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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二 郎世 ...

  •   街市上的嘈杂反而让郎世的心变得异常平静,他走在路上会不经意的看向两边,在他的眼中时刻有人注视着他,他感觉很不自然。他熟悉这里,熟悉这里的每一条街巷,但是这里的人却没有一个是相识的。他觉得自己所做的一切都不会有人知道,在这里,每个人只是关心自己的事情,虽然发生了诸如灭门这样的大事,也只是人们在辛苦闲暇时候最乐意的谈资。他依旧向前走着,不知道应该去向哪里。
      郎世钻进了一条巷子,一扇门打开了,朱红的颜色,让郎世回到了八年前的那一天。
      得知女儿已经死在了相对庵,郎元灵抱着自己的小儿子,愣愣地瞅着院子里的葡萄藤,母亲倒是伤心欲绝,心想着自己唯一的小女儿本是享福去的,便是得了这么个结局,心内确实不安。巧生不言语,心想着,这葡萄藤许是冬天被冻得厉害,树皮上得缝儿变得多了起来,今年是不得结籽儿了。郎世下来学堂才跨进门,便看见一家子愁眉苦脸,弟弟叫道:“姐姐没了。”郎世扔下书本拽着爹爹得手,狠狠地道:“爹爹,你到底是将姐姐卖去了哪里?”巧生甩开郎世得手说道:“放开,放开,今年的葡萄结不了了,你姐姐,就是这命,本想着她享福,家里也多少换回些银子,这倒好,死啦!死啦!结不出籽儿啦。”说着说着,巧生好像得了啥宝贝似地,挣脱了郎世的手,跑出了家门。郎世看着自己疯癫的父亲,一种前所未有的悲凉从心底升起,都说人世间谁是罗刹?不过是最亲近的人。
      巧生琢磨的是啥?女儿不能这么不明不白的就死了,魏公良可不是这么说的。不多会儿他就到了魏家的门口。踉踉跄跄的,好像真的疯子一样,不过门口的两对石狮子怒目圆睁吓了巧生一跳。“好你个石畜牲,你狐假虎威,不过是仗人办事,我女儿没了,我看你们能不能拦住我。”这个郎元灵是本县的书生,年轻的时候自视甚高,虽然没有考上功名,花花肠子不少,此人还甚是没皮没脸,终究不过是坏了书生名声。张口便伏在石狮子爪子上喊叫道:“石狮子尚能手执稚子,爱抚安慰,我那可怜的香儿啊,早就没了踪影,现如今更是尸骨未存,你魏家……”话未说毕,那魏家侧门便开了,一个小厮模样的人拽着郎元灵便进了魏家,门砰的一声便关了起来,“你吵吵什么啊,吵吵什么啊,郎老头,我家老爷在正房等你呢。”说着不由分的推着郎元灵进了前厅,只见魏公良背对着房门,正瞧着一身新衣发呆,“魏公良啊,魏公良,我家香儿就是被你害死的……”郎元灵一把推开小厮的手,踉踉跄跄地冲向魏公良,可惜的是,小厮眼疾手快早就捉住他的手肘,旁边的管家也上前来拦在身前,“郎元灵,不得无礼,谁害你家女儿了?还不是她自己命不好……”
      “俭德啊,哎呀,你们快放开巧生。”魏公良闻言不紧不慢地道,慢悠悠地转了身,“巧生啊,当时不也是因为你实在养不起了才给了我吗?我们送香儿去佛寺也是为了家世平安,你看看,你看看,这是才准备送去给香儿的新衣,你瞧瞧这花色,哎呀,真是可惜了了,还打算十五岁就接回家许配良人,你看看,你看看,欸,我的香儿……”魏公良抹了抹眼睛,不知道是不是最近年龄大了好像干涸一般,老泪也纵横不了。“我可不管那么多,我的香儿没了,你要赔偿……”郎元灵一屁股墩儿坐在了地上,顾不得文人清风,“你不是已经将香儿卖与了我吗?香儿从此与你家无关了,你还来闹什么?”魏公良突然恶声说道,“香儿就是我的女儿,你不是有个女儿吗?这件事要是传出去,你家香儿的名声可就不好了。被送去相对庵,你知道吧,你知道那是什么地方,这几年我们可是看得真真的,你的女儿也叫香儿,看着吧,说出去,香儿啊,香儿啊,没死,你看看她还怎么嫁人。”