边虎视眈眈地看着习红音一粒一粒地扒饭,习红音莫名其妙,“你守着我干什么?你不是急着要回去么?”
      习鸿武气咻咻地哼了一声,“我等着送你回去。”
      “吓?回哪里?”红音端着乌鸡汤喝了一口,反应了过来,“哦,广场啊,我待会儿自己回去,隔得又不远……”
      “你还真要回去?!”谷华放下筷子,瞪着女儿。
      习红音摸摸鼻尖,有点不好意思,“妈妈,我想把剩下的鸡汤带回去。”
      习鸿武眉头又皱了起来,谷华倒是没反对,“给你爸留一碗,剩下的让宋阿姨热一热给你装保温桶吧。”
      “妈!”习鸿武终于忍不住了,“你们管管老幺,她这就开始给人送吃送喝了!也不看看是什么货色就往上贴!”
      “习鸿武!”红音恼了,二哥的话说得实在是太难听了,二哥可是从来都不跟她说重话的,逗她的时候认错认得飞快,红音被这话噎得满脸通红,憋着气吼了出来,“我就是喜欢丹旺怎么了,我们又没干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你怎么就这么不喜欢他……”还没说完红音就哭了起来,觉得自己委屈极了,她喜欢丹旺,想和丹旺呆在一块,丹旺也喜欢和她呆在一块,丹旺和蔡宁他们一起做事情,她就陪着丹旺一起做事情,坐在一边看丹旺他们搭帐篷、站在英雄纪念碑台阶上演讲、指挥高校学生游行和静坐。
      丹旺和蔡宁做的事情,也不是什么坏事啊,他们自己说是爱国,习家隔壁院子住着的杨总书记不也说话了么,“这是好事,是人民的意见。”
      二哥的这顿脾气发得莫名其妙,还坏了丹旺在妈妈心里的印象,红音恨恨地用眼神向习鸿武丢小刀。
      习鸿武也意识到自己的话说重了,讪着脸走开,站在院子里抽烟。刚抽了没两口,习健强的车回来了,习鸿武踩灭了烟头迎上去开门,习健强闻到他一身烟味咳了一声,“老二你少抽点烟,年纪大了你就知道肺不好是什么滋味了。”转过头又吩咐秘书,“明天的早报就定那个调子,给杨那边提个醒,叫他说话之前先掂量下。”停下来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就说是丁老的意思。”
      秘书答应着离开了,习健强转过来看了看儿子,严肃的脸色稍缓,“你那边有什么具体消息?”
      习鸿武紧跟父亲进屋,关了书房的门,“爸,这事儿您估对了,港自联那帮孙子水深得很呐……”
      习红音颇为不满地放下吃完的碗,“什么嘛,什么等着送我,明明是在等爸爸回来嘛,臭二哥。”
      话音刚落,门厅传来习家老大习鸿柏的声音,“老幺,老二又惹你了?来来来,给大哥说,大哥给你出气。”
      谷华端着鸡汤从厨房出来,问习鸿柏,“吃饭了没?今天炖了鸡汤,喝一碗。”
      习鸿柏从公文包里拿出一个本子一边往书房走一边回,“吃过了,不喝了,我找爸。”
      谷华示意让红音把鸡汤给习健强端到书房去,“给你爸端过去,整天整天的开会也是个耗人的差事。”
      “哦”,红音怕她又念叨起来,乖乖地接过碗把鸡汤端了进去。
      书房里,习鸿柏把椅子拉到习健强做的单人沙发前,坐得很端正,注视着父亲的表情,习鸿武靠在书桌上,双腿交叉撑在地上,漫不经心地看着地砖的花纹,习健强一只胳膊抵在沙发扶手上撑着头,慢慢摩挲着额头,父子三人都没有说话。红音把鸡汤端到沙发旁的矮桌前,“爸爸,喝汤。”
      “好。”习健强示意她先放着,表情慎重,“老大,你让王老那边不要急,一切等明天的社论出来后的反应。”又转向习鸿武,“老二,把你手上有的东西都调动起来,广场上的底细要彻底搞清楚,动作要快,要抢在他们行动之前。”
      习鸿柏吃了一颗定心丸,点点头;习鸿武正经了起来,正了正军装,答了一声“知道。”
      习健强仰起头,闭着眼拍了拍额头,“急不得,也缓不得啊。”
      红音本来端完鸡汤就想退出来的,听到广场,脚步滞了一下,大着胆子问:“爸爸,广场是指丹旺他们么?他们是做错什么事了?”习健强诧异地睁开眼,习鸿柏赶紧对他做口型,提示他“老幺的男朋友”。习鸿武则明显的欲言又止。
      习健强开口,对这个小女儿他其实一向温柔,只是在外面威严惯了,身上震慑的气息多少都带回家里一部分,红音睁着大眼睛听他说话声如洪钟,瑟瑟发抖。
      “红音,这些天你都在广场?”
