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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变奏 ...

  •   从零岁开始增长的人生——

      最早的记忆是什么?爸爸的肩膀?还是妈妈的怀抱?洗澡时将自己抱起的手,严厉或温柔的声音?某个夜晚,电视机发出了沙沙的杂音,或是老家厨房里飘来的饭香?

      所有的这些,我都全无印象。

      我出生在幸福膨胀到极点的时刻。现实如同吸饱空气的海绵,即使用力去拧也拧不出水分,人们却不约而同地忽略了这一点,就像无意识地合理化了地价股价的异常上涨。在我诞生前一年出版的《土地经济学》石沉大海,同年东京圈公寓价格高出人均年收十倍还多也未能让人警觉,无限膨胀的海绵如气球般轻盈,飘悠悠地悬浮于高空的梦境之上。

      然而,有质量的空气也不过是空气而已。并非所有人都能随风一同上潜,直到泡沫的内核崩溃的几年后,更多人才后知后觉地骇然发觉,寄生着“梦”的土壤业已塌毁。

      标记着某个时代的结束,虚幻的事物无法再生出金钱,失控的能量带着整个社会下坠,于是一切都沦为幻灭。伴随着现状毁坏,每个人都在梦醒的喧嚣里,踩上摩天大楼天台的边界。

      ……我看到了一个面容亲切的菲裔女人,白发有着罕见的异域之美,略深的肤色好似绚丽的绸缎。她昂首越出灰暗的人群,继续向前迈步,那副姿态就如纵身飞翔般自由。女人张开双臂,俯瞰天地,同时也像深潜之人要拼命抓住水面上方的一棵芦苇——

      有谁在轻轻呼唤着我的名字。

      我眼看她怀抱着整个世界的梦,盛放并且降落(飞行)而来。

      一滴,两滴来自高空的眼泪,在她坠落后数秒,才终于在大片的猩红之外绽开几朵缥缈水花。

      空气里升起了绮靡烂漫的泡沫……

      那就是,在我童年时代留存的记忆中,最初所见的影像。

      ···
      发生在世界任何角落里的灾厄,最终都会均等地蔓延到同住这一星球的每个人身上。

      借宿的神社是隶属武藏神社的摄社,场所位于本社之外的后山,散发着无人问津的宗教场所特有的清冷神秘氛围,适合独处修养精神。午睡后散过步便爬上石段,一路循着褪色的注连绳缓步来到手水舍前,再按照参拜程序,一丝不苟地完成了净手漱口的活动。往箱子里丢下零钱后,我也拍手闭眼——

      其实我并非神道教信徒。

      自从进入黄金周休假,跑来市郊的这座神社借宿以来,之所以日日参拜,只是因为仪式性的重复动作使人感觉安全,能让我想起更多模糊的回忆。

      一九九四年。地价猛跌,金融机构因不良债权而陷入危机,实体经济面临瓶颈,企业的营业利润急转直下。失业,裁员,负债,破产……据说,那个女人就是被这股报复性的金融洪流吞没,所以比起脚下的土地,她宁可选择天空。

      目睹那种场面,尚未塑成的年幼大脑受到冲击,因而留下了会过度地对疼痛共情的毛病。医生做出了这样的解释。

      我在医院接受检查时,双亲也忙得焦头烂额,在景气冲下滑坡的紧要关头,忙于压下关于此次事件一切的传闻——那是因为,从薄野家族初竣工的那栋都内最高摩天楼某层一跃而下的菲裔女性,曾经在我出生前几年担任本家的女佣,再后来,又调去父亲身边做过一段时间生活助理。

      ……是或许我曾有过照面却不记得的、父亲交往过的外遇对象。

      事发之前,她刚刚从国外旅行归来——在那个年代的白领女子之间,曾一度流行过辞掉工作拿保障金去海外游玩,回国后再重新找工作赚钱的轻松做法。我想是那次旅行归来后,她发现国内疯狂缩水的市场却无法提供新职位而失业。或许是因为余情已尽,父亲当时拒绝伸出援手,而没有收入的她,似乎也因为与另一名女子的官司纠纷,很快便走上通往悬崖之路。

      「她」,叫做什么名字、度过了怎样的人生,在最后的时刻里究竟处于什么样的困境中呢?她曾去何处游历过,而后又被卷入了什么样的纠葛?

      竟然像被来自本殿的神谕击中,我的心中腾然冒出想要重新调查这段往事的念头。

      仔细想来,主张平等式教育,总是拿以小见大的社会问题与我沟通观点的父亲却从未谈论起这桩亲历事件,不正是说明了其中必有隐情吗?