郎元灵说起话来颠三倒四,没人能听懂。“疯了,疯子!那是你的女儿……”魏公良嚷道,“哟,谁知道啊,你别以为我不知道,那个算命的,我清楚的很。”郎元灵斜眼看着魏公良,他知道魏公良这个人道貌岸然,最害怕的就是名声不好,今年葡萄结不了籽儿,但是却又有了摇钱树,香儿卖的钱没几个子儿,魏公良可是个冤大头了。香儿你不白死啊,你的哥哥弟弟还得靠你供养。郎世灵的算盘珠子叮当乱响,是啊,这个世道读书什么的,能怎样呢?不如自己卖一个女儿来的便利,自己的儿子还在身边就好了,总是有冤大头来供养自己,郎元灵的心就像那被屠夫才剖出来的猪肝,慢慢的啊,就变黑了。
      “你这个郎老头,你就是个泼皮匠,你以为你的女儿值什么籽儿啊?都已经死了,给你个实话,不过是个挡灾消难的货,哼,你就死了这心。我们家小姐不用你操心。”管家架起郎元灵的手就拖出了门,临了不知为啥,扔了五十两银子,郎世躲在石狮子后面怔怔地瞧着眼前这一幕,父亲一个个捡起掉在地上得钱财,那样子就像是佛庙墙上小鬼壁画,可怕可陋,朗世这么多年来得委屈像是洪水猛兽一般,想哭,想拉起那个老头,想去找姐姐,想怎么样都涌上心间,可是那双脚啊,那双脚啊,站都有些勉强,还怎么上前去指责这个父亲,他用姐姐的血肉养活了整个家,他正在佝偻地捡起他们所不能离开的钱财,能怎么办?郎世觉得这里对他来说是个耻辱,他还在学堂上谈论夫子,他的父亲,眼前的这个人,曾经十分骄傲地说起夫子教导读书人应该怎样,然而,现在呢?瘦弱的父亲不知道是不是为了那颗该死的葡萄还是籽儿啥的,可以抛弃所有信仰,这就是作为这样的人存在的价值还是理由?那么郎世不能决定的是自己姐姐被怎样的折辱,自己的父亲将全身卖给了地狱的恶魔,自己又是怎样沉沦在不安与自责中。郎世似乎下定了一个很大的决定,他转身离开了魏府。
      郎世穿过朱门,盼望那里能走出个什么来,可是蛛网早结,物是人非,八年地狱一遭,人间早就百年而过。这个家,八年前因为自己的离开,彻底消失在这里,邻居说是大火一场,那火啊,烧了三天三夜,怎么都灭不了,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没有个人儿走出来,没有个人儿帮忙,一切如顺应天意,一切又都灰飞烟灭,连观音神佛都绕着走。似乎是可惜,似乎又是想起了什么,焦土上一根枯藤看起来还算完整地发出了吱吱声,啊,那是那颗葡萄藤啊,从下面钻出了一只老鼠,咕噜咕噜的盯着郎世发呆,郎世走上前,老鼠早就蹭地窜了出去,“想不到,葡萄藤还在啊,这是怎么个说法?”郎世摇着头,他不难过,逝去并不是一种结束,对他这种人来说反而放下了心,这里不再是最后的归属,他的心已无归处。
      郎世走出那个家门,还在盘算着该往哪里走,杀害童家并不是心血来潮,也不是怨仇太大,而是他的任务,自那日离家,刚开始不知道自己应该往哪里走,手上只是攥着一本自己父亲年轻时候写的诗集,他实在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什么都不拿,随手就扯了这本书,苦笑着握着。
      “《时雨集》
      壬戌年,我儿与我相见,喜极而泣,做此诗以纪念。
      红菱角,白菱角,
      萍波无故起怜意。
      郎绕竹床,难得秋雨。
      世无此双,虚堂自眠。
      吾心听得,雨打秋波。
      子语相思,山鸟空归。
      ”
