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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如凋花 ...

  •   “那么,来说说看吧,你和九井一有什么秘密。”

      遥远的地方传来模糊的流水声,可是身边的林地却非常安静,玻璃与石料搭建的教堂里,牧师朗朗的诵读与宾客之间彼此的交谈依稀可辨。

      浓绿的缓坡林地,小熊似乎把这次外出当成一场冒险,兴奋地跑在最前面四处嗅闻着。闲置的牵引绳缠绕大寿的手腕垂下,空项圈与扣在腰带上的装饰用锁链频率相同地一晃一荡。

      绷得极紧的黑T恤胸前,挂着沉甸甸很有质感的哥特十字银饰。从肩胛骨伸展的年轻而有力的手臂线条,蜿蜒落入牛仔裤的口袋,暗红的皮夹克随意搭在臂弯。

      “……”

      “昨天,你求我帮忙的时候说过愿意付出‘任何代价’。这是简单的代价,告诉我你和九井的事。”

      他没有露出任何凶狠或是带有强迫意味的表情,平静的目光下,语气甚至乍听上去有些温柔。

      本该做为毒素被某种生物酶分解的情绪,此刻嚣张地从器官中涌出,使我的皮肤表面发起阵阵寒栗。

      “没有什么特别的……国小认识,比较谈得来又一直保持联系,所以大概能算是朋友。”

      “不是这样啊,凉,”大寿叹了口气,朝我俯下身。

      “——你没有朋友,也不会把这么重要的秘密告诉不在意的人。我要知道的就是为什么能向九井开口?”

      见过他在往年的餐会上对出言不逊的小孩发火的气势,也见过有黑龙成员在场的前两次,他不耐烦又按捺着暴躁的模样,会让我想侧面提醒他趁早去检查甲状腺功能。但都不像现在……表现得越平和,越想逃离他身边那种捉摸不透的支配感。

      说起话来一副很了解我的口吻,可是语气与神态都充满陌生,像是在我在寄宿制学校那三年里长成了不认识的人。

      我只好将视线悄悄挪到其他地方转移注意。尽管身体上的刺青那么复杂,大寿的耳垂却没有穿孔的痕迹。或许曾有打过耳洞,只是已经愈合到连肉色深浅的区别也看不出来。和他相反的是我今天出来刚好佩戴了与裙摆的彩色所搭配的复古鲜艳耳坠,小雏菊的形状扣住耳垂,细金丝线圈的直径约等于小指长度,上面串着大小不一的圆环,碧玺、玛瑙、玉色与芙蓉色的树脂、海蓝宝。因为款式好看,所以能忽略那份沉重,还要特别注意转头的动作,以免耳环乱飞,或是不小心让脸侧的头发与石头缠到一起。只是稍微地偏转面孔,耳环就会明显地摇晃起来,幅度难以掩饰的惊惶。

      “……时机凑巧,而且那天是你先暗示他追问的。”

      小熊从视野外的一棵山毛榉树后返回,大寿从夹克口袋里摸出网球,看也不看地随手扔远。

      大概想借机松一口气的表情已暴露无遗,他盯着我,慢慢扯开一个笑容。

      “我问的是你的想法,为什么不敢正面回答?还是说,其实拿不准他的态度?若这样,我倒是比你更清楚九井会怎么想——”

      “既然你从他那里得到了确切的答案,那么我就什么也不会说了,我才不想陪你玩囚徒困境之类的审讯游戏。”

      “我是在说,九井不喜欢你。”

      “!”