      反正,只要说明这些问题都是心理医生劝我为自我疗愈而消除创伤阴影的尝试,父亲就一定不会让我无功而返。

      我睁开眼,感觉受到某种灵性的鼓舞,便摸出零钱包,倒过来把里面所有硬币一股脑倒进善款箱。

      “……噗嗤,”

      耳畔蓦地响起一声轻笑。

      我随声回头。

      这是武藏神社的属地范围之外,藏在乱石后无人问津的落寞摄社。切妻式柿板屋顶如一本摊开的书册倒扣,平侧的庇与屋顶融为一体形成参拜廊,这个趁我闭眼时悄无声息出现的陌生人背靠山廊外侧,手肘搭在横栏上的姿态轻松又潇洒。外观朴素的流造神社下铺陈着流水般的阴影,将他的白发微微拂乱。

      被刘海半遮住的是一双紫丁香色的眼眸,瞳孔深处转动着宛如花朵绽放般的幻惑之色。

      在我能做出反应之前,少年微微一笑,主动开口说道:

      “我听城生先生说神社后山来了短住的客人……原来就是你啊。”

      城生是前面武藏神社管理者的名字,照料这座摄社也属于他的工作范围内。

      他没有想要解释刚刚为何发笑的意思,况且语气那么亲切自然,让我觉得不好追问,于是接着他的话题说:

      “最近这段时间里,说的应该就是我了。您是城生先生的朋友吗?”

      “朋友什么的可没这福气,只是以前跟哥哥一起来这边参拜过……所以现在重新过来看看。”

      夹道两旁,红色的长幡轻轻起舞着,在这样的气氛中,白发少年红黑相间的芒上月花札耳坠也染上了几分神异的气质。

      我诧异问道:“这里?不是前面的本社吗?”

      “就是这里喔,”他含笑眨眼,目光顺着风来的方向眺望,侧脸神色寂然,“因为大哥觉得跟没什么人气的可怜神明许愿的话,心愿会更容易被听见……什么的。”

      “这种话被神明听见才糟糕了啊?”

      “是吧?我也这样说过他,那个人的想法很让人捉摸不透。”

      他说着又笑起来。

      他的声音非常独特,有着像秋季的露水从果实表面滚落摔碎,又像厚底靴子踩碎枯红落叶那样,干脆清爽得让人心痛的音色。深色的皮肤给人以非常神秘的印象,也衬得白发落下的阴影颜色愈深。

      心脏咚咚跳得不停,胃部也非常不舒服地揪紧,望着他的笑颜,我又兴奋,又感觉异常不安。

      无法忍受沉默中酝酿的那种悸痛,我不经思考地急急开口:

      “听起来……您和兄长的感情很好呢。”

      “……哈哈,或许以前确实是那样。”

      尽管能从他短暂的意外表现里猜到大概自己踩中了错误的话题,但他却迅速掩饰了过去,依旧用温和的口吻回答了我。

      因为他一直在用过去时叙述,我不敢再提与那位兄长相关的事情,便主动让开参拜廊前的位置:“抱歉,耽误了您这么多时间,是要来许愿吗?”

      “没关系,对了,你不用一直说敬语。我没有什么心愿能交给神,今天走到这里,也只是想重温回忆里到过的地方。”

      他果然没有拍手,而是背倚栏杆,直视着藏在阴影见接受供奉的神座,双眼微微眯起。

      ……那是非常安静、同时也非常寂寥的表情,使我的胸腔中满溢着酸楚的感受,宛如将心脏浸泡在有温度的泪水中。我无比鲜明地感受到,眼前的人身上散发着已放弃了某种人生的人所特有的温柔。

      “是吗?”

      “结果这里还是和以前一样冷清啊。城生先生说,虽然一年已经过去一半,可是连续每日都有参拜的访客却只有最近这些天。”

      “寺庙与神社之类的地方,好像不多少年过去也不怎么会有变化呢。”

      “不,神社也是会变的,”

      他浅紫色的凝视与我目光交汇,嘴角带着怀念的笑容。

      “前面的武藏神社,过去曾是全国第一的暴走族集会的场所……那是名叫‘黑龙’的队伍,在初代首领的带领下,众人轰起机车的引擎的时候,狛犬也仿佛被赋予生命一般对天狂吠,鸟居在车前灯的光芒下,就像淋上一层新血似的耀眼,恐怕连深居本殿的神明也会被那种气氛感染,与他们一同彻夜不眠吧。”

      对话里居然出现了我所知道的队名,但是,他描述的场景似乎有着近乎魔性的异样美丽,难以打断,我保持了沉默。

      “……然而,当初的黑龙已经消失了,会在神社前集结的队伍,到现在大概也换过好几个世代,不同的人……在这个世界上,根本不存在什么不变的东西。把自己美好的心愿寄托给神,可是神却完全不理会,不灵验,这种神,也难怪吸引不来信徒啊。”

      “就因为是个可怜没人气的神明嘛,在这里讲坏话也绝对会被听到,快收回。”

      我借用他刚刚提起到过的兄长的说法,就这么作弊地回答道。

      他带笑地“嗯”了一声,没有反对,而是满不客气地用手指了指殿内,对我问道:“你许下的是什么心愿?”