      郎世的手发着抖,满眼的泪水这个时候才掉落下来,他还是紧紧的攥着它,咬着牙走向远方。一路上,看尽了痛苦挣扎的人,他们好像逡巡在人世间,却干着小鬼的勾当,拖着早就死在路边的尸体,仿佛就是这样,这是他没见过的世间,这是他所不屑的父亲未曾让他看见的世间。在这条路上无论多辛苦,他都挣扎的站起来,不是因为他想活着,而是追逐一个自己都不想承认的事实。
      郎世的世界崩塌在父亲面前,他不断地责备自己,用荆棘抽打自己,保持最基本地清醒。他投奔了军营,在不断地戍边战争中,体验着他认为地清醒。这么多年,不断地伤痛让他心头地泪水被彻底地烧光了。
      八年里,郎世想起一件事情,那是唯一一次让他觉得自己错了,却在零星地火点下彻底将他推向了深渊。
      那一年,边疆,他投身将领吴圩地麾下,做为前锋,与外族作战,可由于情报提前被透露出去,外族组织了有效地防守,不但没有被歼灭,反而抓住了几十名本国将领,这里包括郎世这个前锋,郎世并不是大将,也甚是倒霉,他不可能成为交换地俘虏,只能成为被屠杀地那个,那一次他觉得自己快要回家去了。命不该绝这样地话,不知道是不是能从他嘴里说出来,不过在千钧一发之时,他遇见了童安。
      说起来,童安也算是从小跟他一起长大,他是童大老爷地侄子。童安瞧见眼前这个衣衫不整,皮开肉绽地老朋友,惊讶地喊叫起来,“你,你怎么在这里?”
      “我,我才要问你吧,你怎么会在这里,这是敌营……”郎世被栓在敌营外地武器架上,颇像是一块被蒸煮地猎物,伤口处红色地血液咕咕地流淌着。
      “哟,看看你现在地样子……”童安掩饰不住地憋着什么。
      童家有权有势,童安金缕华服,小童伴读一个不缺,郎世一根破布条就带着一打书进了学堂,才见面就被童安伴读狠狠地讽刺了一番。不过,这也不是只对郎世下地菜碟。郎世倒也忍了下去。只是总看不惯童安不吱一声,眼见着自己的侍童对其他人的辱骂,践踏。他就是这样看着热闹而不想阻止。也算是童安的恶趣味吧。
      “郎世啊,你看你,你还是这样子,怎么样?要我救你吗?”童安笑眯眯地说道。
      “我看你还是站在那里看着好了,我早就不在乎这条命了,你也别这样看着我。”郎世吐了口血水继续说道,“我奉劝你一句,别看着看着自己就变成这样了啊!”郎世哈哈大笑起来,看起来甚是怪异滑稽,童安倒也不说什么,哼唧唧地就被前面的人催促着离开了。
      风雪总是劝退倒霉蛋,好好地,便下起了雪,郎世被磨烂的手腕变得异常敏感,一片雪花就像世千斤重的石头一般,他面对黑夜中少有的雪光,乞求着什么。只是啊,这天,这地,这人世间似乎还不在乎他,那个童安,披着一件狐裘大衣站在他面前的时候,他有些吃惊,最让他不能接受的是,这个人居然用狐裘紧紧的包裹住自己,剪断了他手上的锁链,用劲全身力气抱着他,拽着他,离开那个地方。看着童安好似两面的面庞,他缓缓问道:“为了什么?”童安被雪覆盖的半头白发,和雪白脸庞再也没能压抑住自己的声音:“你别问了,前面就是一条小路,没有兵士会去那里巡逻,你趁着雪光走吧,以后的路只有你自己了。”
      “你不一起?”郎世一直没想明白童安是什么居心。不过童安还是那样子,不说什么。
      第二天,郎世听说抓到了一个叛徒,被吊在了敌营的门头。他想去看,很想去看,他抱着自己身上的裘袄,紧紧的攥着。不知道为什么那么熟悉,又显得陌生。他记忆中的童安,那天和他说话憋着笑得童安,不都是他吗?只是昨晚大概是被鬼怪附身的人吧,他苦笑着,这是童安的命,能怎样呢?牺牲自己,救出郎世,郎世何德何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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