      眼前浮起一张不复平静的狭窄的海洋。波浪的峰面上闪烁着黑光的浮冰碎片,宛如身体的种种意识纠缠在一起,泛起一阵被外来之物搅乱的感受,舌尖品尝到动摇的滋味。

      为什么——

      脚下仿佛退无可退之后,一步便踩下悬崖,坠落与虚无组成了巨网,紧紧兜住无法甩脱的情绪。身体内部那些具有实体的物质褪去,只留下空气般的不安。

      为什么。

      网球再度划过漂亮的抛物线,小熊的吠声追逐着远去。

      大寿的手毫无迟疑地返回衣兜,双腿有力地支撑着身体,使其楔入地面一般稳稳地站立。

      思绪空白的几秒,和普通的秒数并没有任何区别,迅速而苍白地在眨眼中掠过。

      那一瞬间,摇摇欲坠的情感冲破了语言边界,无法用文字描述的强烈的质问句,声嘶力竭地从皮肤内侧将我刺痛。

      ‘为什么不触碰我。’

      ……我呆愣地无法阻拦这些思绪冒出。

      ‘为什么偏偏是说这种话的时候一动不动,好像完全不想靠近我一样,难道之前的那些若似无意又难以忽略的亲昵举止和拥抱和肢体接触都是我会错意了吗。’

      那条街道上谁家妈妈举办烧烤会的时候,只要和别的孩子稍微多聊聊天就会被打断。

      偶然一次被旁人看见与龙胆一起出现,哪怕只有捕风捉影的传闻也马上跑来质问我。

      不是一直会有这种程度一触即燃的占有欲吗,为什么还能若无其事地站在那里不动,又好像很在意似的要将别人从对话中摒除。在这种时候,变得无法辨别这个人对我怀有何情绪,那样的割裂之感……一边害怕而感到愤怒,一边又觉得好寂寞。

      “喂,走神了吗?”

      暗金色的眼眸陡然占据整个视野。被纽芬兰犬的舌头舔湿掌心的触感把我从恍惚中唤醒。

      虚握的手指间被小熊叼来的网球填满。

      几缕灰白的染发轻飘飘擦过脸颊边,传来与我身上如出一辙的、外公家待客准备的洗发水的香味。

      我从他的眼睛里看见了一脸快哭出来表情的自己。

      “我在和你说话,你该不会真的对九井——”

      隐隐烦躁的阴翳在他眉心聚拢。此时伴随着轻轻的钟声,石阶蔓延的另一头,教堂里牧师刚刚结束了他的发言。

      “不是,我知道九井一直都另有喜欢的人……所以和他交换秘密。”

      真不可思议。明明沉浸在自我世界的惘伤中,却像有思考过一样无比自然地接上了话题。九井一不喜欢我,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所以和他的交易才能够成立啊。我根本不需要呼吸就能做出理智干脆的回答。

      我将湿漉漉的网球往远丢出。

      大寿呼出的热气轻轻洒在脸上,嘴唇与脸颊,轮廓的存在变得格外清楚,身体内部传来颤抖的讯号。他略一侧头,错开快要相撞的鼻尖,深蓝近黑的睫毛拦住眼中情绪,随着俯身的动作,他胸前的十字架银饰垂落下来,碰到我的身体。

      “那天你告诉他之后,他把你说的全部都向我求证了一遍。你看,他根本没那么信任你……”

      九井确实会做出那样的事,但和信任问题无关,毋宁说是一种成熟的态度,只要是和生命健康挂钩的体质异常,即使是精神异常,也会认真严肃地对待。或许是因为过去的经历,九井从来不对任何小病小痛表示不屑,就像乾淋雨的小感冒也会被他勒令吃药休息。我没有因为大寿这么说了就感到动摇,上次和他讲完之后,我甚至做好了再见面时看到他手里拿着几本大部头心理学书籍的准备。

      翕动的睫毛轻轻扫过对方的皮肤。

      “……嗯,”他感到惊讶似的,稍稍掀起一侧眼皮,“不闭上眼睛吗?”