      我的影子落入他眼眸中,被短暂麻痹的血液一瞬间又重新流入指尖,流上面颊。他挪开了遥遥望向另一个世界的眼神,带着饶有兴趣地神情打量我,像宛如被一整个世界的梦拥住,空气中浮起了美丽的泡沫。

      “也没有许愿……什么的,”

      无法约束的心跳使我愈发想哭,手指以一种已经算不上祈祷的手势纠缠到一起。

      在冷僻的神社前遇到了气质神秘的陌生人,他身上有着亲切的感觉,与诀别人世一般的距离感。我还什么都不没搞明白,可是好想和他多说几句话,哪怕光是呼吸就快要让我心痛到撕裂了,好想触摸他,好想接近他。这就是恋爱吗?那么对我而言,恋爱就是想和他一起结束。

      “我想……还想再见到你,想要变得更了解你,我——虽然才刚刚认识,但是如果神明能够听见……”

      红幡连成漫天的血色,地面虚浮,我的满心期待与不安有如要飞起来似的无处安放。他从栏杆上支起身,双手落入衣兜,他很瘦,步伐略微摇晃,衣裤都非常整洁,肩膀的缝线恰到好处,很像“最后”这个词语所暗示的那种哀伤的体面。

      “——说起来,我都忘了问呢。你叫什么名字?”

      芒上月的耳坠末端,顺着颈窝滑落,他微微一歪头,面容沉浸在阴影里。我用不稳的声息说出了本名。

      “那么,凉,你要记住我喔,”

      微凉的手指,动作轻柔地将我搅紧的手掰开。

      “能做到的话,我就会再去见你。”

      “现在,闭眼许愿吧。”

      不知道他的名字,不知身份,不知来处。好像做了一场梦啊,好像有人分享着我从出生至今的生命一样,痛苦和幸福已经无法分清了,属于世界赠予我的灾厄终于在这一天降临到我头上。

      神明啊。我有两个一定要去了解的人。一个已然逝去,另一个才刚刚经过人间。

      在失去观念的时间里,风声与脚步声交融难辨。

      直到背后女孩子的声音响起——

      我睁开眼,神社建筑前已空无一人。

      “小凉?怎么了,在练习站着睡觉?”

      身穿巫女绯袴的女孩子轻轻碰了碰我的肩膀。

      我摇摇头,挪动脚步离开廊前,“只是许愿 ……艾玛已经忙完了吗?今天好早。”

      “嗯嗯嗯,城生先生好像要招待什么客人,所以给大家提前放假!走运啦,等我换掉衣服我们直接去玩!”

      艾玛在武藏神社做见习巫女,好像是为了攒钱给某个人买生日礼物而开始打工。虽然比我小一岁,但个性开朗可靠,这些天过得清静又不无聊该说完全是承蒙她关照。

      “不过,小凉不是说过不信神吗?”

      “……唔,突然想起来富冈八幡宫宫司家族近几年的新闻,觉得或许还是存在着人类无法想象的力量,做错事没准会遭报应……什么的。”

      “那是什么新闻啊?八幡宫是江东区那个?”

      “是喔,原本的第二十代宫司被父亲解任赶出家门于是各种骚/扰,还有前代挪用神社管理的土地的传闻……”

      成功用轶闻八卦转移了艾玛的注意,我将方才的相遇藏入心底,开始慢慢讲起我听说的故事。

      我听说过黑龙初代首领的传奇故事,是因为那是乾青宗憧憬的前辈。至于有没有兄弟什么的,就完全不清楚,因为乾的故事里总是把那个人描述成“英雄”,讲述着如何完美解决麻烦,光鲜亮丽的一面,同辈关系家长里短则甚少提。

      在手帐上用只有自己能看懂的符号写下记得下次找他们打听刚刚遇到的人这件事后,我跟着艾玛下了电车。

      艾玛的家位于涩谷西北角,紧挨着附近四区交汇的端点,有些年头的日式住宅后面就是艾玛说的跆拳道道场,占地非常宽阔。从玄关进入,老旧的地板和墙壁散发着时代剧一般的氛围,从外观上古老静谧,然而敞开的客厅里确实飘出了赛车游戏的声音。

      大声喊着“我带朋友回来了——”的艾玛,牵起我的手从客厅门前走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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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变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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