      红音有些畏惧的点点头。习鸿柏转过头来,冲她递了个眼色,让她先出去。
      红音一阵感激,还是老大最好,赶忙退出书房去,关上门之前,听到习鸿柏抖着声音对习健强说:“爸,不如……”
      宋阿姨打包好了鸡汤,谷华拉着红音坐在起居室絮絮叨叨,念叨着最近容易变天,不要感冒了,还是尽快回学校,不要在广场上瞎搅合。
      终于等到了二哥和大哥从书房出来,红音拎起鸡汤,急不可待地冲着书房喊:“爸,我走了。”跳上习鸿武的军吉普后座。
      习鸿柏也拉开副驾座的门,说:“老二,绕一圈,王老家门口把我放下。”
      习鸿武点点头,放手刹加档,一脚油门,轰的出了院子,红音护着鸡汤,叫道:“二哥!”
      习鸿柏在的时候,习鸿武总是难得的安静,只有到了王老司令家院门,老大下车的时候说了声“走了。”老二点点头“嗯。”
      习鸿武回头,“老幺,坐前座来。”
      红音抱着鸡汤下车,爬上副驾座,不太高兴“干嘛?”
      习鸿武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一眼,专心开车。
      车快开上长安街的时候,习鸿武放慢了车速,一辆警车从右侧超了过去,习鸿武清了清嗓子,“老幺,除了兰丹旺,蔡宁那帮子人你还跟谁熟?”
      红音诧异地侧过脸,看怪物一样扫视习鸿武,虽然语气还是带着不屑,她那吊儿郎当的二哥居然没有一口一个“姓蓝的”“少数民族蛋子”,没有一口一个“广场上的混账”,真是见鬼了。
      习鸿武感觉到她目光的怪异,仿佛也意识到了,“跟你说正事呢。”握着方向盘的手紧了紧,吸了口气,“你带句话给兰丹旺,就说我知道港自联背后的人是谁。”
      红音紧张了起来,“二哥,什么意思。”
      可是任凭她一路问到了广场边上,习鸿武都是一副专心开车的模样,只管抓着方向盘,避开一股股路过侧目的学生,在离纪念碑百米开外的地方终于停了下来,红音提着鸡汤下车走出几步被叫住,“老幺。”
      “什么事?”红音偏过头来。
      夜空下的广场显得愈发的大,天空中开始映出夏季星座的影子,有一点起风了,晚风吹起红音的刘海,露出光洁的额头,鹅黄色的短风衣被掀起了一角,袖子微微鼓着风,从车窗看出去,红音像一只随时会被吹走的小粉蝶。
      远远近近的学生聚成一团一团,打着手电在广场唱着校园民谣,喊着口号,习鸿武的声音在一波波地声浪中起伏不定,“老幺……听二哥……有问题……回来……”
      有人从红音身边走过,惊喜地拍着她的肩,“小习,你在这啊,兰指挥他们正在指挥部开会呢。”
      红音向习鸿武笑笑,挥挥手,“我走了,二哥。”
      习鸿武只得无可奈何,挥挥手。
      车开上了长安街,快夜深了,车流却多了起来,前方有要人通过,有武警开始戒严封路,习鸿武放慢了车速,等一辆一辆的放行。
      小武警检查完他递出去的军官证,敬了个军礼,示意没问题,习鸿武摇上了车窗。
      对面车道的那辆黑色轿车终于驶过了,习鸿武看着后视镜中黑色轿车造型特别的尾灯,喃喃的说“红音”,声音太轻了,轻得连他自己都快听不见,“对不起。”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8章 红音声声,何不归去(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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