      石头与玻璃构成的教堂里,新人交换戒指的影子被来自斜上方的光线映得极长,像一段泉水轻盈地涌下台阶。我盯着那段光影,仿佛重新握住某种武器,朝后退了一步。

      现在,我站在了比地面高出两级的台阶上,勉勉强强可以不必仰头地直视他的眼睛,我伸出手虚挡住他眼前。

      “你才是,不敢睁眼吗。”

      “……”

      掌心以下的面孔终于显露出克制不住的情绪起伏,大寿一把抓住我的手腕扯下,正要上前,叼着网球冲回来的小熊一头撞到他的大腿——

      浪潮消退,漆黑的海水纷纷锁回安全的屏障。

      望着大寿怒气冲冲地以揍人的力道扔球把小熊赶走,我忍不住畅快地笑出声。

      鞋跟清脆地敲击石板台阶。

      “我真的很讨厌你……”

      口中说着,慢慢踩进他的影子里。

      “总是理直气壮地插手我的事。”

      擦肩越过时,他也仍维持着那个姿势站在原地不动。

      石阶的尽头,轻井泽知名景点的教堂中婚礼仍未结束,无法入内参观,我不想再等,便打算走出林地去榆树街闲逛。今年新开的餐厅,据说正推出应季的信州野菜料理。至于柴大寿跟不跟上来,反正还有小熊在,又不会走丢。

      几步之外的身后传来低沉压抑的回答声。

      风吹树林,叶子簌簌作响,一股莫名的寒意窜过脊柱,使我顿住脚步。

      “可是你需要我。”

      能感受到烫人的视线停留在绑起马尾辫而露出的后颈皮肤上,像有人用拇指卡着脖子抚摸那里,耳环在头颅两侧瑟瑟晃动。

      “你需要我,凉,因为你虽然装出很独立的样子,好像凭自己也能过得很好,但实际上没人照顾你就是不行。”

      “……我没有自负到觉得家里可以不请佣人的地步。”

      “只说精神方面,”

      他的声音挪动到近处,再近。

      “你总是拼命抗拒真正想要的一切,把自己搞得精疲力竭,等到讨厌的东西出现时,已经没有拒绝的力气。幸福如此,痛苦如此,假若没人强迫你接受生活里好的方面,你就会没完没了地自我折磨。这个世界上只有我最了解你有多扭曲,了解之后还能接受你全部的真实,所以,只有我有资格——”

      混乱的呼吸从碎发与耳尖的缝隙里钻入。

      一只手捏住肩膀,把我踉跄着转了个方向,按在胸前。

      从脑后传来向上的力道迫使我仰起脸,嘴唇上仿佛有一层浅浅的温水在缓慢流动,他舌尖的热度向嘴角蔓延。我想到昨晚吃到的新鲜出炉的点心,咬破半透明的白色薄糯米皮,暗红的豆沙尚未完全凝固,湿黏的糖馅沿着指尖淌下来,比起表皮更加滚烫,像是在吻着一团火。

      ‘只有我有资格’……他没有说完的下半句究竟是什么呢,直到最后也没有得到他的说明,只有交换津液的水声不停响起。即便如此,还是能透过炙热的喘息听到教堂众人鱼贯走出的动静。然而,精力过剩的小熊咬着网球回来原地扑腾,一个把脑袋劲往悬空的项圈里钻。被过膝高的大型犬拱得站立不稳,若松手就会腿软跌倒,我只能紧紧搂着大寿的脖子。

      ···
      一束格格不入的捧花出现在客厅茶几正中央。

      回到东京的第二天放学后,我接起了九井的电话。又讲了一些琐事,还有周五那天果然是大寿借用了他和乾的手机。倒是和以前一样的相处没有变化,只是我单方面被扰乱,莫名感觉每个字听入耳中都变得语义微妙起来。

      现在更想听的是乾的声音,至少能自然些。虽然能对自己这样承认,却不知如何开口,一个短暂的停顿,九井就察知了我的异常:“怎么了,心情不好吗?”

      “抱歉,我好像有点不在状态。”

      伸出食指拨弄花瓣,甜腻的花香涌向四周。

      比起正当花期的繁花,我更喜欢枯萎状态下的植物。与土壤融合良好、陈旧的腐烂甜味当中还带有一丝草腥气的微酸,那种气息与失去水分而发皱的花瓣一同散发出盛大得令人眩晕的衰萎之美,宛如死亡残留在人间的一抹微笑。我喜欢那种凋敝残败的枯荣景象。

      上周春千夜带来的花,如今便赶上了这最美丽的时候,盛放在不上釉的古朴花瓶里,静静摆在窗前的十二斗矮柜上。

      九井异常敏锐地问道:“是不是周末的时候发生了什么?”

      我还记得周日遇到了在石之教堂举行仪式那对外国人夫妇,就是其中的新娘送了我眼前这束捧花。返回别墅后外公又提起将小熊送我的话题,那时候脑子里还是晕乎乎的,大概也没能妥善拒绝。晚上到家泡了超漫长的热水澡,因为什么也不想做,所以比平时更早地上床睡觉,直到今天上午的课程结束,才终于恍惚地清醒过来。

      “是学校里的事啦,新图书馆不是黄金周后就要开放了吗?但是赶上假期休工,现在还不知道需要的东西能不能做完。心里总觉得放不下。”

      “这样,那如果有我能帮上忙的,就尽管开口,黄金周也没关系。”

      “我会的,谢谢你。”

      脑海中如CD循环播放一般反复回响不休的句子,冲刷着九井说出的每一个字符。

      草草挂断通话后,我盯着百合狭长卷曲的花瓣,拼命想忘掉萦绕耳畔的那声“九井不喜欢你”。

      九井一不喜欢我。

      不过早就清楚的事情,已经接受了很多年的如呼吸一样自然的状况,为何被当面指出来以后,事后莫名耿耿于怀起来,恐怕只能解释为虚荣心作祟吧?于是心中感到愈发难堪。

      我想得出神,直到春千夜终于出声打断了我。

      “地上不行的话,放在最上面的格子里可以吗?”

      他手里捧着的是斯喀戎石膏胸像,将其放入连接天花板的木柜空格中。摆在那种高度,就不会被以后要来家里的小熊随意扑倒。春千夜踩在一张软椅上,即使那种椅面太过柔软并不适合保持平衡,他的动作依旧急促而轻盈,显得十分敏捷。

      “嗯,那里就可以了。对不起让你一个人忙活来着。”

      春千夜弯起眼眸:“不用在意,是我主动提出要帮忙的。”

      我走上前,将原本就挂在斯喀戎石膏上的兽首项链举起,春千夜接过去为它戴好,随口问道:“怎么突然决定要养狗?”

      “也不是突然……到秋天才会接过来。原本养着它的外公年底要和朋友去南美游历,寒带的犬种没法忍受那种气候啊。”

      “电视剧里不是会有吗,那种专门照顾宠物的仆人什么的……我还以为你们家也有。”

      春千夜跳下椅子,语气轻快。

      但外公家的女管家其实很讨厌狗。

      “……‘主人’留下的气息会不一样吧。而且,一岁出头的巨型犬还处于幼年期,就像不能把十二三岁的小孩完全丢给仆人养,等到几年后牠到了差不多晚年的时候,又强行训练牠接受一个已经记不清的气味的主人……那岂不是很过分?”

      束发的春千夜用消毒湿巾用力擦着手指,低垂的眉眼一派平和,再也没有出现过第一次遇见那时候一般混乱迷离的神色。注意到我观察的目光,他抬起头,眨眼便掩去眸光闪动,露出一个温软的笑容。

      “凉小姐很温柔呢。”

      无法面对那种评价,我声音虚弱地开口:“……没有那回事。”

      “人会对同类伪装,但从对待动物的态度里,就能看出本性。”

      残留着湿巾纸香气的手指落在头顶,轻柔地拍了两下。春千夜充满宽慰地说着,但我无法忽略他从始至终都没有问过关于狗的具体的事,品种、名字、年龄……都毫不感兴趣。爱干净到近乎洁癖的春千夜不喜欢狗,大概只是不想看我为难,才故意转移话题吧。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6章 如凋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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